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叹了口气,无论如何,算是和他牵上了线,可福祸,我却并不知晓。
是因为我太在意他,还是因为他太懂人心,我无法忖度。
我懵懵懂懂地出了楚王府,还尚心自高远,如乾坤在手,举步生风;如今却满怀心事地回宫,不知前
路。
甩来聚讼纷纭的思绪,真相如何,我已无从得知;但无论是我多心喜疑,还是所虑不虚,都已不重要
了。
虽然我仍是将镆铘之剑赠予他,安抚他的心意,向他示我愿启用他的决心。
但我从此不再会镌心铭骨于他,他虽俊杰廉悍,然狷介狂傲,于我来说,已然弃子。这一点本就无法
再改变。
离了他,我无论对谁,都还是谦谦君子,温雅知礼,矩步方行。
……
我本以为我该是释然了,却不想夜里梦中却又见了他。
梦里我似乎身子轻浮,毫无定力;我似乎也不是太子,我追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衣襟,愣愣地问他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面无表情地回视我。
我猛地撕开他的衣衫,他面上如面具般的完美才一点点地剥落,羞愤惊惶。我如着了火一样抱着他吻
他……我真喜欢他那时的表情。
在寝宫醒来的时候,我下身黏腻而湿滑。
半夜的凉风灌入,夜晚的厚重彩墨迷茫了我的视线,闭起眼,我不禁心生厌恶地再次伸手握住了自己
的下体……
我重现着他梦中的光华,那是欢愉享受,我自己都不曾发现的,禁忌的快感。
那种征服的感觉,不同于缭绕于在心间的酥麻与酸胀,却是一种类似泄愤的激情;窗外的寒月凛若霜
晨,快感过后,我的胸口如空荡了般寂静着,如平沙无垠,敻不见人的大漠似的荒凉。
我起身,顶着夜中的寒意去拿干净的绢布,擦干手上的污浊,却无法纯净内心的弥漫的瘴气。
所谓禁忌,便是对一个介于敌人和朋友之间的人,却产生了破坏欲般的情愫。
梦醒,我也终是知晓,我内心里多希望他这日,是真心待我……
……
第二日,我向父皇请兵伐颍川,三日后启程。
那天夜里,我接受了刘建身为我死士效忠的仪式。
在他外府的内室中,恶来开宗明义地言明死士之责贷,我坐在堂上,刘建跪在堂下。
这几日,他变了许多。原先还时而闪烁着些光芒的双眸如今黑沉;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铿镪顿挫
如恶来。
看着他跪在地上,我仍是道:“建弟弟,如今,孤还称你一声建弟弟。你要知晓,世间虽无阆苑琼楼
,但栖身之所,孤能给你一辈子;虽无皇天帝胄,但富贵荣华,孤也能保你一辈子。
即便如此,你还要走上死士这条绝路么?你能辅佐孤的地方很多,未必要成死士,这是其一;其二,
孤能用的人也很多,天下的俊杰廉悍,也不差你这一个……你不如此生平平安安,孤保你富贵,你看
如何?”
