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鱼听到“青衣”二字,悻悻然放手。
迟慕弓起背把箱子放在房间角落的檀香木架子上,边放边纳闷,主子怎么忽然对自己态度好起来了呢?
同时撞见主子和赵将军。自己重新染过肤色,弄脏了头发,又收敛的气色,主子倒是骗过去了,赵将军认得出我么?
想罢便用眼睛去瞟赵秋墨,发现赵秋墨也在看他。
“这个杂役长的还算清秀,就是黄了点。要不送给我?”赵秋墨对李子鱼说。
“不送。”白王回答得干脆。
“你是不是觉得他身上有些地方像青衣,所以留在身边?”
“不是。”白王继续干脆,“他老是和我抢女人,所以要留在身边看管着。青衣不会和任何人像。”
“哦,那好。我正缺一个男宠,你把他给我,我帮你看管。保证管得他日日不能下床。”
赵秋墨忽然感到一股杀气,李子鱼拈起桌上一只笔向他一飞,整好贴着他的左肩的刺入门框三寸,上好的青丝白纹衫就被划出一道口子,而肩上皮肉无损。
赵秋墨一边暗紫佩服白王好功底,一边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大了。
被晾在一边的迟慕一面想谁是“青衣”,让美人主子如此在意,一面想赵秋墨你想包养本大爷,下次把你暗杀了,别以为老子不敢。青衣是谁呢,让美人主子如此在意……我和青衣像?我不记得长这么大我和谁长得像过……
“啊,对了!”赵秋墨忽然一拍脑袋,“知道我怎么给上次救你的那个人解毒的么?”
话是对着李子鱼说的,却一直瞅着迟慕看。
“他是给你吸毒时中毒的,身上可没有伤口可以排毒。唯一的方法就是从他口中把毒液重新吸出来……”
哇靠,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个狗头将军!
“从他口中把毒液重新吸出来”这句话一直就嗡嗡嗡的在迟慕脑海里打转,转啊转,转啊转……
接吻了?!
老子接吻了?!
老子和男人接吻了?!
还是深吻,我操……
所谓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不要开玩笑,秋墨。”忽然听到主子懒懒的说:“你不敢。”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赵秋墨正色道:“当时人命关天,况且我确定他不是你要找的青衣,我怎么不能下手?”
“因为我不想要你对他下手。”李子鱼说。
赵秋墨叹了口气:“是。我是开玩笑的,看你脸色白的。你家那个打杂的脸可比你红多了。”
迟慕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滚烫。
咬牙切齿想,赵秋墨,我迟早要阉了你。
于是躬身告退。
赵秋墨跟着退出,衣衫翩翩,完全不像个带兵的将军。
走到人看不到的地方,手放到嘴唇上。想着那夜怀里昏迷不醒的那个人,和他嘴唇的温度,便暗笑。身边仿佛有一千朵花在开放。
迟慕走到人看不到的地方,手扶着墙根吐了口血。内伤不重,但主子受伤府上客人多,来往打杂累得他够呛。虽然又小四帮忙,身子到底承受不住。
晚饭前,程总管前来请示。
“后天便是江南文会了,白王决定偕哪位小姐前去了么?”
李子鱼沉吟了一下:“不用。西边下人住的地方有个叫迟慕的,把他洗刷干净,我带他去。”
“可是主子……”
“带男宠的多得是,又不是我一个。再说皇上也不希望我带女人去,他巴不得我绝后。”
第六章
江南文会是署在历届江南宰相名下每年必办的盛事。科举场上夺魁的人不一定能在文会上让人刮目相看,但文会上夺魁的人科举场上必定被考官青眼相待。每年文会上评出的三甲都由皇上亲自下旨御赐奖赏,论荣耀不在科举之下。
今年和往年一样,邀请函早早的就发下去了。文会定在三月初三,江南烟雨蒙蒙,杨柳青青的时候。
宰相张知正亲自站在自家府邸门口迎客。
富家子弟乘着宝马香车,携红粉佳人同来,刚崭露头角尚且清贫的才子青布小车带着资质尚可的女子前来。不论贵贱,张知正都以礼相待。谁知他们中的谁会在日后朝廷上大展宏图,救国济民呢,不能怠慢了啊。
白王李子鱼照例来参加,两人寒暄两句后,李子鱼进入大厅。
李子鱼一走,张知正的眉头忽然皱起,问身旁的文士。
“白王旁边那个脸色蜡黄的人是谁?我不记得请过他。”
“回宰相,那是白王带来的人,男宠之流。”
张知正暗想:“我不记得白王有养男宠的嗜好,况且那人长相虽清秀,脸色却太黄了点……怎么有些面熟,难不成在哪里见过?”
迟慕拉拉主子的袖子,问:“不是说带我来见画屏姑娘么,满堂美人我怎么找不着她呀?”
