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去拜访。从窗外看到,晟青正对着铜镜微笑。
蛮九打了个哆嗦,悄悄走了。
又过了百余年,蛮九觉得,自己已经能十分适应晟青顶着张女人脸笑得肉麻兮兮了,于是提着两坛新酒施施然落在晟青的山头。
晟青倒不在茅屋里,依旧穿着他夫人以前为他裁制的深衣,蹲在山坳的一片草地上,周围一圈吓得瑟瑟发抖的山间小妖,围着许多山林中的野兽。
大到老虎,小至野兔,都极为收敛的等着晟青“临幸”。
晟青刚刚牵起一只灰毛兔子的前爪,眼波柔情似水,脉脉看着不会说话的兔子:“夫人,你回来了,是不是?”
兔子的耳朵抖了抖,恐怕有些吓得要折寿,晟青遂失望的放下兔子,又亲昵的拉起了旁边的一只小狼崽。
小狼崽牙还没长齐,只会在晟青怀里呜呜流口水,一旁的母狼吓得背毛倒竖,可被妖怪们拦在外面,也没奈何。
蛮九想着,晟青这总还有些神智在,知道不找那些配了对,还生育过的野兽。
不过……这行状,还是怎样看都……
蛮九悄悄将两坛酒交到了旁边的小妖怪手里,悄悄告辞。
此后不大敢去轻易看他了。
而后听说,凡间都生了传闻,说某山中有大蛇,也许是山神,喜欢跟随凡人,但并不伤人。
蛮九这才想,晟青这是……终于正常些了?
结果刚从云端落下来,便看到一身乌金鳞片的大蛇,对着误入山间的凡人脉脉眨眼的样子,可比千余年前见到他,更不像话。
将凡人吓晕了,便凑过去嗅嗅,彻底知道不是,再施个术法将人送出山去。
蛮九终于忍不住,扶着一根老树沧桑开口:“你……莫不是魔怔了吧。”
其时晟青正变回了人身,扛起那个无辜凡人,闻言修眉微挑,唇角含笑,倒是一副练了多年,连蛮九也不能否认的风流桃花面:“只要能将夫人寻回来,吾便是疯魔又如何?”
蛮九望天叹气。
这可真是这么多年憋了过来,生生将个极有前途,行良景止的有位妖怪,憋成了个不仅女人脸,再也没可能与风雅挂钩的无望妖怪。
第28章
杜小山悠悠醒转。
杜小山很不想醒转。
他昨晚……到底都干嘛了!!!
想到自己如此不争气的三下两下就被敌人贡献了阵地,还分外的丧权辱国……
杜小山还被晟青圈在怀里,此刻看他环着自己还没睡醒,就趁机翘起一根手指尖,小心翼翼又犹豫万分的戳了戳晟青的肚皮。
软的,还带着被窝中的温度。
可那也是个妖怪啊啊啊啊啊啊啊!!!
杜小山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并不觉得大蛇有多可怕……可是总会看到被窝里的美人儿,就会想到美人儿原本是条那么巨大的蛇……
怪不得压着我起不来——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可重点是什么呢……
按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前世的纠葛过往也都清楚了,他甚至还有点觉得,时不时看着自己面前这一张桃花面,便想到其实自己也有这样帅【?】的时候,倒没觉得怎么不适。
思来想去……他在意的,其实还是自己这一码事。
晟青讲给他听的,在梦境中复原给他看的,他都从没怀疑。
可是晟青也没办法把杜小山自己的记忆还给他,所以他看着那些往事的时候,自己总是个外人,而从前的自己是个淡白剪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
杜小山自己这样好奇着的时候,倒也去直接问过晟青。
我呢,我自己对于这一切,是怎么想的?