刘建一头磕在青石板上,抬头望着我:“谢谢太子殿下为小人考虑,但天下,又有何处不是苍莽?何
处不需奋力求生?这世上只有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和月嬷嬷为小人真心打算过;小人本贵为王统,
如今却身为庶人,如今小人只有做个对太子殿下有用的人,才能洗刷心中的耻辱,才能报仇雪恨。”
我余光飘过静立在一旁的恶来,刘建年纪幼小,想必这些话,倒是恶来这些天不断灌输于刘建的了。
不过能如此回话,也说明了刘建心中的决心;但我还想再试探他一下。他如今无路可走,但若是有一
日恋上了爱人,或有人真心待他,他又会如何。
他对于新生活的希望,于我来说,等同于背叛。
“生当作人杰,你能如此,孤很欣慰。但你可曾听闻过否,言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你可以
等成家立业,等留了后,日后缓图后进,怕也不迟。”
“小人已是庶人,就算生子留后,亦是庶人,又能如何。”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抚上他的脊背,终是叹道:“智勇可嘉。”
混着他的血而凝练成的玄铁匕首被奉在我的面前,由我开刃。
从此以后,匕在人在,匕亡人亡。
我亲手在他的耳垂上为他扎上属于我的印记,一只玄铁铸成耳环。他伏在地上吻着我的脚,发誓效忠
于我。
……
在去程颍川的路上,我得到了一个消息,籍孺甚得皇宠,被封为瑞安公子,品位等同于美人,位仅次
于夫人。
我骑在马上看着如幕的山川,像历史的大局一般,缓缓展现在我的面前,不容我片刻徘徊。
身后是甲兵三万,数百战将,浩浩荡荡,一路东行。
吕释之仍是副帅,他骑马追随在我的身侧;楚王的亲笔书信,已交由快使飞报楚地,以安楚国军心。
蔚为大观的山岳在视域中缓缓退去,我微微虚了眼。看来……籍孺因告罪我,于父皇的宠爱,竟是杆
头更进……
局已缓缓布下,我期待收网的那一天——
第三十二章:黄雀
收到了线报,颍川五城,皆有防守。我率军渡过了黄河,到了夜里,朔风刺骨。我尚饱暖,将士们却
冷得嘴角乌青。
这已不是攻燕地的秋末了,如今初冬已至,寒气逼人。
如今我军虽已进入颍川地界,但利畿只据守五城,互为犄角,不曾出兵抗我。
我骑于马背,握缰的手已在冬气中僵硬,马蹄下霜月铺陈于地,一片死寂黯淡。
我望向前面的的丛山密林,轻声谓身前的吕释之道:“前面山高阴霾,多有瘴气,连绵峭壁,皆生寒
树,设伏绝佳,若孤是利畿,便定会在前山中设伏。”
吕释之勒马,举目向密林深处望去,阴风袭过,草木皆兵。
他微微皱了眉,似乎借着火光在眺望:“禀太子殿下,前方哨骑早有探报,林中并无埋伏。再者,我
军前军五千余人已进入山中,若是有伏,该当火光冲天,杀声骤起才是,如今却悄静无声。”
一阵山风呼啸,阴惨干燥,眼见随之晃动的火把如长龙般排成队列,似要融进着萧凄的霜幕中。
我轻笑:“言之有理。可笑利畿无谋,利雍少智。若是孤用兵之时,必在此伏下一军。由此观之,利
氏不足畏。”
吕释之也随之一笑:“正是。”
却见前面的队伍似停了下来。
一个哨兵飞跑道马前伏在地上:“太子殿下,吕将军,前方有异。”
