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车资下了车,时飞站在灵骨塔门口,望着田高轻声问:「我帮忙提上去吧。」
田高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他提着酥饼盒拿过时飞手中的花束,空出另一只手抓起水果箱外面的塑料封条,一句话不说的迳自往楼梯上爬。灵骨塔特殊的气味让时飞觉得喉咙很不舒服,像有什么东西哽在里面一样。公用的大香炉在泥地上立着三只脚,橘红色火焰伴随着纸钱燃烧的灰烬,灰黑烟雾一阵阵弥漫,熏花了他的眼睛。
大学毕业的那一晚,即将迈向人生另一段旅程的兴奋感混合着酒意,他们忘记锁门,以为租来的房子就是只属于两人的世界。
所以当田高的父亲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张开大腿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交合的阳具还插在最隐密的处所里。那般冲击,根本无法想像。
难堪的,还来不及发泄的硬挺仍然猥亵地高翘。匆忙拔出来,淫乱的液体溅湿了小腹。
时飞只记得自己拼命帮傻楞的田高套上裤子衣服,忘记他也同样赤身露体,抓着田高一起跪在地上求年迈的老人原谅。
后来,田高当然被带走了。从那天起,时飞再也见不到田高。
唯一通过的一次电话,时飞听不清楚田高说什么就又被切断。但是他清楚的知道,田高在哭。
再后来……再后来田叔叔被检查出得了癌症。或许是奇迹出现,或许最新的标靶治疗有效,或许没效,看着自己长大的田叔叔硬撑了三年,还是熬不过去。
那三年,对时飞而言是最痛苦的时间。每天唯一期待的就是作梦,却又忙到没时间睡觉。
在梦里,他与田高肩并着肩,为将来要养一只萨摩耶还是拉不拉多吵得不可开交。
不知道站了多久,时飞等在楼梯底下思考是否还有其他出路。每一次脚步声响起,他就像看门犬一样引颈期盼着主人回家。
终于,田高照原样提着东西下楼来,只少了花束供奉在骨灰坛前。时飞上前接过一箱子柑橘,才感觉到双脚麻痹。踏了踏脚,也不见得好一点。
「我们回家吧。」
田高没有表情地看向时飞,耳边隐约能听见单调的诵经声。这个问题压在心底五年了,从他们分开的那一夜。
「那是我家,不是你家。」
时飞的痛苦化成一瞬间扭曲的五官,找不到什么叫优雅的王子作派。再坚硬的面具,也能轻易踩碎在田高的脚底。时飞歪了歪嘴角,不晓得有多难看。
「好,回你家可以吧?」
「忙你的,我不用你送。」
时飞握住田高手腕,两人站得很近,却感觉无比陌生。时飞放软口气,近乎哀求的讲:「我陪你回去就走。」
一阵酸热,田高看见时飞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就像那上千个失眠的夜晚,记忆中越来越遥远的昨天。
所以他故意用一种惋惜的恶毒回答:「太晚了,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可惜谁都没听出来,隐藏在伤害底下的,是失去依赖的控诉。
曾经,那么爱啊。
「你会需要的。」时飞信誓旦旦说着,也不晓得说给谁听。
04.
