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用纸巾擦擦手并伸向他,态度出乎意料的客气,「迪诺·吉尔,IRS(国税局)调查员。」然后指
着坐在左边的男人:「这位是我的同僚:克里斯·萧。」
安杰心中有些警戒,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另一位——」迪诺继续指着坐在右手边、下巴抬高三十度、表情傲慢的男人:「东尼·巴威尔……
」
「FBI重金组特别探员。」不等迪诺介绍,男人便亮出证件,起身冷冷的说:「可以借个地方说两句话
吗?」
还真被安德烈说中了,有个FBI警探。安杰点点头,领着三个人来到厨房旁的小办公室里。
「请问发生什么事,竟然劳驾IRS和FBI过来一趟?」请三人坐下之后,安杰掩上门,开门见山的问道
。
「想请教几件有关强尼·拉德利的事。」巴威尔缓缓的说。
安杰不禁讶异,「强尼?」
强尼·拉德利是当初安杰服务的法国餐厅的常客,因为非常欣赏他的甜点手艺,有一天邀他合股创业
。强尼表示拥有一处位在黄金地段的房产闲置着,近七十平方公尺的店面加上后面的停车位,安杰每
个月只需付三千美元房租,而赚取的净利依照比例分配。
绝对合乎经济效益的投资,安杰当然二话不说的答应了,还投入了大部分的积蓄。他们以百分之七十
和百分之三十的比例成为大、小股东:强尼是Rive Gauche的大老板、也是房东,以浅白的话解释,是
跷着二郎腿在家收钱的人,事实上他几乎不曾到咖啡馆来,安杰总是透过电话、邮件、银行帐户和对
方保持联系。
这样的合伙投资方式直至目前为止没有什么问题,强尼说信任他的管帐和经营;怎么现在竟突然翻脸
,还通知IRS和FBI?
「强尼说了什么?」安杰沉吟片刻之后,小心翼翼的应对:「是不是他对关于结算申报上的帐面金额
有疑问?我已经解释过了,那不是营收,而是税前净利,这些在财报上都有注明……」他打开一个上
锁的柜子、拿出一份档案,「财报和税报必然会有差异。譬如说设备折旧等等的财税差……」
三人翻看着安杰拿出的档案。「这份财报可以媲美会计师签证报告……以这家咖啡馆的营业额而言,
相当慎重……太过慎重。」巴威尔挑高眉头瘪着嘴,半讥讽的说:「帕提瑟先生,我们的困扰在于强
尼·拉德利『避不见面』。」
「我不懂。」安杰皱起眉头。
「你最后一次和他联络是何时的事?」
安杰想了想,谨慎的说:「呃……应该是上个月付房租的时候,我把转帐证明FAX给他……」
话还没说完,三个人便窃窃私语的讨论起来;安杰依稀听到什么「共谋」、「诈欺」,知道事情不对
劲,心下警戒。
片刻之后三人结束讨论,吉尔抬起头,严肃的说:「帕提瑟先生,我们必须很遗憾的宣布一件事:由
于恶性积欠房租,这处房产的所有人决定将产权收回、结束租赁关系。」
「什么?」安杰立刻跳了起来,「强尼说我『恶性积欠房租』?我每个月都准时转帐,这些是银行存
根,你们看!」
巴威尔瞄了一眼档案夹中的转帐存根,「这的确证明你曾经转帐给拉德利。但是问题的重点在于——
」他顿了一顿,「这店面的真正产权所有人是贝尼·毕利老先生,不是强尼·拉德利。」
「……」安杰两眼发直、嘴张得大大的却一句话也接不下去,整个吓傻了。
看他脸色发青,巴威尔有些轻蔑的哼笑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悠闲的说:「两位同僚,我看还是请
人送饮料进来吧。」
「帕提瑟先生,你对强尼·拉德利有多了解?」吉尔倒了一大杯果汁递给安杰,同时问道。
「就我所知,强尼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公关经理。」安杰稍微镇静下来,声音却依旧颤抖,头也因为发
烧而隐隐作痛。他断续而且有些错乱的说明自己和强尼之间是公事上的合作关系,绝对单纯;两人在
私生活范围没有交集——几乎没有,三、四次饭局也是为了谈公事,他强调。
巴威尔瞪着他,「帕提瑟先生,你的说法教人很难不怀疑:你竟然如此信任一个仅称得上点头之交的
人、还投资大笔积蓄?」