我和吕释之对望一眼,便纵马向前,穿过霜月下驻足的长长的队列,苍苍山路蜿蜒通幽,整齐排列兵
士中似乎起了微微的骚动。
只见前面密林中一棵巨木,如一柱擎天,兵士们点着火把,将其团团围住,用焰火的亮光照着中间一
块被削平的秃处,他们见到我来,皆躬身道:“太子殿下。”
我下马近前,吕释之随在我的身后,低头细看,却见上面用刀剑刻着几个大字:“汉无信义,妄灭六
国。”
“殿下,反面还有,小人不识得。”
我心下微疑,皱眉又转到巨树的背面。定睛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上面赫然刻着:“刘盈死于此树下”。我如五雷轰顶般,就这么被吕释之从身后拽下,翻滚在地
上;刹那间,箭羽弓弦之声音也随之破空而来。
我再抬首,只见刚才的字上,被插满了四十多只带火的羽箭。巨树周遭的兵士,亦有不少倒地。
却见箭柄处的火焰如同自有生命般蓦地窜高,顺着树干流动呼啸般,一气呵成地窜上滑下,蔓延至地
,一瞬间如猛火燎原般,随风席卷了周遭一片林木草地。
周围响起惊惶的呼喝声,大喊声,有的扔掉了火把,却又引发了脚下的火。烟雾在层层叠叠蜿蜒起伏
的山色中升了起来,黑夜中泛着白。
周围苍茫漆黑的暗浊里蹿起火光,骤然烧成一片火海。
我呛着烟灰冲出火来,吕释之用身体护着我,背上插了羽箭数只,人声鼎沸中,他朝我大喊道:“这
片林子被人涂上了松脂焦油,点火即燃。”
我飞快地上马,带着吕释之纵马狂奔出围,呼喝着人马撤出林中。只见几个林林落落的散兵游勇,披
着被烧焦的发,在狭窄的山路蜿蜒中踯躅,烟熏火燎,他们面上震惊无措而惊惶。
直到深入林中的人马全部撤出,火也被渐渐扑灭,我和吕释之这才松了口气。
那夜我在安下的营帐中,得知先进林的五千人,沿着那只巨树之周,有约五百,两百伤于火。将校们
因为骑马,多是毫发未伤地冲了出来;困住烧伤的尽是步行的普通兵卒。
吕释之顶着烧焦的铠甲,盘腿坐在我的身侧,苦笑道:“不想我等竟中了利畿的奸计。”
我凝视着帐中摇摇晃晃的烛光,伸手拔出侧剑,一刀将自己烧焦的发梢砍断。
吕释之咬牙:“不想颍川小地,我等出师不利。本以为指日可破,履颍川如平地,不想今日却首战屈
辱。”
说罢他喟然而叹:“颍川也就三万兵马。臣之前想,利畿若想以设伏剿灭我军,至少需一万人马。但
今日他若分一万兵设伏,定被我军哨骑探得,他设的伏军,等于羊入狼口,在无城池的防护下与我军
开战,我军求之不得。所以臣料想,他定不会设伏,却会固守颍川城,以逸待劳。
今日,竟不想利畿却派了上百弓弩强手,埋伏于山林,他们行动迅捷,我军许多探报都未曾探得,看
身手那些弓弩手个个是军中百夫长。”
我将砍去的发点火烧掉,看着丝丝缕缕在火焰中弯曲蜷缩,再化成灰烬:“那些百夫长呢?”
“皆为我军绞杀。”
我面带疑惑地望着吕释之:“舅父,如今冬凉,寒风又紧,本不是火攻的季节,既无天时,只能靠些
松脂焦油涂抹在树干上引火。颍川小地,哪里来的这么多松脂,竟能抹上树周那么大块地方?孤适才
让人算了算,要起那般的大火,至少要千斤的松脂。可即便将颍川之松皆尽伐完,也变不出千斤松脂
。”
吕释之一怔:“这……难道是……”
我微微颔首:“今日之辱,孤倒是更放心利畿了,他此计,一不能杀孤,二无法灭军,叫什么奸计?
