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殛宇瞬间被搞晕了,不过他来不及细想,就见回廊的持立柱终于顶不住焚烧倒了下来,整个屋顶在他眼中形成一片不断因接近而放大的黑影。
“轰隆!”一只火龙拔地而起。
“哎呀!好像有什么塌了!他们没事吧!”外面焦急的人群中传来尖叫。
“怎么回事?”一个淡雅的声音问。
“着火了呀,恃衣公子和顾家大少爷冲进去了,还没出来呢!”身旁的人回答他。
“他冲进去干什么?”淡雅的声音徒然拔高。
“说是去救传景公子的!”
“我在这好好的!要他救什么!”秋传景大吼了一声。
“啊!传景公子!”
秋传景头一次这么心急如焚,那个颜恃衣搞什么?他不过就回师傅家吃顿中秋团圆饭,他就能搞出这么多事!
秋传景开始不顾形象地扒开人群往里冲,心里暗骂:颜恃衣,你小子敢不活着出来我就再也不跟你配戏了!你听到没!搞什么!谁说要你救了!
还没等他冲进去,就见一道火光冲天而去,好像流星划过一样在眼中留下一道残影,同时整个清云坊里的火势似乎小了很多,滚滚黑烟开始往外冒。
突然就下雨了。哗啦啦浇在人群的头上。
众人立刻做鸟兽散开,秋传景逆着人群往前挤了好半天,终于冲到最前头,来不及跟班主和戏班其他人打招呼,便冲进了清云坊。
15.妖颜(上)
秋传景冲进来,就见顾殛宇成大字型躺在厢房院子的正中央,火已经熄灭了。
秋传景正觉得奇怪,走近了才发现顾殛宇正躺在一件衣服上,衣服上的绣花很精致,跟自己早早去世的母亲留下的绣品很是相似。那极为巧妙的挽花应该是母亲独创,又为何此人会有?
他愈看愈觉得这件衣服眼熟,赫然发现这不就是颜恃衣那家伙的衣服么?
颜恃衣坚决不会脱下衣服(虽然不知道他沐浴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换衣),那么他的衣服在这,他的人在哪?
秋传景抛下不醒人事的顾殛宇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火势并未波及大堂,但厢房被烧毁得很严重,尤其是自己和颜恃衣的房间,他进入已经坍塌的自己的房间,突然想起来自己昨日离开的时候似乎并未灭去蜡烛。
这下火源找到了。
秋传景暗骂自己一句。
但是他把清云坊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还是没有看到颜恃衣的影子。秋传景微微颤抖,他不敢想,残垣断壁下,回廊倒塌的廊顶下,是不是埋着某个艳丽的容颜,那微挑的桃花眼,慵懒而飘忽的眸子,是不是就将再也不能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这样也好,就没人跟自己抢生意了。秋传景静静地想着,一颗清澈的泪划过了他的脸庞。
哎呦,我怎么还被熏出眼泪了?