安杰皱起眉头,立刻拍桌子反驳:「巴威尔探员,老实说,我的投资到Rive Gauche开业一年半以后才
开始回本,结果又遇到金融海啸,经营得非常辛苦;现在你们却告诉我这个店面的产权有问题、要我
关门大吉,根本是滥用公权力欺压诚实百姓!」
巴威尔不耐烦的重呼了一口气。
见气氛不对,吉尔微笑的打圆场:「帕提瑟先生,我对于我们的唐突致歉,但也请体谅我们的职责所
在。」
「强尼·拉德利是OTZ电视购物公司的销售人员,并非什么公关经理。」吉尔娓娓道来:「由于他能言
善道,赢得了许多银发族客户的信任,纷纷把退休积蓄私下交给他管理、转投资,之后血本无归。贝
尼·毕利先生也是,将名下的不动产请吉尔·拉德利代为出租……」
「强尼是二房东?」安杰插嘴。
「你太客气了,他是金光党。」吉尔又接下去说:「强尼·拉德利承诺会将每月的租屋所得扣除一成
代管费之后存进贝尼·毕利的户头,用来支付安养院费用和生活所需;但近半年来,毕利先生的户头
却没有收到半毛钱,不只如此,连房屋税都欠缴……」
安杰心中一凛,开始明白问题的严重性,「等等,我真的不知道他盗用别人的房产转租!」抱着最后
一丝希望,安杰火速翻出一份文件,「当初谈合伙的时候,我曾要求看房屋权状,上面的确是他的名
字,所以我才……」
三人看了之后,又压低声音讨论了一阵。
「……那么又多了一条伪造文书罪。」一直沉默的克里斯·萧拿出手机打了几通电话。过了将近二十
分钟之后,三人终于做出结论:「安杰·帕提瑟先生,我们认定你应该是被害者、而非从犯或共谋。
」
安杰哑然,「我本来就很无辜……」
「当局收到一系列的类似诈欺案件通报,已经将强尼·拉德利列入全国通缉名单。」巴威尔说:「这
份文件救了你一命。」
安杰略微松了一口气。巴威尔又接着说:「刚才萧调查员和毕利先生的委任律师联络讨论的结果,决
定撤销你『侵占私人产业』和『不当得利』的控诉。不过……」
他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以伪造权状签署的租约依旧不具法律效益。毕利先生非常宽宏的表示
,在月底之前,只要你以十万美金的代价补偿他的损失,他愿意订立新租约,Rive Gauche可以放心继
续经营;不然的话,他必须出售这处房产,而且买主已经找好,Rive Gauche只能结束营业……或是和
新的屋主谈判出租事宜。」
安杰傻了。巴威尔的话好象撼天巨雷一般震得他耳聋,鼓膜只听得到嗡嗡杂向,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的
收缩、舒张,将血液全部挤进动脉、冲向脑部,他觉得太阳穴裂开似的痛,怀疑自己该不会突然脑血
管破裂。接着,他像发疯似的跳起来、扑向巴威尔,慌张错乱的说:「怎么可以这样!这家店……我
的投资……以后该怎么办?」
「请你自制,帕提瑟先生!」巴威尔皱着眉挡开他,「我会建议你雇一个财务律师。需要的话,我可
以给你一份律师建议名单。」简单丢下一张名片、说了句告辞之后,便与另外两个同伴一起离开,留
下安杰不知所措的瘫软在地上。
由于不想过早引起担忧和恐慌,安杰暂时没将这个消息告诉员工,决定先想办法筹钱之后再做打算;
不过,他的满腔烦恼愁苦依旧溢于言表。
安德烈见他一张脸比沙皮狗还皱,以为是重感冒的关系,没多怀疑什么。
傍晚,安杰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表示想提早回去休息,请安德烈代为打烊。回到家他根本无心休息,
反而搬出所有的帐本,开始精打细算。
十万美金说多不多、说少却一点也不少。他户头里的存款加上有价证券零零总总能凑出五万美金,剩
余短缺的部分可以去银行贷款;在月底筹出十万美金、保住Rive Gauche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之后。
一旦选择贷款这条路,代表了他未来的十年岁月必须奉献给赚钱还债;意思是,他必须死心,埋葬到
ENSPà Yssingeaux进修的梦想。
要不然,他应该自私的选择到法国进修。转卖设备器材、资遣员工,技术上来说并不困难。然而他知
