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在地上,我扶着案台喘气,明明是明媚的颜色,在我眼中
,却如骷髅般苍白羸弱。
刚破颍川时的大红的纬仗,在我的视域中却渐褪成了灰黄,最后流落成白骨,变成了狰狞的干尸……
我坐在地上,撒着酒疯,似乎有什么人跑过来,扶着我的手臂将我托起,跪在地上一脸惊惶的问我话
。他的头磕着蹦蹦地响:“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殿下可要喝些醒酒汤?”
我怒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滚!”便甩开了他的手。
他爬到我脚边,惶恐地道:“是楚王殿下让小人来照顾太子殿下的。”
“孤不需要人照顾,滚出去!”我站起身来,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他仰面而倒,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
却见前面的门槛处漏进一缕王服的袍角,暗龙绣纹的边襟,轻轻地在门槛处掀起,再落下。虎腾靴缓
缓地踩入,伴随着手杖刺耳的声响,那是杖下包裹的铁皮扎进木板中的撕裂声。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我已等待良久的结局。
望着门前的方向,我举起宽大的袍袖,褶皱的衣衫沾满酒气,毫无仪表可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满脸欣喜:“孤……孤刚说要人给孤换一个美人,怎么楚王就来了?”
我耸搭着肩膀笑了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楚王太傅,你对孤的情谊,真是不浅……孤铭感五内…
…”
冷峻的面容上没有起一丝变化,只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微虚的双目中尽是寒光,他启唇冷声道:“
真难看……”
说着他背手走过了我的身侧,接续的言语飘过我的耳畔:“看看你现在,还有什么一国储君的样子。
你不是自诩仁爱么,你不是自诩礼仪雍雅么?如今无罪而斥责宫人,醉酒而不顾仪表,蓬头垢面,不
知所谓。”
我转身痴痴地望着他:“楚王太傅,孤让你见笑了……”
他微微皱眉,斜睨了我一眼,并不言语。
半晌,他在我刚才的睡榻上坐下。
我用手撑住额头,来抵御忽来的眩晕。
我脉搏中急速跳动的血液,在相叠的手腕中鼓鼓,似乎在昭示着我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这个结局我尽
管一开始就想到,但它来得那么快,我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他坐下后将手杖平铺在他的腿骨两侧,抬眼往我:“太子殿下,你是真醉了么?”
我笑了,兀自搬了一条被我砸松了腿的板凳放到身后,摇晃了几下终是坐稳了:“楚王太傅,您看孤
醉了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道:“你若是醉了,孤明日再来;孤有些话,不得不与你言明。”
我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落寞,明明是早就料到的东西,倏地来到眼前时,我却一下子接受不
了。
我抬起深垂着的头,轻声道:“孤今天晚上,喝了好多酒,早就醉了,楚王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孤今晚,只想要个美人。”
他静静地看着我,冷峭的眉如弯刀般直飞入鬓,我有些恍惚。
他开口时,声音平稳,字字句句铿锵:“美人会有的,今后太子殿下身边的美人,可以数不胜数。孤
看太子今日倒不像醉了,却是醒得清心……既然如此,孤便在此与太子殿下明言罢。”
他的声音传来时,我心底几近绝望,抬眼看着他,却落入他的目光,我哑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
楚王太傅赐教。”
“你把你衣服整整,让人带你去洗个脸;如此邋遢,成何体统。”我还没应声,却见马上有人进屋,
架着我照做了。
等我再次坐在他面前时,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雕花镂纹的手杖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床沿,发出让人厌烦的声响,他轻轻地开口了:”孤自从为你太
傅一来,一直夙兴夜寐,不能成眠……你可知是为何?”