李子鱼环顾大厅一周,看到衣着光鲜入时的文士佳人,果然没看到画屏。
“王流枫说了请画屏来文会给他作陪那么她就一定在这里。你再耐心等等。”
“公子,为什么来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啊?”迟慕的目光随着主子环顾大厅一周,发现都是才子佳人相伴而坐,或者对酒吟诗,或者击节而歌,所作的都是上流社会中种种高雅的事情。
“哦,这个。”李子鱼轻描淡写的回答:“参加文会的才子都要带佳人前来的。我厌倦女人了,偶尔带个男宠来也不错。”
天雷劈下,迟慕顿时石化。
“公、公子,男宠是指小的么?你不是说带我来看画屏姑娘的么?”迟慕小心翼翼的问。
“是啊,不乐意陪我来一趟么,正好你还可以见你的画屏姑娘。”李子鱼随便的回答,仿佛还觉得迟慕便宜了:“这次不见她你就没机会见她了,我们的赌你可就输定了。”
李子鱼带着迟慕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小斟了一杯酒。他随意的穿了一件丝光淡黄色长袍,袖口上爬满深绿色藤蔓,映着挺秀清俊的脸,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迟慕盯着李子鱼暗咽口水,叹主子不是女人。
细察四周,发现周围女人都柔情似水看着自己主子,大眼睛一双双泪汪汪的,一瞟到自己身上立马变成刀子,恨英俊潇洒的白王怎么找了个这么丑的男宠——老天不开眼啊。
“你会作诗吗?”李子鱼问。
迟慕略想了想:“不会——给画屏姑娘的情书上倒是抄了几首,都不是自己写的。”
“为什么?”李子鱼扬起眉毛,“没人教你吗,要不我让书房的先生每日教你?”
“不用了。小的愚钝,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无用。诗可以吃么,可以穿么,朝中大人们诗词写得再好,世上还是有饿死的百姓啊。”迟慕说罢,望着李子鱼呆呆的笑。
李子鱼眼底一道光闪过,忽然觉得这句话在谁口里听过。明明只是一个见识短浅,只是和青衣长得有些相像的下人,却连说话都这么像。青衣以前曾说过,朝中那些靠吟诗作赋玩巴结权贵爬上去的人都是饭桶,并无真才学识。青衣还说过他最讨厌文会,觉得这是个无用的地方。
“公子,青衣是谁?”仿佛猜到李子鱼在想什么,迟慕问。
李子鱼一惊,手抖了一下,酒杯里的酒泼出来。红木桌上湿了一小片。
“你没必要知道。”生硬的回答,“你今天是作为我的男宠来的,不许谈论其他男人。”
“ 哎呀,子鱼你何必?你不让人家说那个名字,自己却一直念念不忘。”
迟慕听到疏朗的笑声,回头正看到赵秋墨拿着把折扇站在他桌前。
“他叫迟慕是吧?”赵秋墨对李子鱼笑道:“我觉得他有权知道青衣是谁。毕竟你在把他当青衣的替身。”
他转头看迟慕:“七年前先皇还在世的时候,有人连续三年在文会上夺魁。那人的名字叫‘青衣’。青衣的邀请函是先皇御笔亲题,由当朝宰亲自送到青衣所在的书院。这样说你明白不?”
迟慕迟钝的摇摇头:“想不出他是什么样子。”
“我们谁都想不出他是什么样子。他总是一袭青衣,带着面纱。没人见过他的样子。就连和他同在一个书院上学的我们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就连喜欢他七年的你家主子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告诉你青衣是谁吗?”赵秋墨用折扇敲了敲迟慕的头,把迟慕敲得一愣一愣的:“你要知道,日后无论白王怎么对你好,你都是那个人的替身。”
“够了!”李子鱼一拍桌子,低吼,“我从来没想把谁当青衣的替身。迟慕只是我身边的下人。我不打算对他好。”
“天下总和白王叫板的,除了圣上就是我了。”赵秋墨笑起来眼若秋水,“算了,我不说了。”
他忽然手一指:“咦,那不是画屏姑娘么?”
李子鱼向赵秋墨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画屏粉红色衣衫半隐在廊外花影里。抬眼狠狠的看了迟慕一眼说:“你去吧。赌还是要跟你打的。要是你输了,就再也不许碰女人。”
要是你输了,就再也不许碰女人。
第二道天雷劈下,迟慕再次石化。
转身离开的瞬间,赵秋墨猛地拉住他的手:“子鱼说你只是他的下人时,有伤心吗?”
“为什么要伤心?”迟慕仰头问:“我本来就是我家公子的下人。”
“有那么一点点的伤心吗?”赵秋墨契而不舍的问.
迟慕摇头,目光清亮。
赵秋墨开心的笑了,笑得两只眼睛亮亮的。松开他,折扇往画屏的方向一指:“去吧。我不知道你和子鱼打了什么样的赌,祝你成功。你是第一个敢和白王打赌的人啊。”
第七章
要说一点点都不伤心也是不对的,听见主子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下人时,迟慕心中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心口隐隐发痛。
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再也没为谁心口发痛过了。
算啦,不想也罢。主子再美也不是女人,自己不过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迟慕眼睛一亮,人已闪到画屏身后。还未发声,手已经往她头发上抚去。
笑嘻嘻的挂在画屏身上问:“姐姐怎么现在才来,叫我好找!”