道一点也不简单,选择放弃Rive Gauche的背后,代表了他这几年来为了梦想而投入的心血、金钱、经
营、一切一切都随风而逝。他已经不年轻了,没有那么多的五年、十年可以焚烧。
这仿佛逼迫一个甜点师必须在鸡蛋和砂糖之间做选择,然而天晓得要做出可口甜点,两者缺一不可。
安杰叹了一口气,干脆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不加冰块的威士忌,再回到客厅。
安杰卧倒在沙发上,心不在焉的啜着酒,希望稍微忘却烦恼;因为感冒而不算清醒的神智在酒醺之下
更为迷茫,而纠缠胸怀的愁绪却丝毫没有消解。
不知道恍神的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按了门铃,安杰才回过神。蹒跚的过去开了门,一看,原来是茱莉
。
「刚才到咖啡店找你,结果安德烈说你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
「为什么不打手机给我?」
茱莉一耸肩,「临时兴起,想给你一个惊喜。」她走进屋里,放下手中的购物袋,「饿吗?」
安杰摸摸肚子,他其实没胃口也不觉得饿,但是茱莉的体贴让他十分感动,「正打算吃点东西。」
他顺从的将购物袋里还半温热的纸盒拿出来,打开之后,一股刺激的食物气味顿时教他有点想吐。他
咳了两声,皱着眉问道:「什么东西?」
「魔鬼烤香鸡(DevilChicken)。」
安杰抬起头有些讶异的看了茱莉一眼。连鸡肉都受邪恶蛊惑?他开始认真的怀疑在冥冥之中必然有个
恶魔操控着他的命运,阻挠他追求梦想。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吃辣的?」茱莉一脸无辜的问。
「没事。」安杰苦笑着摇摇头,他不想辜负茱莉亲手「送」羹汤的好意,立刻起身准备两份餐具。
「我喝点东西就好。」茱莉叫住他:「我不饿。」
「你吃过了?」安杰问道,同时将茱莉的爱心晚餐倒进盘里:两只鸡大排、一只鸡翅,四分之一块的
培根蘑菇咸派,「这些在哪里买的?」
茱莉没回答,径自拿了PassitodiPantelleria甜点酒,「这个酒配什么好……没有甜点吗?」
「有。冰箱里有半个洋梨巧克力塔。」安杰回答。茱莉拿了甜点回到桌旁面对他坐下。安杰乖乖的切
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太多的辛香料让肉的口感有点腻、咸派的派皮有点硬,他越吃越觉得是剩菜,
但是他尽力的咀嚼。
相对于他的消沉,茱莉的心情似乎不错,嘴角微微的上扬。过了一会儿,她不经意似的问:「这个甜
点的法文怎么说?」
「呃,是Tar……Tarteauxpoiresetau chocolat。」安杰以生涩的法文说着,接着他的脸一沉,「茱
莉,我们可能去不成法国了。」
菜莉放下酒杯,「什么?」
安杰叹了一口气,他很想一股脑的老实坦承所有的困境、向茱莉诉苦,但是怕她担心、更怕被认为是
个没用的男人,又把话吞回肚子里。只能逃避似的低着头,扯说什么经济不景气、收入不如预期、手
头上的钱不能乱花等等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记得不久之前曾和茱莉兴高采烈的计划到法国后要参观酒庄、古堡什么的,早知道计划会付诸东流
的话,当时就不该那么兴奋。「我很抱歉。将来我一定会补偿……」
「别傻了,机会一去不复返。」茱莉一耸肩。
安杰注意到她看起来没有预期中的失望,眼神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接着,她倒了两杯酒,「转换心
情吧!其实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获得升迁,下个月开始就是我们那层楼的销售主任。」
不会那么巧吧?安杰有些错愕。两秒钟之后,他才僵硬的说:「啊,恭喜!」他硬挤出笑容,其实一
点也笑不出来。其实他根本不觉得高兴,甚至隐隐有些不安。「……所以你才刻意带晚餐过来给我?