我微笑:“因为孤无德无能,楚王太傅耻与孤为伍。”
他看进我的眼,淡淡地道:“非也,孤之所以担忧,是因为你太子之位已然不保。孤教你读过兵书,
你该当知晓,狡兔死,走狗烹。吕氏家族,本便是皇上的走狗爪牙,你被立为太子,也是皇上当时争
夺天下时的权益之计,只为能得沛县众臣效忠……而如今,天下大定,太子,也并非非你不可了……
孤身在楚地,尚知未央宫中母子失宠,皇上不喜。孤揣测,皇上数年之内,定会提出废立太子之意。
”
我阴沉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他见我无言,又缓缓续道:“因此孤才忧虑……你尚年少,又无回天
之力,孤为你太傅,本与你共荣共损,可如今,你却已然危急了。”
闻言,我抬首,目光呆滞,面色僵硬地嘶声道:“原来如此……”我嘴上喃喃低语:“孤还想着,借
着平定叛乱,去讨父皇的欢心……孤本以为,父皇只是宠着如意,并无将他作为储君的意思。”
“春秋战国,王子皇孙数百年中多如牛毛,终能继承大统之人,有几人嫡子?太子殿下想一想。”
我怔怔垂首:“多不是嫡子……”
他微一颔首,道:“孤思来想去,太子你若真欲登于君位,非自强自立不可。然殿下文不能教化民众
,武不能征战天下,孤这才出策,欲太子平定燕地,积四海之声望,炼手中之赤铁,日后再作打算,
方才有宰割天下之资……”
说道此处,他却顿了顿,烛火在璀璨的双眸中跳动,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往事已过,孤亦不愿重提
……”
闻言,我心中不禁苦笑。
“可是楚王太傅,您今日日落时,才言于孤,孤于太傅之不善,擢发难数。”
他微微虚了眼,有些艰难地起身,毋用手杖便走到了我的面前。原来,他的双足,竟已大好了……
他向我走来,脚步的声音在黑暗中尤其糙然刺耳。他边迈步边启唇,声音不自主地提高了:“难道不
是么……若不是太子坏了孤的大计,太子如今,便已是天下的主人……”
我全身霎时冰凉,扶着案台的手忍不住细微地颤抖,座下原本便坏了腿的椅子更是吱呀摇晃的厉害…
…
我压住心中如临深渊般黑洞似的不安感,哑声问道:“那楚王太傅,如今有何良策?”
他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缓缓地开口,声音如天寒地冻中坠落绽放的冰花,如芒草地中
盛开的罂粟,美则美矣,却非我能愿。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和决心,在空阔的屋里,显得绵长:“臣愿为太子殿下帅军,攻入长安,直捣黄
龙——”
身后的椅子发出折裂的声响,我砰地一声跌坐在地上,转头战战兢兢地望向身后阖上的门扉,斑驳的
栏槛外,没有丝毫人影。
我扑跪在楚王脚下,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裤脚,抬脸时早已泪流满面:“太傅!太傅!我不想反啊
……”
他虚着眼望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如今不反,要等皇上废了太子,你再反么!”
我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仰面道:“楚王太傅,父皇……父皇是孤的父亲,孤相信他决不会不顾情面废
了孤……父皇他……他虽对孤有些冷遇,却是为了培养锻炼孤身为帝王之能……”
他从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决绝的笑意:“真是笑话!太子,你如此早慧,岂当真不懂……”
我悲愤道:“孤以仁爱显于天下,如今,太傅却让孤谋反篡逆,这是万万不可。楚王太傅,你扪心自
问,又有哪个作儿子的,内心深处不敬爱着自己的父亲;又有那个做兄长的,心中毫不体恤自己的弟
弟?退一万步来说,父皇即便是要废我,我也只能引着颈受戮,以谢天下。”
他仰面而笑:“那你与愚者扶苏,又有何区别?”
我看着他的眼,咬牙道:“孤宁愿做愚者扶苏,也不愿做弑君弑父弑兄弟的贼子。”
他眯着眼看我,遮住了他如星辰般的瞳仁:“真想不到,太子看似才俊满九州,胸有权谋韬略,却色
厉胆薄,好谋无断,居然是个蠢夫!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我嘴角牵起自嘲的笑意,声音嘶哑:“楚王太傅,你若是真要孤反,孤便即可自绝于前。”
他冰冷的目光从上面扫视着我,我抬起脸,跪在他脚下昂然地看他,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低声道:“太子殿下,你再好好想想,孤不会逼你。”
我目送他脚边绣纹龙的襟袍步摆动,转身离去,手杖的声音撞击在地上,在长空中清越而孤寂。
门吱呀一声倏地打开,冷风灌入,侵袭着我沾满冷汗的脊背,全身冰凉。
我终于,是等来了那个结局。我等待了很久,一直期待着它有所变数,我能挽力乾坤……
却忽然听见门口的足顿住了,黑暗中我转头望了过去。夜风吹乱了他的发,像鬼魅一般在墙上投下张
牙舞爪的斑驳黑影,他静立在那里看着我,眸中的闪亮如星辰,四周静默的死寂。
死寂中,他轻轻地开口,几乎要被夜风卷去他低哑的醇厚:“不是你请孤出山的么?当时尚气吞长虹
,如今,又为何要退缩?”
我猛然睁大了眼,却见他已消失在门边,墙壁被月光照射得通体光滑,刚才他投于上面的冷肖背影,
就好像一个一瞬而过的梦境。原来,我真是醉了。
揉住额头,身上早没了酒气,喉中却又泛出来写;我趴在地上,翻肠倒胃地在吐了出来。
我用袖子擦着嘴,自己爬上了床褥,扑鼻的酒臭和腥恶,我将自己裹在里面。
伸出自己的手,上面的纹路在摇曳烛光下看不甚清,我却不自主地笑出声来。
第二日,他一阵风一般地进了我的寝室,两扇门辄辄地响,我早就坐在案台边等待着他了。
见他进门,我一手按在案上,躬身行礼:“楚王太傅。”
他目眦尽裂,走到我的案台前,忽然将我的早茶杯盏尽挥在地上,我木然看着精致的瓷器落地、破碎
、然后不复美丽。抬首,我问道:“怎么了?”
