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料脚下却踩上了攀援到回廊地面的常春藤枝条。
新旧交替的枝蔓,有一些已经枯死,脚刚刚踏上去,就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回廊下的两个人顿时回过头来。
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莫光夏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妙,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他对面的Roger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猜想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便故意摆出虚假的笑脸走过
来,“Hey,Colin!这么巧!”
“我只是来找钉子……没有找到……麻烦你跟John神父打个招呼,说我这就去买……”
他惊慌地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在对方伸过来的手还没有碰触到自己的间隙里慌不择路地转头逃离。
冲出教堂正门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哪里敢回头,憋着一口气往大路上冲去。
拐过一条逼仄的窄巷,还是觉得身后穷追不舍的脚步在移动。
难道这一个月以来他被人尾随的感觉都是真的?那就是Roger派来跟踪自己的不法之徒?
拐上大路以后,迎面而来的人潮一瞬间变得汹涌。他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过去。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
出胸口,但是脚步依然机械地快速移动。
不顾两侧分开的人群投来的诧异眼光,他只想快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奋力奔跑的过程里他猛然抬头,前方路口的对面出现了警察局特有的蓝白相间的标记。
他如同迷途的旅人看到航标,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
慌乱中,他哪里顾得上看一眼路口的交通信号,等大脑接收到汽车嘹亮的鸣笛时,他才惊觉危险已经
近在咫尺。
迎面疾速驶来的卡车狂乱地鸣笛,刹车声刺耳轰鸣,却仍然扭转不了笔直朝他撞来的趋势。
他的大脑瞬间呈现一片空白,除了一闪而过“完蛋了”之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光夏!当心!”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从背后将他拦腰抱起。抱他的人似乎用尽了力气,将他向路边的人行道甩过
去。
强劲的力道使他失去了重心,后退着踉跄了十几步,才被安全栏阻止了向后摔倒的趋势。
等不及他抬起头来,耳边就响起车轮与地面急速摩擦那种刺耳的锐响,以及一声撞击的闷响和重物落
地的回音……
人流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好不容易,莫光夏才平定了激烈的心跳,勉强撑起惊吓过后极度虚软的脚步,他分开人群挤进去。
“对不起,请让一让……”
当他看清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那个身影,他的声音便像突然陷入真空中那样骤然中止。
他保持着分开人群的姿势,睁大两眼,嘴唇颤动。
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无法回流,他愣愣地盯着救命恩人染血的面容,仿佛看到幻觉般地反复打量。
那张他每天出现在他梦境里模糊的脸,终于在他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肖丞卓虚软无力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正从他额头上汩汩地往下淌。
那些鲜血在青黑色的沥青路面上汇聚,形成了色泽难辨的一小汪湖泊。
男人似乎还没有失去意识,在捕捉到他的视线之后竟绽放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失血苍白的嘴唇轻微地
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是,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对方是在轻唤着他的名字。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听到这个男人再一次呼唤他的声音,只不过没想到是用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
。
“丞卓——”
欣喜,释然,焦躁,悲伤……所有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终于冲破喉间的阻力。
在呼喊出对方名字的一瞬间,他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一般,飞快地扑了上去。
也顾不得血污会弄脏他质料上乘的真丝衬衫,他俯身便把男人的头托起放到自己的膝头。
必须紧咬着细白的牙齿,他才能不让哽咽影响自己的理智,一面扯开衣袖仓皇无措地去包擦那止也止
不住的流血,一面半是心痛半是责备地哭着骂,“你个笨蛋,干嘛突然跑出来!?干嘛要救我啊!?
