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策没有过多地干预他,但他明显感觉得到,纪策的情绪非常糟糕。
可能他察觉到了什么,就在他们即将回到伽蓝的前一天,纪策冷冷地看着他说:“梁上君,你最好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梁上君知道自己当时笑得很僵硬。
他不知道的是,听到这句问话的穆斯塔法,也很僵硬。
回到伽蓝的时候,一七连正在外面演习,新一期的选训正在营地中如火如荼地进行。
由于纪策外出任务,这次选训是由二营的长官带队,目光逡巡,梁上君在障碍射击场上看到了瘦猴的身影。
他欣慰地笑了。
看,瘦猴累得跟狗一样,但好在枪法不再跟屎一样了。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群傻逼似的兵蛋子,梁上君就觉得脑子里针扎一样疼。
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纪策和他都参加了逊奈与国安部和伽蓝的谈判。
他们谈的是受体阻滞药的最新研发成果——含有麦角酸酰乙胺成分的一种致幻药物。
看穆斯塔法的介绍和演示,这玩意儿比当年用在梁上君身上的药物更加厉害,它可以轻易地渗入封闭系统,让人脑每分钟的转速超过红标线。
作为生化武器很有发展前景。
但会议上梁上君的心思一直不在此,他在怀着无比忐忑地心情等死。
终于,一切谈妥之后,穆斯塔法说了:“团长,王副局长,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跟你们谈谈,可以密谈吗?”
刚得了大便宜的团长当然不会拒绝:“没问题,其他人都出去吧。”
此时纪策却说了一句话,让不明真相的群众集体傻眼。
他说:“团长,如果梁上君离开伽蓝,我立刻申请退出现役。王叔叔你也不用安排我转业进机关了,我不会再跟军队有任何关系。”
梁上君大惊失色:“纪策你发什么疯!”
说完这句话纪策端端正正地进了一个军礼,走出门外。梁上君快步追出去,只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穆斯塔法咳了一声:“那,我们就来谈谈吧。”
梁上君出了门就破口大骂:“纪策你他妈搞什么!那种话能随便说吗!你这是什么行为?你这是藐视纪律藐视制度的行为!”
“退役?退役以后你要做什么?还不转业,你到底想干什么!纪人渣你疯了吗!”
“不行,等会儿在跟你王叔叔好好说说,你不能这么混账,你不能把他栽培你这么多年的苦心往泥里砸!”
他知道纪策言出必行,心里一团乱,口不择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纪策打断他:“我说那句话的前提是你离开伽蓝,你慌什么,你要离开伽蓝么?”
梁上君突然愣住了。
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受再多的反陷阱训练也没用,纪策的陷阱,他怎么也躲不过。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振振有词地骂我么,怎么卡膛了?”纪策咄咄逼人。
“你去投奔穆斯塔法,满世界枪林弹雨地跑,说不定哪天被当成恐怖分子一枪打死。而我留在伽蓝继续带我的兵,说不定哪天天气不错又跟逊奈打起来,咱哥俩还能拿着枪互相扫射……这就是你替我们安排好的结局,是吗?”
梁上君哑口无言。
“你这么果断地把我们的忠诚扔得老远,还想让我一个人守着什么呢?”
“你的Semper fidelis是说给穆斯塔法听的么?还是想趁我一无所知的时候,自己去做逃兵?梁上君,你是畜生吗!”
你是畜生吗!
纪策的表情可以说是狰狞的,梁上君从没有听过他用这样毫不掩饰的愤怒说话。
“不,纪策……”他想试图解释,但被纪策更高的音量压回去。
“你问我退役干什么是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退役后就追着逊奈打!挑拨和好教也好,去那个跟他们抢生意的阿斯曼也好,到也门炸了他分部也好,我绝对不会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我不需要这身军装的束缚,我不需要对任何人献忠,梁上君,我可以做得更绝,你信吗!”
“我信,”梁上君抖着声音说,“……你疯了。”
纪策沉默下来,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直直地看着梁上君。
那一对幽黑的瞳孔里,是让梁上君窒息的决绝。
然而在密谈结束后,团长和王斌都没有什么动作。
梁上君也没有接到任何调离的通知。
穆斯塔法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就带着大批的逊奈人员离开了中国。
他甚至没有去跟梁上君道别,只留给他了一张字条:
“我从没这样庆幸自己得了这种病,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忘记你。”
提心吊胆了那么久,这场闹剧却以极度平静的方式结束了。
纪策没有多说什么,梁上君也没有再辩解什么。
他们很快投入到休整连队的工作中:在一七连的兵蛋子演习完毕凯旋归来的时候,给他们突然来了一场越野拉练作为欢迎仪式。
他们选择了同样难走的路线,还给士兵们下了同样的命令:“绝对不准比一连(七连)迟一秒钟完成任务!”
