“他没有认出我!”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走近那个人时紧张到僵硬的面孔突然放松以后滚烫的血液一下涌了上来,“他没有认出我!真是太好了!”彼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一个新的想法突然闯进了脑海里。
新兵阿列克谢近期总是被派到夜晚的巡逻,而且总是独自一人,这情形看来十分古怪,皇宫的警卫工作本该由成队的近卫军士兵来执行。但是军人的天职却不允许阿列克谢多问,必须丝毫不差地执行任务。
现在已经是深夜,但王宫的大厅里还是传来阵阵喧嚣的乐声,新年以来接连不断的宴会和舞会,成了这个寒冷冬季的主题,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在俄罗斯漫长冷酷的严寒中寻找欢乐。
阿列克谢默默的想着。今夜的月光明朗。多么象那个神奇的夜晚。仿佛从月光中走出的苍白精灵来到眼前,然后又融化到了月光中。很多天他已经想不起那家专做大兵生意的酒馆里的最迷人的酒店女招待是什么模样了,心里满满地装着那肌肤雪白,嘴唇鲜红,有一双哀愁飘渺的青蓝色眼睛的苍白精灵。
他想到,她会在这个宏伟的深宫的哪一个角落里呢?她有着怎样的生活呢?她会想些什么呢?她有爱着什么人呢?
如果她就在眼前,自己……会做些什么呢?
阿列克谢陷入了深深的遐思。
一个白色的影子忽然飘到了他的眼前,就好象月夜的魔法生效一般,将心中的愿望化成了现实。
“小姐!”阿列克谢惊讶而激动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白色精灵,
没错,就是她。虽然取下了面具,阿列克谢还是一下认出了那弱不胜衣的苗条身影。她比那天晚上更迷人了,一件有许多小褶的碎花细布衣裳裹住孩子一般完全没有发育的纤细身躯,大绺的金色发卷自然地落在小小的肩膀上,秀丽的脸蛋上带着羞怯不安的神情,仿佛因为让对方担心而感到歉意。
“小姐!”带着关心和责备的口吻,阿列克谢叫了出来,“您怎么又独自一人跑到这么黑的地方?您的大衣呢?您这样会生病的!”
阿列克谢自然地脱下大衣,象上次那样想要披到那单薄的身体上,却突然犹豫了一下,似乎感到这样唐突的举止是很失礼的。
“小姐,请您允许……”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脸色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羞而变得通红的月下精灵投过去感激的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接着,从身旁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蹲在地面上划拉起来。
就着明朗的月光,阿列克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张细细的划痕。
“谢……谢……您……那……天……的……帮……助……”
“小姐,您……”阿列克谢惊讶而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句,“您……您不能说话?”
满是金发的头颅低了下去,很快又抬起来,对阿列克谢微微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啊,失礼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阿列克谢·格力高里耶维奇·奥尔洛夫,随时准备为您效劳……安娜……安娜·尼柯拉耶芙娜·罗斯托娃,这是您的名字吗?”
安娜,安娜。阿列克谢心中不断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好象要把它铭刻进心里。他一字一句地读着雪地上出现的文字,和一个不能说话的美丽姑娘进行着奇特的对话。
美丽的安娜,乡下地主的哑巴孤女,在父母亡故后受到远房亲戚宫廷女官拉扎列娃伯爵夫人的照顾,寄住在宫廷里,是女皇陛下的众多伴游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彼得这么编造着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身世,他知道以自己从十年前开始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外表扮演一个发育不全的年轻姑娘并不算吃力,但心口仍止不住地砰砰乱跳,紧张造成的脸红被对方以为是羞怯的表示,竟然就这么掩饰了过去。
他又在雪地上写下了:“我该回去了。”
“等等,等等,安娜·尼柯拉耶芙娜,请您等等。我们……我们还能再见面吗?”阿列克谢不好意思地请求着。
“可以啊。”“安娜”低着头,害羞的颜色弥漫到了脖子根,幸而被头发所遮掩,只是那捉着树枝的纤细手指的微微颤抖暴露了内心的激动
,“只要您希望,我很愿意与您见面。”
“那么,什么时候呢?“
“您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棵树吗?我会把信放在树洞里。请您在巡逻路过的时候记得找一找。”
“安娜·尼柯拉耶芙娜,您住在哪个房间?能让我送您回去吗?”阿列克谢急切地恳求着。
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了其他巡逻队的吆喝声;“什么人在那里?”