难道就这样被火烧死了,连跑也没试着跑过……?可是这句话他没敢问出口。
看着晟青的时候,他却知道,晟青明白他究竟想问什么。
“夫人,这一件事情上,总是我对不住你……”
杜小山早习惯了晟青时不时就看着自己,双眼泪汪汪的卖萌,可现在也分得清,他是真难过。
况且蛮九私下跟他说过,自己上辈子被业火烧过,纵使晟青想要取来他的记忆也不能够,能凑得他魂魄成形已是不易,又怎可能再劈出一半?
晟青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
所以,不仅是杜小山自己,晟青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想的。
杜小山使劲闭了闭眼。
会不会有类似电视剧里的情节,失忆的人接触到与从前有关联的人事,便会头疼欲裂,于是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但是杜小山没想到,自己这哪里能算是失忆。原本转过世的人想要想起从前的事情,便不大可能。
所以他眨眼眨得眼窝都痛之后,才郁郁得出一个结论,电视剧什么的,果真都是骗人的。
杜小山自己心思沉重,所以醒得早,在这里动静极小的自己折腾。
他其实在拼命眨眼睛的时候,晟青就已经醒了。
看他自己扑腾,倒也觉得有趣,便噙了三分笑意,在他极不老实的后背轻轻一吻。
唇畔的温热肌肤细细一颤,怀里的人即刻便老实了。
“夫人。”
杜小山听到这混了绵绵笑意的声音,只是下意识手脚并用往外爬:“干……干嘛……”
晟青也不拉他,只整个人往他背上一压便不动了,青丝散乱,一丝一丝搔在杜小山的脖颈,痒的钻心。
只是这个动作却触到了杜小山的惨痛记忆,手脚僵硬一脸羞愤的不敢乱动了。
“夫人,感觉还好么……”
杜小山喉咙几乎要梗咽,羞愤变了激愤。
如果你别嘴巴贴我后背那么近,语调别那么轻,说完了别一直呵气,我就感觉好多了!
第29章:番外之倒霉的人生(一)
他是他爹手心里的宝,心尖上的幺儿。
他爹人生得意非凡,顺风顺水,从河南道巡检的位子上退下来后,荣归故里,连带着原先不怎么显赫的家族都跟着鸡犬升天。
不过约略是上天总不能让人太过得意,不然总会整出些什么来,教你遇到些磕绊,才知道天命的厉害。
他爹这个磕绊,可着实磕绊的大了些。
无子。
老爷子已过不惑之年,除了结发妻子,还娶了三房如夫人,可二十余年,不过只得了四个女儿。
三个女儿已经出嫁,只有一个小女儿尚在髫龄,陪伴身边。
老爷子得意之余,每日看到小女儿,便会联想到自家几位夫人的肚子。
为了这么一件不可为外人道的事,老爷子不知给庙里添了多少斤香油,拜了几个山头。简直已经到了凡庙必进的地步。
就这么着,他在多少年的长久期盼之后,终于姗姗而来,在一个雪野呱呱坠地了。
老爷子高兴得当真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他指着月亮说好大好圆,老爷子就恨不得将天上一颗月亮都取来给他。
他怎么能不得意,自己说什么,爹都顺着,他一度都在怀疑,自己这难道是上辈子积德太多,他爹就是某个来报恩的。
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这样想,简直太不成样,若他能如此顺遂过完一世,到老还子孙满堂家业兴盛,那可真是当天理命格二位犯迷糊了。
正所谓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他长到十七八岁上,书倒没念多少,想考个功名更是绝无可能。
好在老爷子当年的同窗尚还在做个某邑大吏,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信过去,就给他寻了个骠骑营的小先锋。
其时国泰民安,不起战事已久,谁不知做个骠骑营的先锋,升得快,饷银多,是少年郎都眼红的官职。
他倒不觉得有何可贵,倒是起了几分忧愁心思。
骠骑营驻扎在北方天子脚下,他若赴任,便一定要离家了。
老爷子也是将儿子宠得不像样,自打得了一纸调令,便唉声叹气,连素日热衷的推牌都去得少了。
平日里就见他举着一打白绢,捏着夫人的螺钿在四进的院子里来回转悠,想着儿子头回出远门,能带上的可一样都不能少了。