」
「庆祝我的升迁吧!至少我们之中有一个人遇到好事。」茱莉笑开了,「你不能去法国进修或许不是
坏事……这样吧,等你存够钱,我们再去渡假。」
「是这样吗?」安杰嗫嚅着。越是无法获得或实现的梦想就越珍贵,他突然清楚的明白自己其实非常
想去法国进修。
「如果真的那么想去法国进修,为什么不向你爸开口?他应该有十万美金可以借你吧?」茱莉说:「
也正好趁机向你父母坦承。」
安杰的心中五味杂陈。在这种情况下向他父亲坦承一切,不仅会埋葬了他的梦想、更会焚毁他的未来
。甚至不用真的开口,他已经可以想象父亲会以鄙夷的态度,气愤而轻蔑的责备:「荒唐!竟然为了
这么荒谬可笑的理由放弃了会计师的大好前程?你的脑子在想什么?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的时光,你以
为男人有几年的黄金岁月可以浪费?愚蠢!」
最后要是真由他父亲出手解决问题,那就证明了他的失败、象征他这几年来孤注一掷经营的梦想根本
是错误,他根本不该走甜点师这条路。「如果真的这么做,我就是认输了。」
「这是现实问题。」茱莉喝光杯中的酒,脸颊有些泛红,「有理想是很好,但是如果不能脚踏实地的
话,理想就是空想。或许现在是你重新检视人生目标的时候。」
安杰错愕的看着茱莉。
「别怪我说话直接。」茱莉继续一派率真的说:「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你难道希望我说些好听的话
骗你?」
这种时候,如果能听到一些安慰的话或许不是坏事……安杰心想。他顿时觉得自己是个被社会淘汰的
悲哀失败者。
第三章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人类永远猜不出上帝会走哪步棋。
在RiveGauche的厨房里,安杰将无花果切块,一一摆至奶油馅上;每放一块、他就叹一口气。
前晚吃的魔鬼烤香鸡果然邪恶,不仅让他反胃到现在、茱莉没留下来过夜、他更是一整晚不成眠,只
要闭上眼睛,「失败者」几个大字就像霓虹招牌似的清楚浮现在脑海里。
完成无花果塔之后,安杰转身准备巧克力酱。
他机械化的搅拌着香气浓郁的黑色稠状液,好一会儿之后才把整个锅子搬到工作台上、将巧克力装进
挤花袋里,无精打采的在大理石料理板上写了「Au revoirFrance」——再见,法国。
经过彻夜深思,他已经理智的做出决定:当务之急是筹钱解决Rive Gauche的租约困境,接下来的十年
赚钱还贷款。至于法国,只能买张海报贴在墙上聊解相思……
「安杰,甜点柜空了。」安杰正胡思乱想之际,安德烈探进头说:「有新货可以补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