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眼眸,带着茫然的神色。然后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二人现在纠缠的情况,松开环抱着顾殛宇的手臂,猛的推开了他。
“秦临?”
顾殛宇被推得猛呛一口水,随即发现口中的木雕不见了,水面就在不远的上方。
他几乎是用尽所剩力气地往上一蹬。
手刚伸出水面就被人握住,将他向上拉去。
透过与水面薄薄的距离往上看,岸上的男生不偏不倚对上他的视线,凌厉的脸廓,俊朗的眉目间含着笑,微弯的嘴角带着浓浓的玩味。
稍有些霸气的笑容,但是很好看。
他突然想起范钦说的话:“你呀,有他在,我不担心。”
你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
谁来告诉我?……
07.青衫(上)
顾殛宇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绿。
斑斑驳驳的光点透过树隙落在他的眼皮上,把原本静谧的夕阳扰得光怪陆离。
他眯着眼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溺水,又在淹死的前一秒得救了。然后似乎是突然记起什么,他猛地坐起来:“范钦……”
当然没有听到那个想象中的回答。
此时他就躺在下游河边的大树下,下游的河水平静地泛着波光。
慵懒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青衫绿眸的男生打了个哈欠,似乎是等了太久所以不小心睡着了:“哈,啊,你醒了啊。”声音却是出人意料得动听。
顾殛宇愣愣地望着水面,晕倒前的画面混乱在脑海里,突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哎呀呀,你淹傻了么?”那人伸出青葱玉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顾殛宇就在心里默默想,用那么水灵灵的范钦换这么个白痴可真是不值得。他渐渐平静下来,虽然想不明白这些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却能明确知道范钦不在了,眼前这个人就是琴师故事里的秦临——千年古树幻化的妖灵。
范钦最后的行为应该不叫自杀,而是救人。
也许是潜意识里早就知道范钦会不在,也许是透过水沐浴着阳光的男生温柔而满足的表情,让他觉得范钦的离开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是你救了我?”顾殛宇偏过脑袋看男生。斑驳的熹微模糊了他的表情,晚风拂动交头接耳的河道树,树下,薄衣轻衫的男子显得愈加风度翩翩。
男生懒懒地一笑:“如果我有那个力气,就不会呆在这等你醒来了。”
稍显低沉的声线意外得清澈动人,声音里仿佛有某种潜在的力量,可以把人吸进那早已淡去的尾音中。如果不是此时此地,不是在范钦死去的打击下,顾殛宇自认不能在这样有磁力的音色中保持镇定。
果然,这就是那个魔音琴师,随便一开口,都能叫半个北阳抖三抖。
稍愣了一会儿,顾殛宇这才想起,秦临的灵力早就几乎没有了,为了不让自己消失,他把仅剩的灵力锁在琴头的木雕上就陷入了沉睡。
但是这些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自己也没有觉得有半分不妥?
顾大少甩头抛去这些混乱的问题,虽然明知应该得不到答案,还是轻轻问了一句:“范钦呢?”
“啊?”男生挑眉,似乎没有听明白顾殛宇的问题。
早该料到这样的回答,顾殛宇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却听到男生继续说,“你说川君么?川君不是在你后面么?”
顾殛宇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穿北阳城而过的碧川静静流淌,从看不见的远方而来,往到不了的远方而去,小小北阳岸就像沿途的风景。
甚至无意多做停留。
顾殛宇有些怅然,以为是他听错了:“不是河川,我是说救了你的那个人,和我一样掉下水的范钦。”
“哦。”男生慢悠悠地回答,“川君的皮囊啊,昨天下葬了。”
顾殛宇愕然地抬头望他。
这句话爆点太多,皮囊?昨天?下葬?这么说自己昏了四天?
顾少爷突然就觉得自己饿了。
看着自家少爷伸手去添第五碗饭,小虫即无奈又欣慰:“少爷,您这么吃下去肯定会撑着的。您还是先跟小虫说说您这几天去了哪里,休息休息再继续吧。”
顾殛宇放慢了扒饭的速度,道:“在两棵树边上睡了四天。”
自己靠着一棵,秦临是另一棵。这句话说得分外诚实!嗯!话说回来,要是说真话,估计没人会信吧,恐怕还会被当成杀人犯关起来?不过好像现在北阳正处于无人管理状态(韩大人仍旧抱病在床)应该没什么危险……
顾殛宇一边走神,一边跟小虫对答。
“少爷您别调侃我了。”
“我没调侃你。”
“……”
顾殛宇抬头,又看到小虫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他无奈地放下筷子摸摸小虫的头:“好啦,说说我不在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呜,小虫在找少爷……老爷说不用派人找,您自己会回来的……呜,所以就只有小虫一个人在找少爷。呜呜,老爷说您是因为范公子死了难过,所以一个人躲起来哭去了。”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又提起顾殛宇的伤心事,连忙捂住了嘴。
顾殛宇又拿起了筷子,捧着碗对小虫做了个鬼脸:“本少爷会哭么,就你这小子会动不动哭鼻子!”