时飞赶着让童木开公司车载他去外景地,下午一点钟的太阳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照得人暖烘烘。时飞坐在遮阳棚底下让化妆师在脸上涂涂抹抹,想着不止人会变,老天爷也挺善变的。
不远处,时飞瞧见Lion和他家的皮诺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总之气氛满融洽。这阵子连一向刁蛮的经纪人赵姐都忍不住感叹,说Lion终于有点巨星的稳架子。时飞看在眼中胃里直冒酸水,大白天的放什么闪光弹。
时飞觉得胃有点疼,早餐没吃,中午又来得太晚,剧组定的便当早就分光了。
「时哥,你想吃什么我去买。」童木尽责地询问,时飞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不饿。你自己去吃吧,这里没你的事。」
童木点点头走了,艺人嘛,总是一天到晚减重保持身材。
「哎,来一块。」
Lion递了一块蛋糕给时飞,顺便在他旁边坐下,化妆师很有眼色地收拾工具离开。
「谢谢。」时飞不推托,正好填肚子。
「皮诺昨天吃你家的糕饼,要不是我阻止他,刚才还要接着吃。」
时飞笑了起来,颇得意的样子讲:「喜欢吃我下次再带。」
Lion压低声音靠近时飞问:「怎么样,苦肉计有用么?」
时飞一愣,纵使彼此知道对方的事,却也没有这么明白挑出来问过。Lion自知踰越,有点尴尬的招认说:「皮诺挺担心你的。他包里还带了感冒药,就等着你打喷嚏。」
时飞尚未收起的笑容渗入苦涩,朝一直偷偷往这边张望的皮诺抬个手打招呼,很是抱怨的讲:「少跟我炫耀你家的宝贝。饱汉不知饿汉饥,当心我跟大胡子提议再加几场亲热戏。」
谁知道Lion反而露出一副回味再三的表情,「偶尔一次也不错。」
时飞扶额,「算我拜托你,离我远一点可以吧!」
Lion忽然有些迟疑,似乎斟酌着话语试探性地问:「时飞你……最近有困难么?」
「什么困难?我好得很。」
「我听大胡子讲,要给你安排一场爆破桥段。你答应了?」
「喔,原来你说那个。说是爆破其实跟放鞭炮差不多,公司有保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时飞说的轻松,但这场爆破戏码本来是Lion要做的,换作以前为了钱Lion会拼这条命,可是现在有皮诺,他绝不愿意再冒险。
时飞无所谓的笑笑,「偶像剧就是这样,没有爆点怎么卖?搞不好我一炸就比你红了啊。你老实点,把你的宝贝顾好就好,别跟我争这个。」
Lion知道劝不过,只好退一步讲:「有钱赚也要有命花。看我的片酬比你高,买你一条命还是够用的。」
委碗的暗示让时飞心头一热,交这么个朋友值了。然而时飞只是笑,不置可否。
话说完了,Lion站起来又回去皮诺那边。皮诺看看时飞,再看看Lion,一双眼睛弯弯嘴角也弯弯。时飞被太阳晒得有点恍惚,好像很久以前那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少年,满脸沾得都是面粉,笑得单纯而无忧。
「时哥。」童木早就回来,等Lion离开以后才敢过去,可惜一开口就是坏消息。「赵姐来电话,说港式连锁餐饮的千金想约你当面谈代言的事情。」
最后一小块蛋糕才刚塞进嘴里,时飞仰脖子灌一大口水好不容易吞下。他喘了口气,面色早不似几分钟前那么随和。「赵姐应该知道我不接食品代言。」
「可是……赵姐说合约上并没有加注这一点……而且港式连锁企业很大,这个面子必须要给。」
时飞的形象一直是朝都市雅痞打造,接的剧本也全都是气质优雅的王子型。再加上时飞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糕饼类这一点,就算不是他的粉丝也多少听说过也有印象。于是时飞便成为这间港式传统饼店的最佳人选,想赶在即将到来的情人节推出一系列甜品,攻占另类的年轻人市场。
时飞闭目养神,摆出全然拒绝的淡漠姿态。「不接。」
童木就是传话筒而已,夹在两个老板中间实在很难做。「时哥,我听赵姐的口气有点、有点如果你不接,就算违约的感觉。」
「你去帮我问一个确定数字。」
「时哥!」童木着急了,他从时飞出道就一路跟着,胳臂当然向内拐。「你绝对付不起的!万一赵姐把你冷藏起来,那贷款怎么办?!」
时飞突然睁开眼定定望向童木,后者惊觉不该在公共场合乱说话,自己轻打了一个嘴巴。「不然你至少和对方见个面请吃顿饭之类的,直接拒绝甩人家面子不好。」
时飞又灌一口水,嘴里蛋糕残余SP乳化剂的味道令他作呕。
「报公司帐么?」
童木抬袖子擦汗,「我、我尽量报,应该可以。」
时飞撇撇嘴,很不以为然的说:「还没算我的出场费。」站起来,伸手朝童木讨手机,后者赶紧奉上。时飞走到布景最外围,寻一处比较偏远的地方拨电话。
等了二十几响才终于被人接起。
“喂。”
「田高,吃午饭了没?」一听见对方的声音,时飞就忍不住心情好。
“你有什么事?”