在阿列克谢转身回答的那一瞬间,“安娜”丢下树枝,迅速地站起身来,跑进了树林的阴影里。
走过来的卫兵只看到阿列克谢捧着自己的大衣,一副若有所失的表情。
“她又逃开了!”阿列克谢满怀信心地想,“但至少证明了一点,她不是虚无飘渺的精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我可以把握的人!“
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安娜的身姿和表情,阿列克谢不由感到由心而生的甜蜜。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他想,我竟然爱上了这个姑娘。一心梦想着贵夫人的亲睐,却最终爱上了一个没有万贯家产,没有高贵地位的哑巴姑娘。
顺着连通花园的密道,彼得一口气逃回了自己的卧室。脱下被融化的雪弄得湿漉漉的裙子,胡乱地塞进柜子后钻到铺着厚厚被褥的床上,他还是觉得心脏跳个不停。
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流到了脸上,四肢冰凉得发抖。
在从伪装成壁柜的通道里出来的时候,彼得从对面的镜子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个满脸不自然的潮红,眼神放光,象害了寒热病一样浑身哆嗦的白衣女人。
“我在干什么呀!真是愚蠢!”他这么想着,不由厌恶起自己荒唐又悲哀的作为来,但年轻的近卫军士兵那端正凛然的侧影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回想着他那温暖宽厚的胸膛,羞涩而温柔又带着少年的单纯和热情的笑容,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潮热起来,羞愧又慌乱的心境让他辗转辙返,竟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贴身侍从瓦西里来请殿下起床的时候,发现他因为高烧而陷入了昏迷。
4
年轻的近卫军士兵恋爱了,这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不管他那些好奇心过重的伙伴们怎么威逼诱哄,甚至联合起来把他灌个半醉,他也不曾透露出关于他所爱的姑娘的半点口风。
他只是象恋爱中的年轻人一样,红着脸害羞得笑着,幸福得令人想狠狠揍他一顿。
其实他想对着全世界大喊;“安娜是最可爱的姑娘!”
可是他的女神很坚决地告诉他——当然是用写的,因为她在故乡已经已经有了未婚夫,在没有退掉婚约之前,他和她的相会是会受到非难的,并且她害怕受到那个严厉的监护人的责罚,所以他决不能透露她来见的讯息,甚至连他的哥哥也不能告诉。
阿列克谢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的初生的爱情,象对待易碎的雪花一般对待他的冰雪美人儿。
当班的日子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他们平时用来交换信息的树洞里张望,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就会觉得整个心里都空落落的。
安娜会偷偷地溜到御花园的小树林里来和他相会,等候在他巡逻必经的小道上,一个星期有那么一两次,有时却接连几个星期都不能见面——这时候彼得多半都被他最讨厌的事情缠身。
对年轻的近卫军士兵来说,不能见面的日子犹如生命的泉水干涸,即使事后总能收到充满温柔的歉意的来信,稍稍抵消那灵魂煎熬的痛苦。
在这桩不平等的恋爱游戏里,彼得是操纵者,似乎和他爱玩的锡兵打仗的游戏一样,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他越来越自如地扮演着安娜的角色,好象这个人物真的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她温柔,乖巧,和顺,和他性格中狂暴易怒的一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勾引妻子情夫的弟弟和公开宠爱远不如她的女人一样是拙劣的主意,这对叶卡捷林娜不会有丝毫影响,他也不可能把这桩秘密的恋情暴光——这样他只能成为笑柄,一个扮演女人的小丑,但彼得似乎从中获得了新的乐趣。
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他是如此地渴望着和那个单纯正直的青年见面,那孩子发狂地爱上了虚幻的安娜,有时彼得不仅嫉妒起自己扮演的角色来,因为他知道,以彼得大公的身份,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爱。
这个时候,彼得对自己在军队中引起的普遍憎恨已有了隐隐的感觉,他被视做骄傲自大的普鲁士人,他是封号里有着“冯”字的贵族,他只崇拜普鲁士人的英雄,即使不情不愿地改信东正教,骨子里还是个新教徒。他母亲所流着的彼得大帝的血液,似乎没有一滴流传到他身上。
他从骨子里憎恨俄国,这从他被半强迫地被他的女皇姨母从故乡带走时就开始了。
他在完全厌恶的陌生土地上生活,被迫地担起他本没想要承担的重担。
他的岁月似乎完全停留在那被带走的那一年,那时他是个爱玩的14岁的孩子,从那以后他再没成长过,似乎认定了,成长就是某种背叛。
彼得的灵魂被奇妙地分成了两半,却又是那么融洽地结合在一起。当他是安娜时,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安娜,除了担心监护人的责罚外,可以自由自在地恋爱的姑娘。没有谁能认出了,即使最亲近的贴身仆人,他巧妙的扮演着这个角色,尽管他不承认,却确确实实地陶醉其中。
他可以没有负担地被爱,被那样热烈地纯粹着爱着,被小心翼翼地珍惜,被温柔地注视——所有的居心叵测的目光,轻蔑险恶的眼神,奴颜婢膝的态度,都被那真诚的爱干脆地屏除。在那坚实而温暖的臂膀中,他感到安全,和幸福。
那么一点点欺骗的罪恶感,也在享受着喜悦的过程中消失。
彼得秘密地向宫外的裁缝铺子定制了一些衣服,一周以后,几个标着厨娘的女儿的名字的盒子,就被直接拿到了大公的卧室中。
他打开盒盖,取出一条蓝色的长连衣裙,一件带兜帽的白色羔羊皮大衣,剪裁朴素而优美,象一个普通文官家庭的女孩儿穿着的样式,和配套的小羊皮靴子。
“安娜”就这样把自己装扮起来,象一个好看的普通的城市姑娘,清秀朴素。
那天晚上本该应一位高权重的将军夫人的邀请携大公夫人出席为三个美丽的刚成年的贵族小姐所开的社交晚会。
但是大公差人通知说,突如其来的风寒令他卧床不起。
实际上,任性妄为的大公早就出了宫门,他乘着没带文饰的马车,他的仆人以为他要去某条花街寻花问柳。
而他仅仅是在妓院的房间里换上了他的新衣服。
叫做弗蕾娅的热心仗义的姑娘并不知道自己客人的尊贵身份和隐秘目的,只是以为有人要追杀这可怜的漂亮年轻人,答应掩护他的行踪,同时接受了他满怀感激地留下的一口袋金卢布。
半小时以后,一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年轻姑娘趁老鸨与弗蕾娅周旋之机偷偷从角门里溜出了这家名为“爱神客栈”的妓院。
以为主人已经在美貌的头牌姑娘房间中歇下的仆人和马夫,也笑嘻嘻地脱下外套,加入底楼的饮酒狂欢之列。
彼得走过街角,快步跑了起来,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了白雾。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快,要快!
