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之后,电话接通了。『我是艾萨克,有什么事需要效劳?』
话筒另一端的人缓缓的说,声音老成内敛,让安杰想起小时候在教区进行主日学的老牧师。
「梅尔律师您好,我是安杰·帖提瑟……」安杰吞了一口口水,「很冒昧打扰您,那个……我是为了
Rive Gauche……曼哈顿的那个店面产权而……」
听到对方并非熟人,梅尔律师的声音冷了下来,『安杰·帕提瑟?抱歉,我对阁下的名字毫无印象。
阁下怎么会有我的私人手号码?』
「是FBI的巴威尔特别探员给的号码。」安杰解释,并简单扼要的说明原委,「……因为银行出了些状
况,我没办法在月底前凑齐十万美金,能不能宽限几天……」
『帕提瑟先生,我必须声明:所谓「月底之前以十万美金的代价补偿损失、订立新租约」这一点,并
非从我或我的当事人口中说出;其法律可信度是零。』梅尔律师耐着性子听完,冷冷的说:『我很同
情阁下的立场,但是店面产权转移是既定的计划,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变更。』
安杰整个人瞬间冻结,「等等……意思是毕利老先生早就决定把店面卖掉,不管我有没有筹到十万美
金都一样?这算什么骗局!」
『帕提瑟先生,说话措词谨慎一些对阁下比较有利。』梅尔律师说:『事实上,当阁下打电话过来的
同时,我和我的当事人正在讨论产权转移的相关权益。所以,原谅我无法再多谈……』
「毕利老先生刚好也在?」安杰的耳朵竖了起来,立刻恳求:「可以让我和他说两句话吗?求求你…
…」他直觉认为毕利老先生应该是个耳根软的人,直接从那里下手、采取悲情策略,会比和老谋深算
的律师对抗有效。
『帕提瑟先生,非常遗憾……』
梅尔律师才要拒绝,旁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窣声打断。片刻之后,他才清清喉咙,以官方宣布的口吻
说道:『帕提瑟先生,我的当事人表示愿意给你一个陈述机会,就十分钟,请把握。』
语毕,安杰听到脚步声渐远,然后是一片寂静。「毕利老先生,您好……」安杰谨慎的打了招呼,等
了几秒钟,对方没有回答;安杰又问候一声,话筒彼端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安杰迟疑了。这下子,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这极可能是梅尔律师的计谋,只是想甩开一个缠人
家伙的伎俩,假装让他说话,但事实上话筒另一端根本没人——或者一堆不相干的人准备听某个准失
败者的笑话。
或者,他该挂上电话?安杰犹豫了两秒艟:就算是个陷阱、就算没有人聆听,他不知道结果如何,但
是他很肯定,如果他不抓住这个机会一定会后悔。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说话。
安杰原本只想解释Rive Gauche的事、解释他误信强尼·拉德利的话,他也是受害者;接着,他认为也
该说明银行的状况、说明他不是一直都有经济问题、户头被冻结完全是池鱼之殃,诸如此类。
他不认识毕利老先生、从来不曾谋面,在某种定义上,他们是两个陌生人。或许因为如此,反而让他
卸下心防:不用在意对方对他的评价、看法。仿佛电话另一端毫无反应的听者以沉默鼓励他,将这段
时间的一切磨难遭遇也娓娓道来,他的计划、梦想,充满希望的人生如何在一夕之间改变色彩,变成
绝望。
好象挖了地洞大喊「国王的耳朵是驴耳」的理发师,安杰将满肚子不曾向任何人吐露的苦水一桶桶的
泼出来,渐渐的,他觉得肩头的压力减轻了,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灰色的悲观。安杰不断的诉说着
,直到梅尔律师的声音再度传来,才结束他的one manshow。
『时间到。』
安杰看看表,十分钟竟然过得那么快。「我刚才……」
『帕提瑟先生,阁下刚才所占用的时间,费用——』
该死,安杰倒是忘了律师计时收费,金牌律师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下子金钱问题能否解决还是未知
数、却多了一笔债务,「费用多少?」他怯怯的问。
『费用将会算入我的当事人的律师费内,不会另外收取。』梅尔律师顿了一顿,『听完阁下的意见,
我的当事人决定和您见面直接协商,请问您的想法如何?』
乌云密布中,真的透出了一线灿烂阳光。「当然!」安杰不假思索的同意。只要毕利老先生愿意见面
谈,说服他通融的机会就更大。
『很好。』梅尔律师缓缓的说,声音不带喜怒,『本周六在嘉宝大饭店的lounge bar见面。』
「没问题,几点?」