“是,少爷不会哭鼻子,呜呜……”
“好啦好啦,不哭了,小虫乖。”
“呜呜……”
范钦下葬了,作为好朋友的他居然没有参加葬礼。据说尸体是在府后河里找到的,透过水照射的阳光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范钦在去世的那一刻笑得无比安然。
不过由于顾老爷放出的“传闻”,并没有人责怪第五天才姗姗来迟的顾殛宇。
顾殛宇上过香就匆匆离去了。
做这一切只是因为需要合规礼仪,在他心底,那个白得透明的家伙从来没有离开过,秦临不是还说他就在河里么?顾殛宇也情愿相信范钦是化在河里了,也许下次自己下河游泳,还能闭着眼牵到他的手。
顾殛宇离开范府就去了北府。
站在朱红的大门边等待门童传递消息,他轻轻握紧手中的木雕。
说实话他并不想把秦临“还给”秦夫人。
虽然自从他离开大树,秦临就再没出现过,但他总有一种“秦临的生命里还含着一部分范钦”的感觉。
不过光凭感觉,他也不能霸占人家的东西。况且顾大少爷虽然常常耍无赖玩阴招(尤其是跟陆子瞻打赌的时候),还是说话算话的。
秦夫人很快在秦思临的搀扶下亲自迎了出来。顾殛宇还没想出“合理占有他人物品”的恰当理由,就不得不抬手问礼,跟秦夫人互相客气着进了里屋。
等在厅堂中坐定,顾殛宇虽内心挣扎,还是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捧出了木雕。
“那么,是‘修复’好了?”秦夫人轻抚着木雕,声音中有些微的颤抖。
“如果是问灵气,应该是‘修复’了。”顾殛宇面上答得有礼,心里一如既往腹诽:反正是死不掉了。
“但是,他要怎么出来呢?”秦夫人握住木雕,抬起头来问顾殛宇。
岁月已在她的眼尾鬓角留下了痕迹,但北家四小姐的气质和风韵,仍然留在那一低头一扬眉里,即使是位老妇人,也是很雍容典雅的老妇人。
岁月平添的不只是沧桑,更是成熟。
顾殛宇装傻道:“哪个他?”毕竟怪力乱神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接受的。
秦夫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摇摇头难掩满脸失落。
顾殛宇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怎么把木雕要过来,只得先从长计议,起身告辞道:“如果没有什么事,殛宇就先告辞了。”
秦夫人点了点头,顾殛宇就准备往外走。才走没几步,突然听到身后秦夫人的惊呼声。
他回头,就见木雕掉在地上,秦夫人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夫人还有事么?”顾殛宇微微皱眉,不是要他赔琴吧。
秦夫人摇了摇头,立即又点点头:“他,他会跟着你走。”
“什么?”顾殛宇被她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秦夫人指了指地上的木雕。
顾殛宇似乎有点明白了。
“秦临你搞什么?”顾殛宇没好气地问,随即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秦夫人的脸色在这句话后迅速从不可思议到闪烁着希望,再到泪如泉涌。
顾殛宇很恼火自己装傻失败,这下好了,现在再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像白痴?他很无奈,不过现在他真的是啥也不知道了。
要怎么办?把木雕泡在水里会不会有用?或者再亲他一下?(你是以为秦临是睡美人还是自己是青蛙王子?)
正当顾殛宇在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木雕震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命令:“你先过来。”
果然就是那天树下青衫男子的声音。
秦夫人的眼泪流的更澎湃了。
顾殛宇上前两步站到木雕边上:“我过来了。”
“捡起来。”木雕的声音就像没睡醒。
顾殛宇很老实地把木雕捡起来。
什么也没发生。
连秦夫人都停止了哭泣,一脸期待地望着顾殛宇。
顾殛宇顿时觉得很囧:“喂,你不是耍着我玩吧!”
似乎是木雕里的人刚刚一直憋着气,好不容易喘了过来,马上接到:“谁有力气耍你玩啊,现在走到阳光底下去。”这次声音明显清晰有力了许多。
顾殛宇狐疑地望了他一阵,终于顶不住秦夫人期盼的目光走到了阳光下。
天气很好,阳光不那么炙烤,却依然十分有力度地落在每个人身上。顾殛宇捧着木雕晒了大概十来分钟太阳,就在他以为秦临在耍他准备撒手不干的时候,木雕突然开始发出微微的绿光。
顾殛宇于是又耐心等待了十分钟。
见木雕还是只能发绿光,充其量就是光亮大了一点,他终于忍不住抱怨:“你这是故意折腾我吧?”
“我没要你站着啊。”木雕似乎晒太阳晒的很舒服。
于是就演变成了顾大公子躺在北府偌大的院子里晒太阳。
在他身边,秦夫人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绿光越来越盛的木雕,早已恢复了冷静典雅,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顾殛宇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临聊天:“你怎么不吸我灵力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反吸我就很好了。”秦临懒懒地答。
“那上次怎么可以吸我的?”