一问却发现形势不对,美人两眼梨花春带雨,正伤心着。
原来文会上不仅文士争词斗赋,所带来的女宾们也要比试。文会之前有场群芳冠。所有女宾分两次比赛,一次比吟诗做赋,一次比筝琴笙箫,最后决出两名佳人分别授予梅冠和菊冠。这两顶桂冠在江南备受追捧,供得起它们的青楼绣坊自然也声名倍增。
画屏刚当选群芳楼的花魁不过月余。她率性纯真,相貌又如春花般艳丽,只是不太懂接客之道。青楼中不会接客的花魁简直是个笑话,所以老鸨说:如果这次文会你不摘一个桂冠回来,就贬去做粗使丫头。
“我不会诗词,就擅长弹琴……可是手指却……”
画屏颤抖的伸藏在粉红色宽大的衣袖中那纤弱的手,食指上赫然缠着一圈白纱,浸着血色。
“早上到房间里练琴,刚一拨弦,手就被划破了。有人把我琴上的弦换成锋利得像刀片的钢线,这一弹就划破经脉,竟然再也动不了了!”
迟慕轻轻环着画屏,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画屏的琴声他听过,说是江南女客中最好的也不为过——青涩而透着率真,婉约中隐着憧憬,像是一百朵柔软的睡莲的碧水中同时开放,不知不觉荡漾出一个春天。再轻轻吟出秦观那句“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多少憧憬都化为深院高墙里不得自由的女子那细细的哀怨,怎么不叫人心痛。
迟慕正是因为这点才想呵护这个不知世事的女子。
“拿不到乐部的菊冠,拿文部的梅冠如何?”迟慕轻问。
“我不会写诗。我七岁就被妈妈买进藏芳楼,专攻弹琴。诗词方面很弱……”
忽然听到叮咚的银铃声,抬头看见回廊朱红色的柱子都用银色丝线相连,线上挂着琉璃色透明的铃铛。风吹过叮当作响,散入清澈的空气中。
这次铃铛响可不是风吹,而是有人在远处摇线。是群芳冠开始的信号。
这个院落的布局是一个“回”字形,四周是回廊,中间围着一个有莲池的小院。铃声一响,女宾们纷纷放下廊前的垂帘。迟慕这才发现他们所站的回廊顶上卷着竹帘,一共三面,一面向着院子,两面分别是挡住左右,垂下来后连着背后的墙壁把人幽囚在三米见方的小空间里。
垂下帘子后每个隔间只容纳一个人,两个隔间中相隔大约三米。谁也不知道自己旁边的人是谁。
帘子一落下,迟慕就发现自己和画屏处于同一个隔间。
画屏脸上泪痕渐渐干了,神智也清醒一点,抬头看着迟慕慌张的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画屏刚才哭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在安慰她,却只顾哭了,没注意安慰她的人是谁。
“姐姐只顾哭,都不正眼看我一眼。枉自我给姐姐写了那么多信。”
画屏上下打量迟慕,恍然:“你就是妈妈一直不让我见的白王府上的丑下人,今天跟李公子过来么?你还不快走,待会儿被人看到你在而欧隔间里,我们两个都要被罚!”
见迟慕不动,翻起帘上的竹片往外看,跺脚道:“李公子就在池子边坐着,你不去待会儿主子找你!”
“我若走了,姐姐怎么夺梅冠?姐姐手伤了,菊冠是没希望了,梅冠若也拿不到回去不怕妈妈责罚吗?”迟慕弯起眼睛笑道:“我们不妨做个交易,我帮姐姐夺冠,姐姐答应和我好一天……”
他故意说得很慢,让画屏有充分时间思考。谁都清楚青楼中从花魁位置上贬下去的女子命运多凄苦,画屏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迟慕笑起来眼若明星,流光溢彩,那一刻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李府打杂的粗使小厮。
画屏一咬牙,点头。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笔墨纸砚放在帘外,又在帘上挂了一盏红灯。迟慕又翻开帘上竹片往外看,看到院中莲池边摆着红木座椅,江南才子悉数落座。莲池后面架起一个较高的台子,上面也摆着座椅酒盏,坐的是地位高贵的人——白王坐正中间,左边是宰相张知正,右边是护国将军赵秋墨。赵秋墨正附在自己主子李子鱼耳边笑着耳语几句,白王皱起眉头,没回答。
赵秋墨说:“历来男宠也要归入群芳冠中罢,你说迟慕坐在哪里?”
回廊西侧有一排隔间专门给倌人坐的,幸好迟慕不知道。这是历届朝廷对男宠的折辱。
规则是这样,群芳冠的题目由高台上的人抽签。最初是限时两炷香,然后是一炷半香,以此递减。规定时间内没做出来的佳人帘子前挂的红灯就要被取掉,以示败北。最后剩下三盏灯时,高台上的人随意拟定一个题目让前三甲做,限时一炷香,从中评定出梅冠。
“迟画姐姐,这个游戏的诀窍在于文思敏捷,前面的诗词不求好,只求快。真正看水平的实在最后一关。”迟慕趴在竹帘前望着外面道:“啊呀,你看这么多人中,只有我家主子最好看——那气度,那风姿,不愧是白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