损了我两百普通军士,他自己却亡了一百百夫长,这打算也太差强人意。原本我于利畿的虚实不太知
晓,今日却是看清了他,他手段不过如此。看不清形势,喜欢先声夺人,却又华而不实。他烧掉我几
个人,便以为能制胜了,真是笑话。他不能杀我时,却辱我,此为一误;他未曾有胜机时,却先搭进
去军中将校百夫长,此为贰误。孤也算看清了,他不辨是非,竟以侯位而反,定是因为胸中激愤。但
因激愤而非深谋远虑起兵的人,注定要失败。所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只是……”
“只是……太子担忧,利畿的身后,还有别人。”吕释之将话接了下去,我微微颔首。
略一沉吟,我召来了校尉以上的将领,向他们发布了军令:“传孤旨意,从今日起,日后攻城,能杀
一人颍川兵者,赏十钱;能杀两人颍川兵者,赏三十钱;能杀三人颍川兵的,赏七十钱;能杀四人颍
川兵的,赏一百钱,升为十人长,十人长升为百人长。三战之内,没有斩获颍川军首级者,以军法处
斩。若有逃兵,兵士逃了斩十人长,十人长逃了斩百夫长,百夫长逃了斩千夫长,千人长逃了斩校尉
,校尉逃了斩将军。若是将军逃了……孤自斩首级向朝廷谢罪。”
第二日,我和吕释之率兵攻打颍川五城,第一座是是刖城,第二座是淄城,第三座是尥城,第四座是
鈡城,第五座便是颍川首府许州城。
首先集中兵力攻破的城池是淄城,我看着兵士们奋勇地杀敌,有的腰间别满了颍川兵的头颅,脖子上
挂着几枚,一手上提满,另一手却仍在趋马奔驰驱逐着杀人。
城破后,我故意网开一面,让被围困的淄城士兵带着汉军骁勇残暴的消息,逃到鈡城。鈡城的守将本
来非悍将,本便只有千余人守城,见到淄城的溃败屠戮,便弃城而逃。于是我让人轻易地取了临近的
鈡城。这两座城池是颍川最前的要塞。
我将破城的府库中所有的金银却都取出,按律赏了腰间挂着人头的军士。并举行仪式对有功者进行褒
奖和升迁,又按律斩了二十人逃跑的兵卒和三个十夫长,一个百夫长。
他们的首级被悬于军营辕门,血顺着挂头颅的桅杆流下,只为震慑军纪之严明,也聊表主帅之寸心。
利畿派遣自己的弟弟利雍驻守易守难攻的要塞尥城,我命人日夜在尥城不远处的泶宕山上大量砍伐树
木,日日在已攻占的两城中练兵,并在祭祀中发誓定要血洗尥城。用泶宕之木填塞空堑,铺平道路,
荡平颍川。
军中日夜打造攻城器械,亦颁布军令,三日之后,全军倾巢而出,攻袭尥城。
同时我又故意让人偷放走了前两战役中俘获的将校以上的颍川军士,让他们再次将此消息带入利畿驻
守的许州城。
果然,第三日清晨,我军的号角才刚刚吹响,便有探报报来,说利畿亲帅一万大军,来救利雍的尥城
。
我命吕释之率军八千人在山间于利畿周旋,牵制利畿,自己便带着精锐两万奔袭已然空虚的颍川郡首
府许州。
攻下之后,又分兵占了四周高岗山坡,凭着险要地势与利畿利雍军交战,终在日落之前,阵前斩杀了
利畿,擒拿了利雍。
淄城刖城望风而降,颍川郡五城就此光复,我上表朝廷,为我军将校再加封赏。
庆功宴上,悬灯结彩下,一片其乐融融。
有人赞着我的功勋,有人循声附会。
“太子殿下御天下之精兵强将,外攘侵叛,修文偃武,四海晏然。”赞美恭维的话音还未落下,却见
那名被我派于朝廷请功的信使竟唏嘘流涕着,跌跌撞撞地奔进殿来。
众将皆诧异地望着来使,他华服上一身泥泞,悲切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庆功宴上还弥漫的笑语:“太子
殿下!!臣等人马车驾都无法出城了,颍川五城被围,外面黑压压一片,不知是谁家军队!”
我一怔,吕释之挥手,立即有军士呈上绢布制成的地图,平滑细软地由两名军士拉着铺于地上,纵横
交错间,只见与颍川郡相接壤处,分别是韩国、梁国、楚国和赵国。
我脑中有些醉酒后的昏聩,不禁身后扶住额头……
努力的回想着……史书上记载的……下次的诸侯王叛乱,该是……该是明年罢……
等等……今年的叛乱……还有一个……
是了……似乎有一个诸侯王,便是刚灭了利畿后……叛乱的……
高祖六年十二月,楚王信因谋反之罪被擒于云梦,随即因查无实据而被贬为淮阴侯……
“报——”有军士抱着信笺飞身如殿。
我伸手结过,竟赫然是战书,上面白绢墨字,写的简单明了,也清清楚楚。
“孤邀太子,会猎颍川。”
落款是极其嚣张狂傲的两个字——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