一七连的士兵们叫苦不迭,两个连长之间互相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那两位祖宗能不拿他们这些无辜的人撒气吗?他们刚下演习战场,气还没喘匀啊啊啊!
******
在轮番折磨过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之后,梁上君终于拉下了面子。
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然后撬开了201寝室的门,正儿八经地站在纪策床前:“报告长官,我有话要说。”
“说。”纪策坐起来看着他。
“对不起,这件事我确实做得很畜生。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梁上君笔直地站着,表情和身体都硬得像石头。
半天没有回应,梁上君就僵在那儿好半天,直到纪策突然笑倒:“梁上君,我就喜欢你这样,越欺负越带劲,哈哈哈哈。”
梁上君呆了几秒,听见自己的神经嘣地一声断掉,随即面露狰狞,甩开膀子扑上去,跟某人渣撕咬起来。
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上的一杯清茶彻底凉了。
似乎是大梦初醒,穆斯塔法忽然回过神来,喝了一口茶水,又冷又苦。
他不再往茶里放糖了,他发现放再多也没有味道。
那种短暂而肤浅的甜,还不如苦味更悠长美好。
翻开膝上的那本笔记本,扉页上“关于人”的字仍然那么张扬,只不过它主人的气息已经不在周围。
尽管当初的决定让他抽筋剥骨一般地难受,穆斯塔法还是觉得,有一个那样的朋友,有过一个那样的朋友,就很足够了。
他不希望他的朋友因为他而牺牲自己的人生。
他希望那人的未来一直安安妥妥,而不用像他这样可悲。
他不想再做一个坏人了。
他相信神意带给他的礼物,是让他向善的,就算他是如此不虔诚的信徒。
那本本子的扉页后面,被他插入了一页新的纸。
这一页上的字迹不是那个人的,是穆斯塔法自己的。
记忆再怎么淡薄,墨水也不会褪色:
梁上君,他是一名中国军人。
他有着很高挺的鼻梁,和有点俏皮的嘴唇。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逊奈的阅兵场上,他就像是神话里的银色荆棘,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冲击着逊奈的防卫墙。
他的眼睛里有生生不息的火焰,看着我的时候,是让人亢奋的仇恨。
******
他为我准备了两本本子,为我的每一天写下“诸事安妥”四个字。
有整整三天的时间,他是完全属于我的。
他不仅仅是个难得的朋友,还是一个对我而言很特殊的人。
他是神意给我的礼物。
是我空白的记忆里,唯一可能存活下来的人。
那天伽蓝全团开大会,团长布置了一项大任务——
与俄罗斯佣兵团Gogol进行战略联合,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反恐行动。
有人发问:“报告!就是那个谷歌吗?一个搜索引擎能干什么?”
随即那人以“侮辱团长发音不标准”的罪名被拖下去,罚跑20圈。
顺便说一句那人是糙子,梁上君装作不认识他,扭头继续听报告。
最后的作战安排是一营去黑龙江边境佳木斯驻守前线,其中一连先行一步直接过去,然后二到七连按照部署各自迂回前往目的地。
团长说:“这次的反恐情报是由上次来访的逊奈领袖秘密提供的,同时还提供了一批崭新的坚固的军靴,等到大家凯旋归来,军需处就把那批军靴拨下来。请大家不要辜负国家和逊奈对你们的信任!”
大家很高兴:“是!”
梁上君微怔,他反应过来,当时穆斯塔法说的是这件事,根本只字未提把他调离的事。
其实穆斯塔法是个很上道的朋友吧,他想。
纪策带着一连前往佳木斯,在那里布置了半个月后,其他连队才陆续赶到。
某天凌晨,他心情不错,正在让士兵们紧急集合准备操个练,突然听见营地门口传来行军的声音,还有一声没心没肺的招呼:“哟!纪连,这么早带队出来尿尿?”
抿着笑,纪策转身,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望见那一身戎装的人向他走来,军容端正,步伐沉稳。
这里是整个华夏大地最早迎接日光的地方。
深红的晨光被云层折射出许多波澜,空气都好像在随之流动。
他的日光一寸寸地接近,浸透了他们之间的大地。
那样的光太过耀眼,以至于让人看不清楚那张脸上鲜活的神情。
不过纪策知道,那人的目光一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也许是平淡的,也许是戏谑的,也许是狡诈的,总之——
他在看着他。
一起背负使命、拼过每一片战场
还有多少岁月等着我们去闯荡
再难忍的伤痛痛的都是过往
回忆里的炮响响成热血的乐章
时间无法掩埋荣光
两步成行
你我的最终流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