如此到了出发那日,他的行李便足足带了三马车,另还有七八辆马车,是跟着的他父亲母亲,大姐二姐三姐以及从小服侍到大的家奴。
送儿千里,终须一别。
老爷子眼巴巴看着儿子骑在马上的背影,马车队过了长亭过短亭,就只差直接过了那一道江水去。
可也只能到这了,再往前走便是骠骑营的地界,让人看见了,怕自己儿子被人笑话。
老爷子若不是顾着自己的身份,还真想鼻涕一把泪一把,生生止住了,颤颤巍巍由两个女儿扶着,直将他做的那艘穿望到不见。
他坐在船尾,怀里抱着家里带来的一盒蜂蜜核桃饼,看着船下江水翻滚,白浪滔滔,忽然便就生出了一丝忧愁抑郁。
这可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所以说,人要倒霉的时候,多少是有点预兆的。
乘船渡了江,再车行三日便能到骠骑营了。
骠骑将军胡立还拍了两个小将照顾他一路食宿。
他顺心之余,在人前压抑多日的本性也逐渐显露。
某日,路过一间包子铺,买而食之。二小将谨慎跟随之。
某日,路过一个泥人摊,买而悦之。二小将……谨慎跟随之。
复某日,路过一闹市,逐铺观之。二小将淡然于马上,遥遥望之。
终某日,路过一阳春面摊,买而食之。二小将下马交谈休憩,不复顾之。
转瞬之间,一道红光劈裂小城安宁天空,划出耀目红光。
但若要问他,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只记得自己眼前一黑。
就算让他知道了,砸死自己的是一颗凡人追逐竞求的仙丹,他也只记得自己眼前一黑。
虽不能升仙,但这眼前一黑不知身处何世的感觉,与升仙前一刻也差不太多。
如此也不能算诳人了,毕竟无论升仙了的,还是不幸又入轮回的,哪个也没亲口说过。
第30章:番外之倒霉的人生(二)
他生在这溪水边,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住在溪畔的茅屋中,远离村落。
打渔为生,一网沉了便可到市集换钱,村里的婆婆大娘都对他极为友善,也喜欢买他的鱼,一网轻了也总可以果腹。
所以他从来不懂烦恼、忧愁之类的感情,每日都笑得极为开心。
每次他心情极好的捕鱼时,都能听到女孩子远远的在水上放声唱:“白石郎,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听不大懂,只继续捕他的鱼。
他不大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住在这村落里,大家与他极为熟稔,生活似乎就应该如此下去,就好像每日清晨打开家门,便能看到的这一溪水,无波无澜。
可是几百年平稳流淌的溪水却在一场持续了两天的暴雨后涨高了,是外面的大江发了洪水。
下着暴雨,江面颠簸不能行船。好在他屋檐下还有几挂咸鱼,到不至于断了粮。
不过他身体不大好,总需要买了药草煎来喝,村中唯一的药铺是一位白胡子胡大伯开的,对他可没有老婆婆和大娘一样和善,赊账总是不行的。
所以等暴雨稍霁,他看了看所剩无几的几包草药,便驾了小舟去捕鱼。溪水仍高涨,不过不下雨了总是容易些。
老天爷照顾他,几个网子下去,捕上的鱼足够他一个月的药草钱。
他也不贪多,收了网回家。好容易将新鲜的鱼都挑好了,剩下小一些的晒成鱼干或当晚便吃掉,他回过头来去将自己的小舟系上时,发现舟旁水面扑腾着水花,还伸出了一只手。
坏了,这不是有人溺了水罢。
他趴在舟沿上,拽住了那只手将可怜的溺水人往上拽。
真沉。
比他一网收上来的鱼还要沉,可也不能放手,他身子歪了歪,眼前微微发黑。
或许是自己这么一拼劲,终于将那个人拉上来了压在他身上,他早晨新换的一件短褐都沾满了水。
又费了不少力气,将溺水的男人扒了外衣,抬上床后,他已经出了一身汗,坐在床沿歇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来仔细端详昏迷中的男人。
眉目倒是极为端正,只不过这锋芒尽显的眉,敛阖的目,还有高挺的鼻子微微发青的嘴巴,怎样都给人一种隔绝尘世的感觉。
好像他如果睁开眼,看到自己这种山野村夫,估计不是淡漠的转开眼去,就是狠狠瞪上一眼。
就好像他自己不在这人世中一样……
诶?