梅尔律师轻蔑的哼笑一声,『帕提瑟先生,阁下的这个问题,以律师的惯用语来说,叫做「得寸进尺
」。我的当事人给了一个「机会」,难道您不该付出一些心力抓住机会?再见。』说完,便切断通话
。
安杰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代表了那天他得从早就到嘉宝饭店的lounge bar守候,就算需要二十四小
时站岗,他也得等到对方出现为止。
被包括《LuxuryLife & style》、《富比士》等杂志列为世界最豪华饭店TOP10之一的嘉宝大饭店,安
杰经过那个整排由双柱构成、有如帕德嫩神庙般气派恢弘的门面前好几次,却从来不曾进去过。
周末早上十一点五十分,安杰已经在饭店二楼的lounge bar等候开门。他仔细推敲梅尔律师的话,发
现其中玄机重重:他查了一下营业时间,为了服务住房贵宾,饭店的lounge bar从中午十二点营业到
凌晨二点;毕利老先生是个有钱有闲的退休银发族,安杰于是猜测对方会在用餐时间出现。为了给对
方一个好印象,他特别带了一盒精心制作的Madeleine小蛋糕:这种贝壳形状、橘子清香的小蛋糕一向
很受小孩和上了年纪的人士喜爱。
中午十二点,安杰成为lounge bar的第一个客人。问他对顶级豪华饭店的想法,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
沙发非常舒服、侍者的服务专业,因为他在同一个座位上仅点一杯咖啡就从中午等到晚上,而「梅尔
律师的当事人」却没有出现。
等了太久,安杰终于还是昏昏入睡。直到他的耳边隐约听到阵阵「轰轰轰」的机器声,迷迷糊糊的睁
开眼,注意到整个lounge bar只留下他那一区的微弱灯光亮着,其余都已经熄灭,不远处有个女服务
生正用大吸尘器清理地毯。
原来,他还是被耍了一道。
妈的。
他躺在沙发上,双脚跷在沙发扶手上,服务生就让他这么睡着,连打烊了都没敢惊动他,果然是「顾
客至上」的顶级饭店。抬起手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安杰觉得很呕,满肚子怨气却也无可奈
何,只能摸模鼻子自认倒霉回家了。
安杰翻身坐起,不顾形象的打了大哈欠又伸了个大懒腰,接着,他却僵住了。
在他正对面,一个人瞪大双眼非常吃惊的瞪着他,好象他是罕见的怪禽猛兽。
他们两个像老默剧电影定格画面似的四目相对好几秒,对方率先说了:「你除了睡觉会流口水之外,
起床更恐怖。」
安杰这才后知后觉的大叫一声。
「你是鬼吗?还是跟踪狂?」安杰吼道:「怎么那么阴魂不散,到哪里都遇到你!威廉·贺林,你到
底想怎么样?我知道,你在这里打工,下班就跑来看我出洋相?」
威廉挑高一边眉头,「什么打工?我今天去飞,回来晚了。」
「你是空少?」安杰隐约觉得事有蹊跷,但他不愿面对,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的问些无厘头的蠢问题。
「Private Airplane Club——私人飞机啦!」威廉白了他一眼,「我看在你送我橘子酱的分上,给你
一个机会见面谈,还不知感恩?」
「什么意思?」
威廉的嘴角扬出贼笑,「梅尔律师的『当事人』就是我。」
安杰的下巴掉了下来。
「开玩笑吧?」安杰脸色发青,从沙发上弹起来,惊愕的胡言乱语:「我、我知道,你……你在梅尔
律师的事务所打工,奉命过来跑腿的,对吧!」他越说越语无伦次,「一定是这样!小朋友,很晚了
,快回家睡觉,别让大人担心!」
「小朋友?」威廉加强语气重复了这三个字,夸张的拉着自己的耳朵,好象听到极荒谬的话,「老兄
,我想,这代表你在电话里的诉苦都是放屁,其实你不在乎Rive Gauche开不开得下去。这样的话——
」他站起来,干脆的说:「Adieu!(永别了!)」
「等等!」见威廉真的要走,情急之下安杰连忙抓住他,「真的是你?我的意思是,那天电话里……
买下店面、梅尔律师口中的『当事人』,是你?」
威廉双手一摊,「你觉得我像个搞笑的喜剧演员吗?」
他还真希望这个小鬼是喜剧演员、这一切只是个搞笑情境剧、最后会有个人拿看板出来说「对镜头笑
一个,你上电视了!」,安杰在心中自言自语。过了几秒钟,他明白必须接受现实,松开手,「抱歉
,我……我去上厕所。」
来到洗手间,安杰用冷水泼洗自己的脸,让自己能更清醒。抬起头,望向镜中自己的影像,他无言的
自问:怎么会如此愚蠢无知?最气人的,是他竟然在无意中将满肚子的心事毫不保留的全告诉那个小
子。
该死。
当安杰回到lounge bar时,威廉正在玩NDSL,随着游戏的进行节奏摇头晃脑,十足小鬼模样,让安杰
的脸色更绿了。
这是什么世界?这种一看就知道人生中不曾付出一天劳力工作的小鬼头,竟然出手阔绰的买下纽约市
中心的店面、害得他面临倒店的危机?
