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若无其事的说:「安德烈,给我一杯Moccaccino。」
「OK。」安德烈立刻到咖啡机前准备espresso、用蒸气搅打牛奶。神情专注、动作俐落,有种干练又
浪漫的魅力,难怪能吸引一群不分性别的咖啡粉丝,安杰心想。
「怎么了?」安德烈注意到对方的注视,于是问道。
安杰摇摇头。
「没什么。那个……」
两秒钟之后,他不经意似的,小心翼翼的开口:「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觉得……不,客观来说,我像
是让同性欣赏的类型吗?」
「有人鼓起勇气向你表白?」安德烈微笑着说。他在玻璃杯的espresso里加入巧克力、然后拿起奶泡
壶、倒进牛奶、在细致打发的奶泡上画出一颗心。「你的Moccaccino。」
看着咖啡奶泡上的心形图案,安杰哭笑不得。
安德烈也为自己准备了一杯espresso,「就我的看法:是,你是让同性欣赏的类型。有不少常客是因
为你才来的,有时候还会向我打听你的事。」安德烈顿了一顿,又说:「只是你比较钝,可能『感觉
』不出来。」
对方的回答让安杰愕然,顿时手足无措,还被咖啡烫到舌头,「你开我玩笑,对吧?」
「或许吧!」安德烈笑开了,「怎么,你很排斥被同性示爱?让你觉得恶心?」
「也不是。」安杰连忙解释,「只是说,你知道,我有女朋友,所以……应该说会困扰。」
「安杰,茱莉喜欢你哪一点?」
「她喜欢我哪一点啊……」安杰的脸红了。
他记得刚相恋时,是茱莉向他表白:那天下雨,他顺道载茱莉回家;她在路口迟迟不肯上楼,对他说
「喜欢你做蛋糕的样子」、「喜欢听你描述梦想」、「喜欢你的执着、认真」,安杰还清楚记得当时
的街灯惨白、而茱莉的脸好红,他吻了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到什么都是优点。
安德烈说:「你的某些特质吸引茱莉,当然也会吸引其它人,不管是同性或异性;讨人喜欢是件好事
,这和性别没有很绝对的关系。举例来说,如果有个不合你胃口的女孩死命追求你、向你示爱,你一
定也会觉得困扰。」
「也对。」安杰想了想,一耸肩,「我只是不希望给人娘娘腔或优柔寡断的感觉……我在考虑,或许
应该留个胡子?看起来比较man、比较可靠。」
「我赞成。以你的外型,留短髭会更激发同性浸犯你的欲望。」
安杰傻了,手一松,咖啡杯掉了下来;安德烈立刻伸手接住,甚至没让咖啡溢出半滴。
「开玩笑的!」他将杯子又塞回安杰手里,安慰道:「你不会娘娘腔。而且,娘娘腔的男人未必比较
受同性欢迎。」
安杰苦笑着点点头,虽然他的心里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
回到厨房,为了表现心目中的男子汉气质——浓郁强烈、粗犷中带有细致的温柔,安杰着手制作沙架
蛋糕。当他正为深巧克力色的海绵蛋糕抹上杏桃酱时,手机向起:private number。
来源不明的电话,他直觉认为是混帐死小子威廉打来胡闹,于是鼓足气故意粗声粗气的回答,「我是
安杰,谁找?」
『哼,你终于接电话了?』
是茱莉。安杰立刻放软声音,「茱莉……」
『现在装无辜太晚了。你星期六在哪里?』
「星期六,我……」安杰有些心虚,说话支支吾吾。
那天他在嘉宝饭店耗到凌晨,回到家里都虚脱了,睡到中午才醒。
「那天我有事……没有出席你的庆祝会,真的很抱歉。我昨天有试着找你,打了一整天电话都找不到
,真的,可以查你的手机……」
『别找借口!』茱莉打断他的话,『安杰,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平常茱莉总叫他「杰」、现在却叫他全名,让他心中一惊,「什么意思?」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变得很奇怪?』
安杰的心凉了一半。
「什么奇怪?你在胡说什么?」深怕对方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安杰立刻说:「你在哪里,我立刻
过去找你!」
『不用了。安杰,太迟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暂时停止见面,彼此冷静冷静。』
安杰急了,「为什么?因为我最近比较忙的关系,让你觉得疏远了……还是因为我最近工作方面的状
况,让你觉得没有安全感?我知道,是因为法国的事……好,我保证,会和我父母说,和他们借钱,
我们还是可以去法国……」
『你还是不懂!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我根本不想去法国!』茱莉说:『无论什么事,你都把自
己放在第一位、优先考虑自己的需求,根本没想过我。我不是女超人,我也需要有人陪我,而你却只
关心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安杰几乎流泪,差点没脱口把他的银行帐户问题说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
明明知道,我根本没有只关心自己的问题……」
安杰觉得委屈,当初他之所以什么都放在心里、企图独自解决问题,就是深怕茱莉知道他的经济出状
况,会担心、甚至讨厌他;现在,却变成对方非难的目标。
『安杰,我受够了!』话筒另一端的茱莉率先哭了起来,『很抱歉,可是我不能这样和你继续下去了
,很抱歉,安杰,我真的很抱歉……』