「今天我可能会比较晚,你别给我等门啊。铁门记得放下去,注意安全知道吧?」
“我只是一时忘记而已!……比较晚是多晚?”
时飞无声地偷笑,两边嘴角上扬。「大概十一、二点左右。」
“所以昨天搞到三、四点就不算晚么?!”
时飞的笑脸扩大,可惜英俊的王子此刻看起来更像傻子。「你铁门关好,等我来再开嘛。」
“你管太宽了!”
「田高……」时飞沉沉喊一声,「刚才朋友请我吃蛋糕,没有你做的好。那个乳化剂的味道吃下去我胃都犯怪。」
“……我才不会做蛋糕。”
骗谁呢,田高第一次送给时飞的礼物就是生日蛋糕。
「田高,我想吃甜糕。」
耳边听着‘嘟——嘟——’的盲音,时飞盖上手机,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回拍摄现场。
田高盯着手中的爪机,刚摆回桌上,头一抬正好对上更衣室里那片镜子,看见一张像抹了红朱膏的脸。
低沉的嗓音沿着电波传递,彷佛真的在身体内流窜。那一段最顺遂的时光,几乎什么好听的话都说遍了。时飞最喜欢贴着他的耳朵边讲,说是这样最能让他记住。
结果到头来,还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记住。
被父亲发现之后,直到母亲跟着去了,这三年多中间,田高没有再见过时飞一次。
除了时飞上电视。
想当初田高在电视萤幕里看见时飞的时候,削水果的刀子差点没把手指一块切断。
却忍不住贪婪地盯着,盯着被疯狂的少女们追呼王子殿下,完全陌生的男人。
时飞果然是一个骗子。电视里面演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性。
可笑的是,或许老天爷听见田高的控诉。母亲过世当天,时飞却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彷佛这一切的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
但就像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毫无原则的自己抵挡不了诱惑,终究还是让时飞入侵他的生活。
可悲的是,渴望的心情,从来不曾改变过。
竟然就这样,又耗去两年到现在。
算什么呢?田高想很久也想不出答案。
而时飞,至今没有任何解释。
田高知道自己这辈子爱不上别人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重新开始。
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来弥补对父母的歉疚。
慢慢回忆着,等田高觉得眼睛酸脖子更酸的时候,窗外的天色突然黑成一片。计时器哔哔响,田高皱着眉头掀开蒸笼,一大块方形的甜糕正往外冒着甜香。
什么时候做好的,竟浑然不觉。
看看时间,田高索性切一块出来当晚饭解决掉。水磨的糯米粉混和细白糖成浆,拌进去一点桂花酱,再倒入模型中。最后上面洒一些煮好的桂圆、大豆、红薯,看分量蒸个半小时到四十分钟便完成了。田高边吃边有点愤愤不平的想,时飞这家伙还要再沾磨碎的花生粉才肯吃。家里好像用光了。
嘴里咬着软Q的甜糕,田高本人臭着脸用叉子把甜糕戳出一排洞洞。时飞根本就是他的业障!