该死该死。
安杰满肚子埋怨又愤恨的坐下,注意到桌上多了一组茶具,Wedgwood骨瓷杯里的伯爵茶飘着淡淡佛手
柑香;旁边,他带来的蛋糕盒已经被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Madeleine?」威廉关掉NDSL,拿起一个小蛋糕沾了些茶放进嘴里,调侃道:「你
偷偷调查我的喜好?还是你会从接吻看个性?」
再度被踩住痛处,安杰的脸上浮出几条黑线。他清清喉咙,刻意严肃的说:「贺林先生,那天你来
Rive Gauche闹场,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调查房产状况?」
「当然。有人会不先现场检查就买房子吗?」威廉理所当然的说:「然后,你引起我的兴趣、我对你
也很好奇。」
威廉直直的盯着安杰的脸看,让安杰起了鸡皮疙瘩。他下意识的防备,「好奇什么,小朋友?」
威廉笑了,吊胃口似的说:「我很好奇,一个头脑清楚的『青年』怎么会被这么拙劣的金光党欺骗?
你做蛋糕太久,脑子也海绵化了?就像这个鬼Madeleine一样——」他拿起一个小蛋糕丢进安杰的茶杯
里,让蛋糕体受茶水浸泡而变得软烂,「任何人灌迷汤你都吸收?」
安杰火了,忍不住一拍桌子厉声说道:「说话小心点。即使你是店面的产权所有人,也不能诬蔑我的
甜点!」
「因为甜点是你的『梦想』吗?」威廉缓缓的说。
「对!」安杰双手抱胸,「贺林先生,你让我在这里等到大半夜该不会是为了说些没营养的废话?为
什么不干脆一点告诉我:让我续租店面的条件是什么?」
「续租?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下最后通牒,让你限期离开,不然就告你非法侵占私有产业、清偿损失?
」
他妈的死小孩!安杰瞪着威廉,恨不得揍对方一拳,「我或许没有金牌大律师,但有法律常识,你别
想用这一点唬我。在法律上,承租方受『买卖不破租赁』的保障,依法我可以要求你这个天杀的新屋
主重新订租约!」
威廉夸张的笑了。「好精明!」他虚情假意的称赞:「不过,以上的前提应该是『合法租赁契约』的
状态。帕提瑟先生,我有点记不得了,请问你的『旧租约』出了什么事?」
安杰咬着牙,双手握拳努力控制满腹怒火,「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威廉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我可以让你用同样的价格续租,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的身体。」威廉一字一字缓缓的说:「和我上床,就让你续租。」
安杰惊愕极了,瞠日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褪成惨白。
威廉继续惬意的享受Madeleine和伯爵茶,细嚼慢咽,吃相非常优雅。片刻之后,他才好整以暇的放下
茶杯,气定神闲的开口。「我对你非常感兴趣、也很好奇——生物性的兴趣、人性的好奇。上次在
Rive Gauche就说了:我想上你。」
在那一刻,安杰终于深深体会到什么是「一文钱逼死好汉」。要不是户头被冻结,他大可以挥挥衣袖
走人,何苦受个死小子侮辱?他差点没顺手拿起Wedgwood茶壶砸烂小子的头。
「你想……」他的声音干哑,那个「上」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迟疑考虑怎样才能委婉拒绝,「我……
我没有性向歧见,不过我是直男……」
「我知道,这样才更有趣。」威廉双手一摊,「你那天在电话里说得真情流露,非常感人。所以我很
好奇:为了『梦想』,你愿意做出多少牺牲?」
安杰心中一凛,皱起眉头。
「肉体和梦想,哪个比较重要?」威廉瞪着安杰,眼中闪烁邪恶的光芒,「有的人为了追求梦想可以
不择一切手段。你呢?你的梦想价值多少?你能放弃哪一个?」
威廉盯视的眼神,让安杰顿时以为自己面对撒旦化身的蛇,对着他魅惑的吐信。这小鬼不是想羞辱或
捉弄他,而是一种试练。不,他不能堕入陷阱。「这是交换型性骚扰。」
「没错。想提告的话请便。」威廉笑着说:「不过建议你解释清楚,要不然,以外型评判……不是讽
刺,但恐怕承办检察官会以为我才是受害者。」
安杰瞪着威廉。
的确,客观而言,这个年轻俊美的小子当个模特儿绰绰有余,加上财力雄厚的背景,他相信这小子必
然花边新闻一堆、下半身不缺伴;除非头脑不正常才会觊觎一个像他这样的平凡甜点师。越想,他越
觉得有鬼,「别开玩笑了,贺林先生。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威廉回避问题,露出高深莫测的笑,「给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你愿意接受交换的话,下周五午夜十
二点以前回饭店找我。只要向柜台接待说『贺林先生的客人』就行了。」接着他起身离开,留下安杰
在lounge bar的沙发上,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章
人们总是理直气壮的说怀抱多少梦想,如此轻佻甚至狂妄,然而面对选择时,是向现实妥协、或追求
梦想,尽管必须付出一切;人生的价值、梦想的意义,成功是否就是幸福,这一切,安杰从来没有仔
细思考过。
翻开报纸、打开电视,经常可见有人以身体、性服务换取利益、前途、飞黄腾达的机会,或是毒品、
替代房租……这些在现代已司空见惯,社会价值观的改变,值得探讨、但无需大惊小怪。
然而再怎么说服、解释,安杰就是无法为了梦想而出卖身体,他做不到。
周一下午,Rive Gauche里难得的清闲,前场只有安德烈一个人看店。看没有外人,安杰晃到柜台,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