男子站在顾殛宇身边,望着那件绣花浅色袍子,泪如雨下。
顾殛宇明白自己又在看故事了,就像看琴师的故事一样。在这个故事上演的时候,他只是旁观者。
小小的男孩坐在树下哭,身上浅色的戏袍绣着精致的花,却由于过大而显得有些滑稽。
袍子就是颜恃衣穿的那件,但在树下哭的小孩却似乎不是颜恃衣。
的确,此时的颜恃衣趴在树枝上,他发着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脚下有人在哭泣。颜恃衣还是像顾殛宇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上挑的桃花眼慵懒地半闭着,小巧的瓜子脸,樱红的薄唇,眸子里全是朦胧的水雾。
颜恃衣翻了个身,优雅地从树上摔了下来。
的确很优雅。他就像一片树叶一样,飘飘忽忽掉了下来,眼看就要砸中坐在树下的小男孩。
顾殛宇认为这个时候小男孩应该刚好走开,或者颜恃衣恰好在半空稳住了身形,不然应该就无法往后发展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颜恃衣穿了过去,像个鬼魂一样,穿透小男孩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两个人都仿佛浑然无觉。
颜恃衣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过去。
小男孩哭了一会儿,仿佛是哭累了,他把衣服脱了下来。顾殛宇这才看到,衣服的后面,从腰一直到下摆,撕破了一条好长的口子。小男孩四下望了望,就好似看不到颜恃衣一般,然后他把衣服藏在了颜恃衣身边的树洞里,站起来观察了一会儿,又蹲下来往里塞了塞,接着便拍拍身上的灰,跑走了。
“颜。”修长的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温文尔雅的声音叫醒了树下酣睡的颜恃衣,来人一袭白与普兰相间的素衣,清淡的微笑看得人不由地放下全部戒备。
不过颜恃衣本来就在毫无戒备的睡觉。
与人不同,妖本来就是生性淡泊的种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他们一向的准则,所以也没有时刻保持警惕的必要。与颜恃衣不同,顾殛宇却是从每一根毛发一直到脚趾甲都不由地一颤。因为那个正温润如玉诚恳微笑的家伙,正是他每天必念的——陆大美人!
顾殛宇突然有一种抓到把柄的郁卒。
“唔,阿壤。”颜恃衣揉着眼睛,冲陆子瞻乖乖地一笑。
顾殛宇的脑子里闷雷滚滚。这是什么称谓!?这是什么娇笑!?顾殛宇全然忘了颜恃衣平时也是这样冲他笑的,此时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抓奸在床的火大。
“嗯,最近好点没?”陆子瞻很温柔的问。顾殛宇骂着脏话,你大爷的陆子瞻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温柔过!?
“大概,每天可以醒三到四个时辰了。”颜恃衣苦笑,虽然还是不长,但比原来清醒的时间不到半个时辰要好多了。
“嗯,我估计我也最多帮你撑五个时辰了。你继续服我上次给你的药,还有这个你也一起服,跟上次那个一样,每日一次就好。”陆子瞻递给颜恃衣一个小瓷瓶,颜恃衣起身来拿,露出了背后塞着衣服的树洞口。
“咦?”陆子瞻看到了衣服。
“有什么在那里么?”颜恃衣仿佛很习惯似的淡淡的问。
“一件衣服。”
“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呢?”
陆子瞻看着颜恃衣迷蒙却闪烁着什么的眼神,他知道颜就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便对人类的世界有了兴趣。
“很淡雅的戏袍,绣着些花,背后破了个口子。”陆子瞻描述道,他拿起树洞里的衣服,摊开来。
“唔。”颜恃衣还是淡淡地回答,仿佛已经要支持不住睡着了。
陆子瞻以为他又要睡了,便准备离开了,轻轻提醒道:“颜,先吃药。”
“嗯……阿壤,”他又勉强撑开眼睛,“把袍子给我吧。”
陆子瞻叹了口气。
经由陆子瞻的手,浅色的袍子被注入淡淡土的灵气,有质感地落在颜恃衣手里。
“真是漂亮的袍子。”最后几个字已近呢喃。
其实要成为妖,并不一定非要经过修炼。与世间万种生命一出生就属于某个种族相同,有些生命是一出生就是妖的。大多数天生的妖是生性淡漠的,他们和人类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却又是两个完全互相不相交的世界,颜看不到人类,触碰不到人类,也看不到触碰不到人类制造的东西。
但与单独安静生活的妖不同,人类的群居和对环境巨大的改变使妖能很明确的知道身边有另一种他们无法看到的生命存在。