心里唾骂自己,田高放着吃到一半的甜糕,手脚俐落地收拾好桌面并且换下工作服。走出烘焙室,拿遥控器按下按钮将铁门往上开启。
不料,有什么东西似乎卡在铁门底下,铁门升起来那一团黑影失去依靠突然往后倒。田高大惊急忙冲过去看,立刻跪地上把瘫软的男人扶起来。
「时飞?!」田高手掌拍拍男人赖以为生的招牌脸,语气不免染上焦急。「时飞,起来!怎么会倒在这里?!」
时飞被这么一摇打了嗝,酒气便散出来。迷迷茫茫的眼睛望向田高,好似对不准焦距般,漆黑的瞳仁雾雾看不真切。
「田高……田高……我、我爱你啊!」
时飞伸出手在半空中乱晃,好不容易才摸到田高的脸,便露出满足得意的笑容,讨赏一样。
没准备就遭受如此猛烈攻击,田高气的想直接把这人掐死。旁人总以为时飞肯定能喝酒,田高却比谁都清楚时飞撑死不过一罐台啤的量。
拖死狗一样,田高费力的把时飞先拖进铁门里,再赶快将铁门放下,以免横生枝节。结果时飞自己翻了个身,一下子反倒将田高压在地上。
「田高,你好香……」
真的把自己当狗,时飞扑在田高身上,埋头呼吸着对方的气味。田高浑身别扭僵硬,可是又推不开人,时飞的手掌摸上田高脸颊,两人四目相视。
时飞的目光直勾勾盯着田高,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浓烈而深刻的情感凝聚在露骨的欲望中,那眼神,彷佛能将田高从头到脚赤裸裸舔过一遍。
田高分不清楚时飞究竟还有没有意识,更不晓得他喝了多少。只是想起毕业当晚,时飞还能抱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一大堆话。说未来如何美好,说他们要一起白头到老。
于是田高无法自抑的大喊:「你装什么醉!我才不会再相信你,你答应过我的从来就没有做到!」眼底蓄满水液,田高仰起脸不让它落下。「说你爱我,你拿什么爱我?!你就只会骗我!」
这个人天生最会演戏,演戏就是他的吃饭工具。他说的话,从来……从来没有实现过。
时飞用力压制着田高不肯放松,然而他抚摸着田高的手,却极轻柔地为对方拭去不停涌出的泪。
「我不想骗你……真的不想。」同样热烫的温度滴落在田高脸庞,分不出谁是谁的伤。他说:「田高,我真的爱你。」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啊?!你说要跟我一起求爸妈,为什么退缩,为什么不敢来找我!!」熬了五年终于冲出口的质问,遭到背叛的心,不是那么轻易能原谅。说好并肩抵抗未来的所有苦难,事到临头,却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还不知道是为了谁,最后连奋斗的意义都失去。
「我有什么不敢?!」时飞暴冲的怒火即将无法控制,他赤红着双眼,宛如正一步步踏过烧红的铁块。「我爱你,你早就知道。」
「是啊,我以为我知道。」田高忽然感觉脱力,像一个不断长跑的选手,很想放弃,又害怕放弃之后才发觉离终点不远。但终点到底在哪里?他看着时飞,看着这个应该与他一同奔跑的男人,深深的疲倦感将他淹没。
「但是现在,我不确定。」
时飞低下头吻住田高说话的嘴,彷佛再承受不住更多尖锐的字句,干脆堵起来的好。舌头钻入口腔中扫过齿列,那种湿热滑腻的触感让田高不禁发颤,好像灵魂都要被对方吸走。
品尝着,时飞舒服地叹息。四片嘴唇贴在一起,来不及吞咽的津液沿嘴角流下,舌肉勾缠出黏答答的声响。
田高勉强偏过脸大口喘气,却又当时飞再度亲上来的时候,没忍住张开嘴。因为爱,已然成为本能。
可惜没多久,换时飞主动退开。隐忍着冲动的表情狰狞,早没有什么风度可言。时飞撑着身体爬起来,醉酒带来的晕眩仍然持续,他伸手替田高抹了抹嘴巴,讲:「田高,你真甜。」
田高不客气挥开对方的手也跟着坐起来,胸口上下起伏着尚未平复。时飞双手抱住田高赖着他,整个人像一大片狗皮膏药,一直喊:「田高、田高、田高!」
田高被他喊得心烦意乱,搞不清楚这人到底醉没醉,只好一巴掌拍过去骂:「吵死了!叫什么叫!起来,回家睡觉!」
田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时飞从地上扶起来,两个人像刚学走路的小娃娃一样摇摇晃晃。
「田高……我要吃甜糕……」
「时飞!你给我老实一点,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这一晚,田高光忙着伺候时飞,也没时间细想他为什么喝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