想要快一点见到那双渴望的眼睛,想要快一点碰触到他,也被他所碰触。这秘密的约会令他的心脏真的象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那样为爱情和刺激而狂跳。
等候着他的人站在约好的地方,伸开了双臂,用欣喜的声音呼唤着:“安娜!”
紧紧拥住扑进怀中的纤细身体,被爱情充满了胸腔的年轻小伙子感到无上的喜悦,
“安娜,安娜,太好了,你终于来了。”把兴奋地发红的脸颊贴在那细致而丰厚的金发上,感受着柔软发丝散发着的淡淡馨香,久久不愿放开。
彼得感到自己的面孔烫得象火烧一样,他是那么清楚地感受到阿列克谢强有力的心跳,这个为他着魔的年轻人,似乎把爱情的狂热也传染了他。
原本,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可是,自己似乎在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
明明知道危险,却抵挡不了那甜蜜而有毒的果实的诱惑,
正失神间,忽然觉得身体一下腾空,差点惊叫了出来。
一回神,已经稳稳地坐到了马背上。
那双把自己举上马背的强壮手臂的主人,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的神情,得意地望着他。
看着心爱的恋人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表情,阿列克谢淘气地一笑,嗖地跳上马背,将恋人揽到了怀里。
“坐好了!我们出发喽!”快活地大喊着,幸福的年轻人抓住马缰,在夜晚空旷的道路上纵马狂奔。
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知道要去哪里,彼得却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风声呼呼地从耳边掠过,
依靠在这温暖的胸膛上,会觉得自己的坚硬和冷漠都被消融,不必再多想那些令人烦心的政务,也不必再面对那些阴险和仇视的目光,原本就是被迫挑上的重担,只有在这时才能完全放松。逃离那些充满寄托,诉说着“你是未来的帝王”的目光,即使只能以虚假的身份,获得一点点小小的空间,也令他有溺水者获救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个游戏……不在乎还能持续多久,只要,现在能感受到他的热度,来温暖自己近乎僵死的心。
叶卡捷林娜逗弄着不属于他的孩子,所投来的轻蔑和厌恶的目光,象毒刺一样深深地楔入了他的心底。
他明明不爱这个女人,却无法忍受她的高傲,无法忍受她的不屑,无法忍受她那正午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这一切都象在嘲讽着他的怯懦和脆弱,将他的尊严踩到脚底碾压。他无时无刻不在焦虑的情绪中煎熬。只有打败他的妻子,才能感到安全。可是他选择了最荒唐的做法,做他妻子的情夫的弟弟的情人。这能说是报复吗?似乎只是在愚蠢地为自己找着借口,为他这桩荒唐的爱情游戏,找着更加荒唐的借口。
他不敢说出来。虽然他明明知道。
他所爱着的,是这个在他所不爱的俄罗斯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青年。
游戏什么时候能到头呢?
他甚至不敢去想。
只有更深地沉溺在那双令他感受到温暖和安心的臂膀中。惟有如此,不安感才能略略消退……
突然间,耳边的风声停住了,
“安娜,睁开眼睛吧。”阿列克谢拉开了一直紧裹在彼得身体上的斗篷。
看着依言睁眼的恋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年轻人再一次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的笑容。
在二人眼前展开的,是一幅欢乐的图景。五色的帐篷,篝火,纵情欢乐的人们。
这是茨冈人的营地,似乎就是歌舞和美酒的海洋,那些肤色黝黑,眼神明亮的男女,穿着色彩鲜丽的服装,廉价的首饰闪闪发亮。这些大地的子民,自由的儿女,即使经历不断的流浪和驱逐,经历着贫穷和歧视,却依然能在困苦的境地中保持着欢乐,欢乐,要欢乐,欢乐是他们的生活态度,在眼泪和血汗中开放的希望的花朵。
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把爱人抱下马来,拉着他往围着篝火作乐的人堆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