当然,他们也是可以选择修炼的,如果修炼到仙的境界当然也是可以同时看到两个世界。
有些妖也会修炼成人,但就像人修炼成妖一样,同属于一种投机取巧的做法。
人能感受到妖力,但很少时候能够看到他们,因为要两界相通,必须有什么东西作为“通道”,比如阴气很重的月圆之夜,某个地理位置奇巧的水塘,一个有着链接能力的宝物,或者只是时间巧合,地点恰当,妖碰巧拿到沾着浓厚人气的物品。
就像某个路口总可以看到妖精开的卖年糕的小店。
其实并不很难,却很少有妖有这个影响修炼的“雅兴”。
以后陆子瞻来送药,就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到颜了。即算看到了,也是颜已经熟睡的样子。
看起来他在醒着的时候都去了想去的地方。
陆子瞻只能把东西都放进树洞里,附上纸条说明药的服用方法。
就算换了这么多种药,也只能勉强维持让颜五个时辰不陷入沉睡,但即使不陷入沉睡,他的思维也有些迷迷糊糊,发呆占据了很长的时间。
陆子瞻只能叹气。
颜恃衣只要醒着,就去人类的某个院子看一个小男孩学戏,他是顺着衣服的味道过去的,因为自己并非嗅觉的妖,他找了好久才找到衣服真正的主人。
颜恃衣对人类感兴趣,对这个男孩感兴趣,也渐渐对戏曲感兴趣了。只可惜他清醒的时间太短,往往只是一个愣神就看到夕阳又一次落了下去。他很懊恼,但更多的是无奈和习惯。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颜”的妖怪,却不觉得有什么用——反正也没有人看的到他。但与其说他的媚术没用,不如说他从来不知道要怎么用,从出生起直到遇见陆子瞻,他一直就没有睡醒过。
又一次趴在房顶上看那个男生唱戏——彼时秋传景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颜还未意识到,就已经看了他几千个日子。看着看着,颜就不知不觉睡着了,然后一个不注意,翻身从屋顶上掉了下去。
顾殛宇觉得这应该是颜恃衣最好用的本领之一,因为接下来颜恃衣就在秋传景目瞪口呆中,轻飘飘地“噗”一声落进了灌木丛,难怪他不论怎么睡从来不担心摔倒。颜恃衣此时穿着已经被他勉强补好的淡色袍子,他落下的时候身体和袍子一样悠悠地飘着,衣袂飞舞,优雅轻盈,好像不小心坠落凡间的仙子。
院中的秋传景愣了一愣,正当顾殛宇认为他会转身就跑或大喊出声时,男生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拨开草丛,就看到了颜那安静熟睡的脸。
少了慵懒的神色显得分外安详,眼睛闭着,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晶莹细嫩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少年秋传景伸出手碰了碰他,颜并没有醒。
秋传景用手抚上颜的整个脸颊,光滑细腻的皮肤好似凉凉的丝绸,颜还是没有醒。
秋传景露出微微有些担忧的表情,毕竟这个家伙刚刚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秋传景开始翻看颜,似乎是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处理着受伤的兔子。
直到颜似乎终于被翻醒了,轻哼了一声,秋传景才放下心来,收回手,安安静静看着这个“失足仙子”。
秋传景蹲在草丛边看了好久,直到天都快黑了,顾殛宇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睡着了,他突然俯下身去,亲了一下颜的额头,然后站起来,揉揉酸痛的腿,转身向屋内走去。
顾殛宇突然有一种感觉,秋传景其实是一直知道颜在屋顶上看着自己的。
不仅知道,或许还有意无意地增加了在院里练习的次数。
又或许,他也再看他……
这天之后,颜消失了。
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就不敢来了。
16.妖颜(中)
后面的故事顾殛宇不看也可以猜到了:颜离开秋传景,自己看了各家戏,然后又找到了秋传景所在的戏班,以颜恃衣的名字,加入了进去。
颜恃衣,就是仗着有这件衣服,颜才能出现在这里的意思。
顾殛宇原以为颜恃衣只是普通的戏子,因着成妖的衣服才有看得见妖界的本领,但原来他完全猜反了,衣服就只是普通的衣服而已,颜恃衣才是妖,而且是天生的应该生活在与人类毫不相干的妖界的妖,这只妖因了秋传景衣服的气息才看到了人的世界。
颜恃衣说“因为穿上这件衣服,我才看得到那些。”不是指看得到大街上来往的妖精,而是指街上的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顾殛宇就在心里想,这小子果然是跟陆子瞻交好,装得这么天然,其实聪明得不得了,他没说一句谎,却把顾殛宇搞的晕头转向,这实在比说一个完美的谎要高明太多。