”
“光夏……”
枕在他膝头的肖丞卓气若游丝,但神情却意外地安详平静。他吃力地伸出手抚上他混合着泪水与污渍
的脸颊,指尖冰冷,“刚才多危险啊……眼睛都不能离开你一下子……”
一句话就将某人拉回了他们相识的最初。
那一次他在酒吧被人暗算下药,男人赶来替他解围,说的也是同一句话。
原来,对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这样清楚。
“是,我下次会小心……”他心乱如麻地应和着,无助地仰起头去试图寻求帮助。
“光夏……”
男人又一次叫了他,只不过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他急忙垂下头去,凑近对方,“我在这。”
“对不起……说了要你给我时间,只不过拖得有点长……” 耳边依稀听到对方轻声的歉意,“你走以
后,我就想通了。可是……你都不肯跟我联系……”
吃力地闭了下眼睛,再用更大的力气张开,男人隐在血迹后的瞳孔依然那样澄澈深邃,“我虽然做错
了很多事,但还是不想失去你……你能原谅我吗?”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他慌不迭地阻止对方消耗体力的叙述,“我先送你去医院再说!”
“不,我要说。”
肖丞卓执拗地拉住他细瘦的手腕,“你不原谅我,我死不瞑目……”
“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的!”他只能借愤怒来压制巨大的恐慌,气急败坏地怒吼,“谁让你死的!
我不准你死就不许死!!!”
“呵呵……”这样的时刻,男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不准我死……是要我在余生里追悔莫及吗?……
难道你这样恨我……?”
“恨你个大鬼头!我爱你啊!!!”生怕晚一秒就来不及解释的焦躁让莫光夏顾不得此时此地是不是
适宜表白的时间,也毫无察觉自己的泪水已经披了满脸,“你知道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了……在还
清你那笔滥情债之前,你死了我也要把你从棺材里挖出来……你听到没有?!”
“这还真像是光夏才会有的表白呢……”
模糊的视线里,某人已经看不清怀里男人脸上细微变化的神情,只感觉到对方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迁延下滑,缓缓摸上了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这个……你还带着啊……”
肖丞卓似乎用尽残余的所有力气执起他的手,断续的语句已经分辨不出是懊悔还是愧疚,“……我的
那个……似乎……找不到了……我迟迟不敢来见你……也是因为……”
“找得到找得到……找得到的……”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当街泣不成声,慌乱地腾出一只手扯断颈间的
链子,将那枚戒指拿到男人眼前,“丞卓,你看,它在我这里。”
“原来……在你这……”肖丞卓有些惊愕地微微扬起眉梢,缓缓伸手去摸他手中润泽流光的那抹银白
,“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戴回来了呢……”
“不会的……只要你好起来,就可以一直带着他了……”某人吃力地托着男人的肩头,将手从他身下
绕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枚戒指重新套回男人的左手无名指,“你看,除了你谁也戴不下它的…
…”
肖丞卓端详着那枚被他亲手戴上的戒指,失去光泽的双眸又倏然焕发出一抹光亮。他深吸了口气,极
力做出微笑的表情,仰头凝视住莫光夏神情哀痛的脸,“光夏……这一次,轮到你给我戴上戒指了吗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知道。”
抓着那只手,将手指插进对方冰冷的指缝间,握紧。
他们再一次十指紧扣。
“我知道……这代表着‘约束’与‘永恒’……从这一刻起,彼此相伴,不离不弃……”
“光夏……”
男人的手已冰冰冷刺骨,唇边的笑容却竟而绮丽,“我不会再放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好、好。我答应你……”呼吸在胸腔滞涩得疼痛,此刻任何语言的表达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颤抖着
俯下头去,轻轻吻住对方微弱吐息的唇。
一个象征誓言的吻,染着鲜血的腥甜。
仅仅是浅浅地相贴,却温柔深情得让人几乎落下泪来。
直到他瑟瑟地移开自己的嘴唇,才发现怀抱中的男人早已经闭上双眼,静止了呼吸。
“丞卓?”他试探着轻唤一声,可惜已再无回应。
“丞卓——!!!”