安杰拿着手机,双脚一软整个瘫坐在地上。他觉得天旋地转,好象在一瞬间被离心力甩出地球,不知
道自己身在何方、从哪里来、能去哪里,该怎么办,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只回绕着茱莉那句「很
抱歉,可是我不能这样和你继续下去了」,几乎刺破他的鼓膜。
「安杰,蛋糕柜空了,有新的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德烈探进头问道。看见安杰坐在地上,表
情比死人更恐怖,他连忙走近关切:「安杰,怎么了?你看起来很……」
没等他说完,安杰便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发疯似的从后门跑了出去。安杰想也没想的直接冲往茱莉工
作的M百货。
路上,他一直打手机企图联络茱莉,却得到「您拨的号码暂停使用」的讯息;到了M百货,当然没找到
她,而公司同事见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根本不敢透露茱莉在哪里,只说她出差,到周五才会回来,最
后他是被两个保全架着拖出百货公司。
安杰于是又跑到茱莉的公寓:他有钥匙,想待在里面等到对方回来面对他。然而,他却发现茱莉根本
换了锁。他死命的敲着门,直到邻居受不了、叫来房东,扬言要报警,他才放弃。
颓丧的呆站在马路上,仰头痴痴望着茱莉的住处,紧闭的窗户没有半点光线,他开始疑惑茱莉到底在
哪里打的电话。
安杰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离开那里、如何回到家、或者他根本没有休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
Rive Gauche的厨房、在工作台上用力磨碎可可豆、搅拌巧克力浆,做出一块块浓郁的黑巧克力。
他是抱着共创未来的心情和茱莉交往。为了她,他付出自己的全部:工作上的、感情上的,他愿意牺
牲一切……甚至可以牺牲他的梦想。
他不敢相信茱莉竟然离开他,他无法接受。
接下来的两天,安杰都处于超级低气压状态。他一直待在Rive Gauche,不回家、不休息,甚至连衣服
都不换,眼眶深陷、脸颊上的胡碴让他看起来邋遢得吓人。而且脾气严重阴沉,看到有情人手牵手、
十指紧扣的走进Rive Gauche,就会先看看自己的手、接着幽怨的瞪着对方,哀声叹气。
「……你只有黑巧克力?」
柜台前有个穿着YSL套装的贵妇,伸着涂上黑色蔻丹的食指敲敲玻璃蛋糕柜最上层,「没有樱桃巧克力
或白巧克力?」
「没有!不买拉倒!」安杰口气凶狠严厉,贵妇吓了一跳,像受惊的麋鹿般瞪大双眼、怯怯不敢出声
,其它在柜台等待的顾客也纷纷皱起眉窃窃私语。
安德烈见状,立刻把他推进厨房里。
「安杰,你是雇主、我是员工,照理说轮不到我多嘴。但是看看你自己!你真的太夸张,把客人都吓
跑了!」
「谁在乎?反正我也不想继续开店了。」安杰自暴自弃的说。
「安杰,店开不开我无所谓。」安德烈叹了一口气,「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最后伤害的究竟是
谁?老实说,如果我是茱莉,看到你这个摸样,只会更害怕、更躲你。」
安杰垂下头,一言不发,只是像辆轮胎泄气的抛锚汽车,歪倒的坐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喃喃
自语似的说:「……我先回去了。」接着,他便像鬼魅似的从后门飘了出去。
星期四一整天,安杰都躺在床上: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睡不着、即使张开双眼也不清醒;许多思绪在他
的脑子里纠缠回绕,他思考了很多事,但到最后什么都想不清楚。总之恍惚浑噩、他越想厘清某些事
、就越混乱、越迷惘。
最后,他做出一个决定。
周五早上,他很快跳下床,在浴室花了一个多小时仔细清洗,将满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抹上润肤液
、胡后水。回到卧房,细心挑了衬衫、休闲西装。接着,他来到客厅,拿起话筒,深吸一口气,拨了
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向了几声之后,终于被接起:『这是帕提瑟家,您好,找哪位?』
「玛莉亚,是我。爸妈在吗?」
『哥!好难得,那么早打电话来!』玛莉亚相当高兴,『爸妈和同教会的伯伯、阿姨一起组团去旅行
,下星期才会回来。怎么了?』
「不在啊……」安杰有些失望,「玛莉亚,其实……我很可能会搬回家;还有,我要结婚了。」
『真的!什么时候?』玛莉亚开始尖叫起来,『和谁?』
「就是……哎呀,我等爸妈回来再正式宣布。」安杰叮咛对方,「听好,你别大嘴先说出去。」
『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相信我!』玛莉亚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的说:『哥,祝福你!』
经过彻夜长思,安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重要人生转折点:如果失去心爱的人,他的努力、奋斗、梦
想都不再有意义。
如果必须抉择,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所以他决定结束Rive Gauche、不去法国进修、放弃甜点师的职