颜是被窗外吊嗓子的声音吵醒的。
看来阿壤的新药起了作用,他现在可以被“声音”惊醒了。颜在床上坐了半晌,直到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明,窗下的人已经开始练唱段。
颜爬起来,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脑袋,秋传景的背影便映入眼眸。
颜很习惯发呆的感觉,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自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原来望着秋传景的背影发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却也可以感觉满心温暖。这也许是为什么他会愿意花费上千个好不容易可以不陷入沉睡的日子,来看一个少年一遍遍练习枯燥的唱段的原因。
他搬来把椅子,靠着窗台,单手支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惬意得好像午后晒太阳的猫咪。
戏班里的生活其实应该是很规律的,清晨大家便陆续起来练基本功,一个时辰后用早餐,然后便开始排练和准备下午及晚上的两场演出。颜一般不参加上午的一切活动安排,当初他进戏班的时候就跟班长说明,自己有嗜睡症,如果不睡饱一个早晨便无法坚持两场演出。
虽然班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有这回事,但对于嗜睡症一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当上午的准备工作多的时候,这种怀疑便越发强烈——什么嗜睡症!不就是懒么!
颜从来不解释。
大家先是对他好言相劝,待明说暗喻都失败后,便开始嘲讽指责,颜收到这种话里九曲十八弯的讽刺,往往只能一脸茫然地嘲对方笑笑,对方便又恼又羞地红了脸,再说不出一个字。
发觉不论是肚子里多大的火,只要见到颜恃衣那张脸就绝对发不出来半分后,所有不满的人便都偃旗息鼓不再找颜恃衣的茬而是换做不再理他。
秋传景属于这中间的异类。
在颜恃衣刚进班子所有人都对这个大美人大献殷勤的时候,秋传景就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后来,大家开始每天骂颜偷懒的时候,秋传景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最后大家都开始孤立颜恃衣了,秋传景还是该说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
颜恃衣只是觉得,既然那个是秋传景,那无视了自己也是应该的。在他眼里,自己跟其他人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吧。
颜恃衣不爱说话,秋传景是个冷脸。
两个人都是对人客客气气透着生分的态度,让戏班里的人自动与他们划开了界限。秋传景还好,说话清雅,虽是京戏大师的徒弟却仍旧每天刻苦练习不骄不傲,受到的自然是尊敬和爱戴,与颜恃衣被孤立的情况大不相同。
虽然两个人遭受的待遇不同,却都因为与戏班里其他人的距离感,习惯了一演完自己的戏份便自行回房卸妆休息。
这个时候晚场的戏尚未结束,颜恃衣被何员外堵在回廊里,自然没有一个戏班的人发现。
阿壤给的药在前几天就吃完了,自己这两天的戏太多,还没有抽出时间去老地方拿药。颜恃衣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眼里全是雾气,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只听到有声音似乎一直在对他表达着自己的倾慕之情。
颜恃衣勉强地笑了笑,轻轻用那酥糯的声音有礼地回了一声谢。
面前的人突然就不说话了。
颜恃衣有点纳闷,揉了揉眼睛,眼前出现何员外红扑扑的脸,不出众,微胖,那张脸上冒着桃心的双眼正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某些道不清的暧昧因素。
颜恃衣郁闷。
作为睡了几百年的妖,他根本不会控制自己本能散发的媚术。
显然眼前这位中招了。
虽然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发生之后他只好彻底施展媚术把对方弄晕乎了,再叫人送回去,但这次似乎有点力不从心。颜恃衣忍着呵欠,视线立即又朦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