他念头一闪。这人不会是死了吧?
他刚才只是急着将人救上来,清出了呛进去的水,可折腾了他半天,却一丝动静也没有,自己也没想着探一探鼻息。
哎哟,真是罪过。
他这样想着,便急忙伸出手去探到他鼻下。
还好,呼吸平稳,似乎没什么大碍。
他刚松了口气,溺水的男人就睁开了眼睛。
果然,那是一双极为凛冽,乌黑深湛的眼睛,不过却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反而是专注的盯着自己看。
目光若有所思。
他的手便讪讪缩了回去,他总觉着男人是因为自己将手伸过去,才睁开眼睛无声谴责他的。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他思虑了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自认为极为自然的搭讪方式“你晚饭想吃什么”可还没等到开口,那男人就两眼一闭,躺在床上又没了动静。
他只好又战战兢兢的将手伸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或许是晕过去了罢。
那晚饭不如就做一道鲜鱼汤?
他没深究一个比他自己健壮的人溺了水,既然呼吸平稳,为何醒了过来又会晕过去,自己到市集将鱼卖了,买来草药,回家生火做饭。
第31章:番外之倒霉的人生(三)
“你在喝什么。”
晚饭时,为了照顾溺水的男人,他特意将小矮木饭桌搬到了床边。
煎好的汤药要在晚饭前,微微温热时服下,所以当他端着碗时,依旧窝在床上的男人眼帘一垂,盯着他手里的药碗问道。
被溺水男人这么清清淡淡的一看,他忽然觉得好像自己捧着的是一碗了不得的东西。
“是……是温补身体的药,我身体不大好。”他懦懦回答,总觉得在男人面前,自己就觉得张也张不开口,抬也抬不起眼。
“唔。”男人应了。
他那时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男人不会记得。
可是他一样一样都记住了,原来自己从来没了解过他什么。
溺水男人似乎身体比他还差,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吃饭时闲聊,知道他叫晟青。但是怎样溺了水,又是怎么到了这里来,晟青却说不清楚。
他的好奇心也不重,说不清楚也就罢了。
不过家里多一张嘴,伙食自然紧张些,他自己窝在临时搭的小床上,某天睡前想了想,决定自己还是应该多打些鱼。
于是往后每日便早起了很多,来不及用早饭,就将晟青的一份留好了温在锅里。
他的确从没想过,自己养着晟青有什么问题。
然后终于有一天,晟青的身体似乎忽然就好全了,要跟他一起去打渔,说是帮忙。
他被唬了一跳,摆着手不敢答应。
不过究竟为什么不敢答应……他不知道。他就觉得晟青不该跟他一起去。
可他一个渔夫,哪里说得过晟青,单被他看两眼,那拒绝的气势就先自己萎了。
等两人上了小舟,到了水上,他才深切而清晰的觉出了哪里不妥来。
他身量偏瘦,自己驾一叶小舟尚有余裕,可多了一个身强体壮的晟青,小舟就显出了逼仄来。
他像往日一样熟练的撒了网,胳膊就挨上了晟青的胸膛。
他触了雷一般骤然便抽回了手,小舟都跟着晃了晃。
晟青倒恍若未觉,一双深沉的眸子平和看过来,只问了问他是否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