洛杉矶街头人群围拢得密不透风的车祸现场中央,突然爆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悲鸣。
容貌俊秀的中国青年当街拥抱着怀中身材修长的男人,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处泣不成声。
动情之深,就连看惯了摄影组当街取景的围观群众,也无不动容。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很丢脸啊。丞卓,你适可而止。”
沉浸在痛失所爱悲恸中的莫光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兰添含笑的嗓音。
还没等他从伤心欲绝中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熟悉的声音已经依次在背后响起。
“喂喂,别装死了。你身上降温用的干冰撑不了多久的,难不成还要真的当街诈尸啊?”尖酸刻薄的
话,外国人说中文时再流利也改不掉的一点生硬。一听就知道是专属于Harvey Nichols。
只听他故作腔调地吐槽不止,“还有,你身上穿的那身能藏血包的衣服是我成本最高的设计了,明天
剧组还要用。你再耽搁那血浆就该洗不掉了啊。”
“快点啊,你还演上瘾了怎么着?喂……该不会刚才特技师失手,真的把他撞死了吧?”
后面的这句显然是在跟旁边的人交换意见。
“不会。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剧本编得那么好,老哥找到感觉自己加戏,也加得挺精彩的嘛……”
这声音虽然没了以往的桀骜气势,自恋的成分却有增无减,不是辰光又会有谁?
“Harvey,这你就不懂了。要是换成你躺在我怀里,感受我的心跳,闻着我的香水味,你也舍不得爬
起来的。”
这一次,含笑的人居然讲的是意大利语。
“Stefano,你闭嘴!你就不能只出钱别出声吗?”
Harvey Nichols似乎有点恼羞成怒。
兰添、辰光、Nichols兄弟……这几位大人物怎么会这么巧一起出现?
说他们是路过打酱油的,打死都不能信!!!
惊疑间拿不定主意的某神兽下意识低下头去看怀中的肖丞卓。
头刚一低下去,就刚巧对上了那双满怀着阴谋得逞笑意的黑眼睛。
诈尸啊!!!
他吓了一跳,遵循本能就把怀里的人一把推了出去。
“啧,刚才还抱着我深情告白,一转眼交换了戒指就要谋杀亲夫……”
“死而复生”的肖丞卓手脚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摔疼的后脑,“这要是真有个意外……光夏,
你还没离开婚礼现场可就变成‘寡夫’了。”
“婚礼现场”?
某人看看四周的围观群众,再看看自己衣襟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要不是还顾及着对面就是警察局,他真恨不得直接冲过去劈开这个一脸促狭的男人的脑袋,看看里面
装的是浆糊还是米粥!!!
在他对男人怒目而视的间隙里,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崇尚创新的美国人甚至因为这别出
心裁的“追爱”戏码,爆出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目睹此番情景的某人瞬间电光火石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被算计了。
忍下脸颊的高烧他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光夏,你要到哪去?”肖丞卓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刚宣过誓你就又要逃婚,神明是会下
降头的。”
“滚你丫的神明!大马路上,你家的神明在哪呢?!”
出离愤怒的某人显然已经口不择言。
“不可以对我主不敬啊,我的孩子。”John神父的声音即使是责备,听上去依然那样悲天悯人。
莫光夏悚然一惊抬起头去,才发现大胡子老头身着教服站在路边向他微笑,“孩子,我受主的嘱托,
来见证你们的誓约。”
在他身后,Roger正探出头来拼命眨眼睛,“小美人,婚礼现场的蛋糕和香槟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和
你老公到场跟我们共襄盛举呢!”
某人恍然大悟地转过头,斜睨起眼角,“肖丞卓,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安排好了?”
“是啊,夫人……”男人的促狭的微笑在正午的街头该死地格外明媚,身上没来得及换下的脏衣服也
丝毫不影响他从容的风度。
伸出食指,肖丞卓指向他胸口砰然跳动的位置。
“我做了这么多准备才终于成功入侵到你的中央处理器……”
说着,他轻而易举就将某人细瘦柔韧的腰肢带进怀里。
微笑着贴近莫光夏发红的耳廓,男人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清楚的耳语低声道:
“你的心早就被我占满了不是吗?”
扳过他的肩,两人本就靠得很近的吐息随着一个吻深深重叠。
莫光夏的大脑再一次因为男人含笑凝眸的脸孔而当机,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进怀里。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肖丞卓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恍如不容抗拒的执行指令——
“这辈子,你都休想把我清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