“你要是有某种感情强烈爆发,就会往外释放灵力。上次是以为川君死了吧。”
“所以不是你吸的,是我在放喽?”顾殛宇沾沾自喜,原本还以为自己是受害者,“那么第一次可能就是因为我看了北倚小姐和你的故事,感动得昏了头。”
一边的秦夫人在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微微一颤。
“什么第一次?我醒来不就水里那次么?”
“第一次的时候你还是晕着的。”顾殛宇耸耸肩。
“就算是这样吧,我跟哪个小姐有什么故事了?”
秦临还是懒懒的声音,但这句话说完,秦夫人愣住了,就连顾殛宇也愣在了那里。
08.青衫(下)
“你说什么?”顾殛宇跳起来,举着木雕像是质问的样子。
“啊!”秦临小小的惊叫一声,然后明显可以看到有光从顾殛宇手中涌到木雕上。一片绿光笼罩了顾殛宇的双手,薄衣轻衫的男子身影逐渐清晰,然后不等顾殛宇反应过来,就被秦临猛的推开了:“你傻啊,这样抓着我是要等自己又晕过去么?!”
顾殛宇想起前几次的经历,虽然晕过去并不难受,但醒来后饿得真是不舒服,况且他再晕过去,小虫不知道又要哭多久了。
平静下来后,顾殛宇瞥了一眼秦夫人,后者也已经由一愣转为平静。
顾殛宇叹口气:“你记得自己为什么叫秦临么?”
一派风雅的男生摊摊手:“我记得自己叫‘临’。似乎是原来经常做梦,梦里的人叫我这个名字。或者是我乱编的?嗯,也有可能。”临有些类似自言自语地说道,随即抬起头,“这有什么嘛,一千多年这么多事,我哪记得这么多。”
顾殛宇还想说什么,被秦夫人阻止了。
那天晚上,秦夫人为他们弹了一曲又一曲,沉寂已久的北家在40年后,终于又缭绕起潺潺琴音,不知是因了岁月的沉淀亦或是今宵夜色的衬托,那原本不大的琴音突然变得无比悠远,仿佛一圈圈扩散着,传遍了北阳每一个角落。直到原本就体力不济的临沉沉睡去,又变为一片木雕,秦夫人才收起琴,满足地叹了口气。
“夫人?”顾殛宇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夫人轻轻拿起椅上的木雕,没有回答。顾殛宇正想着是不是该悄悄先走,不过秦临似乎想跟着自己,不知道这样走了好不好,就听秦夫人缓缓开了口。
“他就是个大骗子。”秦夫人微微笑,细细摩挲木雕上不算精致的刻字,温柔的表情像是注视着心中的珍宝,“但是,其实一直都是我在伤他吧。”老人微微抬头,目光投进了悠远记忆,“人生呀,短短几十年,说过爱了,知足了。”
“但是……”顾殛宇还想说什么,被老夫人制止了。
“我也只是想再见见他,知道他还好,我满足了。”她顿了顿,继续道,“要他记起又有何用?我尝过分离之苦,不想他几年之后,又要为我的离世而伤感。”老人叹口气,“与其让他一直伤心的记着我,不如忘了来得安然。”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顾殛宇原来只以为,相濡以沫或许令人感动,而相忘于江湖则是一种境界,能够学会忘记,能够说出放弃,是一种坦荡旷达。
但原来还有这一种知足,知道你确实真的喜欢过我,便已安心。不是放弃,亦不会伤感。
我若爱你,便和你无关。
这一刻,走在回府的路上,手上的纸灯发出微微亮光,顾殛宇想象秦夫人的心境,霎那间,觉得天地经纬不过吞吐,轮回转世不过眨眼。
时光聚散,日月轮回,却比不过此行短暂停留的景致盎然。也许爱情与幸福无关,只是深藏在心,胸间便宽容盛大;若你安好,便已觉满足。
这是顾殛宇此生第一次体会如此怆然而温暖的知足。
他被深深震撼了。
突然胸口开始发出绿光,随即化成打着呵欠行走在他身侧的青衫男子,男子摆摆手,无奈地道:“大晚上的爆什么能量啊,你看你爆醒多少人。”
墙角的藤蔓迅速地往上蔓延。墙头的枝丫伸了出来,夏末本将枯萎的花儿又一次明艳动人。几只麻雀不知从何处飞来,绕他飞了几圈,停在他的肩膀手臂上。一只黑猫跳下墙头,凑到顾殛宇脚边,用尾巴绕着他的一条腿,“喵喵”地讨好着。四下里的鸡犬似乎都突然被什么惊醒,巷道里一片嘈杂。
“吵死了!”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殛宇回过头去。凌厉的脸廓,斜挑的眉,帅气而霸道的眼神。
如果说陆子瞻有一种全身蕴含着大气的从容,这个人就有一种全身喷发着气势的气场。君临天下,相较前者纳万物于握拳之心的深厚,后者更多的是凌厉的嚣张。虽然同样是让人摸不到底,陆子瞻是深厚成神秘,眼前这个人则是霸道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