他揪起我的衣领,眯起了眼:“你昨天便都知道……是不是?”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楚王太傅,你说过不逼我的。”
他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我面上一阵火辣,随即跌坐于地,我侧着头,发垂在我的耳侧,心下却越来
越沉。
他愤怒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是你让人烧了楚军的粮道?是你让人占了楚国的都城?”
我仰面看着他,伸袖擦掉唇边的鲜血:“赵王张傲,是国之驸马,也是孤的姐夫,孤从小素与他亲密
。孤昨日不过是修书一封,在楚王攻城之乱时,让人出城飞报张傲。你在此攻城略地,赵王却已帅军
在楚国狩猎。至于楚军之粮道,是孤让吕释之去找了梁王彭越借的兵马。你若是真心勤王,即使粮道
被烧,孤也能让长安的粮道供给楚军之粮草;若是你背主谋反,孤今日就让你断粮。”
他怔怔地看着我:“不可能,赵王军,飞马奔驰至楚国都城,也至少一日一夜。”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以为呢……赵国离颍川如此之近,孤受韩王军围攻时,他为何不来救
援。因为孤在出征前,便言于他,赵国之军,只有一用,那便是监视楚国……至于你的探马飞报,赵
王军在颍川郡与韩国接壤处,练兵铸铁,那自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了,这还是楚王你教给我的
,你忘了么。”
脖子上出现了剑气,寒意逼在我的颈项处,我肿着半边脸仰头望他,自己的一只指头缓缓地抚上青铜
剑上错落的镂金纹烫,血顺着剑刃流下,那是我脖颈处的血液。
我笑了:“这把镆铘之剑,是一把好剑,天下雄兵,不想却落于匹夫之手。”
目光不由得悲悯,却不知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他。
我并非那种为了自己愿赔上帝国的人,即使我在这种情况下死去,母后的位置,却是无可撼动了,一
个为国战死的儿子,无论如何,都是天下的楷模。吕家从此也会有充足的政治资本,作为他们再次在
朝堂博弈的筹码。
我已留了遗书给吕释之,让他三日之后开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若是我身死,一则让赵王挥师灭
了已然断粮的楚军,使驸马张傲再表肝胆忠心于朝廷。二则让母后认薄夫人即将出生的儿子刘恒为子
,再继大业。
并非我穷途末路,只是我常想,一个连自己也不愿算计的人,终不能算计天下。
并非我不畏死亡,只是我常想,将自己布在局中,也许能至于死地而后生。既然他韩信能忍胯下之辱
,只为扬名,我难道不能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我功勋的祭奠么。
若是我能活下来,从此,再也不会有皇子的功劳能盖过我这个为大汉王朝出生入死的英雄。天下都会
记住我慷慨就义的仁信。
这个局,我布的时间并不长,却似乎耗尽了我一生的真情。
在等待这个似乎已经等待良久的结局时,我惶恐不安,我绝望心死。
但我却并非为我自己,我只是为他而不安,为他而绝望。
我从不知道,原来他在我的心中,已经如此的重要。就连杀他,我都想亲自动手。
我不安于他的选择,他若将自己逼上地狱,必会把我逼成魔鬼。
我绝望于天命,天命中注定要死的人,我却怎么也救不回来。
鲜衣怒马,曾经什么也无法挡住他耀眼的光辉,在天下未定的修罗场上,他是最美的,屠万人的将领
。白骨照着他的碧血,将他的威名刻在汗青之上。
那时他的背后,有大汉的支持,有父皇的信任,萧何的帮助。
他的手中,有自汉中而来,源源不断供给的兵马,他带着那些兵马,征讨九州。
而如今,他只剩下空壳。这不是属于他的天下。
耀日已经坠落,荣光早已斑驳,他身后不再有一个个拱力助他的豪杰,只剩争权和猜忌。而政治,正
是他最不擅长的。
我伸手扶住剑柄,抬眼望着他,轻声道:“你大势已去……若是杀我,从此便一世英名尽毁,徒引天
下人耻笑于你罢了。”
在他一怔的瞬间,我掐住了他的虎口,反掌一击,他的剑便歪道了我的肩处。我顺势欺身而上,一脚
踢在他足下的伤处,他身子微跌,我一把将他拉得翻滚到了地上,反身压住。
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他的手仍握着那把镆铘,却被我的手掌抻于地。我另一只手握住了他颈项的动
脉,只要微微使力,便能让他血溅当场。
我看着他震惊的双眸,心下哽咽,出声时,嗓子却是嘶哑:“孤……真不想杀你,也舍不得杀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