业,他要向茱莉求婚,然后回到家乡当个会计师,经营平凡但幸福的人生。
来到Rive Gauche,安杰拿出保险柜里的所有现金,结了货款、付了薪资,很简单的表示:他对这行有
了倦意、加上身体疲惫,决定结束营业。
面对他的突然决定,两个服务生面面相觑;安德烈则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他的肩头,「你好好休息
吧,有需要再联络我。」
安杰草率的点点头,他相信这次是真的落幕:他将回到会计师的身分。关于甜点师的点点滴滴回忆,
只会成为午夜梦回时妆点香甜好梦的糖霜;不过,他的身边会有心爱的人相拥而眠,这样就足够了。
接着,他在门上贴了「歇业」告示牌,拿着不久前才收到的Krug Rose香槟,最后一次回眸凝望这个几
年来付出心血的结晶;然后转身就走,不敢再回头。
到茱莉的住处之前,安杰先到Tiffany买了一枚银戒指,几乎花光他手头仅有的现金:虽然不是茱莉最
想要的Flower Ring钻戒(他暂时没那么多现金),却是他的一番心意,将来在婚戒上弥补她更大的钻
戒。
他想给茱莉一个惊喜,等她出差回来,在家门口向她求婚。
站在茱莉的公寓路口、在他俩定情的路灯下,安杰手中抱着香槟木箱、口袋里放着天蓝色盒子,脑中
一遍遍的重复复习着稍后的求婚词:他非常紧张,脚底好象踏着烧得发红的铁板,怎么也站不住。
不知道等了几个小时,从傍晚等到路灯亮起、天色越来越阴暗,茱莉却还没回来。
安杰不断的看着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开始隐隐有些担心。终于路口出现两枚车灯,安杰被闪得
刺眼,向后退了一步,举起手遮在眉前看了片刻,认出那是茱莉的Toyota,他笑开了;正要走上前时
,突然间,却注意到车里不只一个人、驾驶不是茱莉。
安杰愣住了,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让他全身血液瞬间抽光、变成干尸僵立在原地。
即使和车子之间有一段距离,但安杰却清楚的看见茱莉和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有说有笑,她的眼神如此
温柔、性感而兴奋,安杰从来没有看过她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任何男人,包括他。
茱莉时而仰头、时而将头埋在对方肩窝,两人互动亲密;而那个男人竟然还是个熟面孔:吉米·潘尼
,Rive Gauche的常客。
安杰的理智顿时断了线。他双手握拳、暴怒的冲到Toyota前面、双手握拳头用力敲打引擎盖。
车里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一看见是他顿时惊慌失措。
吉米本来要下车,被茱莉拉住;她在吉米耳边低语两句,接着她下了车、将安杰远拉到路灯下,好象
想保护驾驶座的男人。
「这是什么意思?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安杰大吼。
「那是……」茱莉垂着头,支支吾吾半天,接着深吸一口气,坦承说:「他算是我半个老公。」
安杰当场傻眼,好象被十个电厂的高压电同时当头劈下。过了几秒钟之后,他才紧张的抓着茱莉,声
音颤抖的逼问:「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
「放开我!」茱莉挣脱开他,「安杰,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分手了吧?」
听到这句话,安杰怒吼一声,双手握拳不断的捶着灯杆,捶得手背的掌骨皮破血流。
茱莉吓坏了,「别捶了……」想拉开他,但见他歇斯底里的样子,根本不敢靠近。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好一会儿,安杰终于停止捶打,「你被骗了!知不知道那个人结婚了,
还有两个小孩!」
「我知道。他和他妻子已经没感情了,是因为小孩才勉强在一起……他们会离婚的。」
「别傻了!」安杰吼道:「那个家伙哪一点比我好?因为有小孩?你要的话我也可以让你生!」
他猛然抱住茱莉,作势要强吻她。
「住手!你这个变态!」茱莉挡开他,用力甩了他一巴掌,「你还是一样,只为自己着想、只在乎自
己的欲望!你关心过我真的想要什么吗?我和吉米认识半年多,他一直很体贴我,他会听我说话!他
让我觉得我很重要!」
「半年多?你出轨了半年多?」安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你说过喜欢我做蛋糕的样子、喜欢听我描
述梦想、喜欢我的执着、认真,都是骗我的?」
「……或许以前是真的那么觉得,只是我现在对你没感觉了。」茱莉低着头,喃喃的说:「你没有长
进,让我看不到未来。吉米是我们百货的供应厂商之一,我们是因为工作认识、因为理想而相互欣赏
;他不但有抱负,而且有执行力……安杰,你让我等待太久了。」
太讽刺了,在他们定情的街灯下,她无情的甩开他的手。安杰整个人崩溃,泪水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
。
茱莉不安扶他、也不敢走开,只是站在旁边。
许久之后,安杰才幽幽的开口:「……这些都是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