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释之看进我的眼睛:“他们在商量要不要谋反,何时谋反,谁先谋反……”
吕释之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我的身上,冰凉彻骨,我扯起笑容道:“这……他们若是真想谋反,当初
便不会降……”
吕释之拉着我的袍袖让走到暗处,他的声音很低:“他们会降,只因上一役中,燕军投降校尉将领,
皆官升两级。可如今形势有异……
如今,韩王负谋反之罪,韩将却无救驾之功;楚王尚未定罪,便被关入囚车。楚将千里奔袭,驰援颍
川,本便是贪取救驾之功,可如今他们功名未取,反要受谋反之责……韩楚合军,十万之众,韩军三
万,楚军七万……我等汉军,遍布颍川五城,相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余人……还请太子殿下三思……”
我转身而走,踱出大殿的后门。
龙靴踩上后花园铺满落叶的石板,我回首望吕释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吕释之面色肃然:“臣本来也曾未察觉,是郎中令陈平来寻臣,向臣提及,臣这才恍然大悟。”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抬首望向雨雾空蒙,润如油酥的天际……适才还兀自闷气伤春悲秋的郁结霎时间
一扫而空,随之而来占满胸中的是心脏紧缩般的空洞……
心中不断思虑,我问道:“父皇的援军,何日能到?”
“他们若是想反,即便长安的援军今夜便能到,他们今日午时便能反。”
我顿住了脚步:“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吕释之面色焦急,却不言语。
“召郎中令陈平来见孤。”我挥了挥袍袖,转身回到大殿。动笔疾书,我将现在的情况写得清清楚楚
,合上绢布,烫上火印,赶紧让人飞报长安。
等了半晌,只见一人衣衫联翩地匆匆赶来,他周身线条凝练而桀骜,姿势优雅地掀袍迈进大殿,脸上
却没有惯常戏谑的微笑,白皙姣好的面容如今却凝固般,严正而肃然,他用那双细长的凤目打量着我
:“太子殿下召臣,有何事?”
我微抬袍袖,举手作礼:“郎中令不必多礼,请坐。”
他挑眉,转身落座。
我垂首道:“孤德薄望寡,如今颍川危急,还请郎中令助孤一臂之力。”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发挽于脑后,如瀑布般直垂而下,曾经妖冶的面容如今一派沉寂,他轻抬双眸,
声色委婉:“臣原在项军中供职,楚韩二地,多有故人。臣此来,本便是为了劝降楚将与韩将……太
子又何必言相助二字?”
我一怔,缓缓开口道:“那如今,为之奈何?”
他伸手抖了抖袖子,仿佛在整理他烫纹的袖口,垂首轻声道:“太子殿下,原本楚韩二地已然安定,
然太子殿下将楚王关进囚车……楚军诸将中,便心生不安了。他们并非敬慕楚王而为之不忿;却是以
观太子所为来忖度皇上之意。太子殿下的赏罚,即使是微末,如今也如巨石入浅塘,能卷起轩然大波
……”
我叹了口气:“是孤思虑不周,可如今……”
他抬眼对上我的双眸,嘴角勾出一丝笑意:“太子殿下要解开此局也甚易,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了。
”
我长叹了一口气:“孤如今执掌楚韩贰军,虽无半壁江山,却亦是千里沃土,孤出征时,便言于父皇
,孤征战四方,只为上报朝廷,下救黔首,为国为民,做点实事。如今孤不敢有丝毫懈怠,有言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为了韩楚两地的百姓,为了我大汉的昌荣,孤还有何不愿?只
是不知,此局该当何解。”
他手中的茶盏轻落在身侧的案几上,陈平起身向我作揖道:“那还请太子殿下昭告众将,楚王非但无
罪,更是救驾有功。”
我心下一震,倏地起身,楚王……楚王本就是死局中的人,怎么又……
心下纷乱,我踱步到他的身侧,这才发觉,原来我已和他一般身长了。
记得我请伐燕时,遇他尚需仰视,却不想自从我得了额上那颗痣,身体便比常人健硕修长,如今入镜
,已如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平视着他,心下冰寒,谦和地笑着:“这么说,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了?”
他在我面前垂首,声音仍是委婉:“皇上并未如此授意,只是皇上在臣来颍川时,曾授臣以便宜从事
之权。”
我微微一笑,面色有些为难地轻声道:“那父皇……可知楚王心域遮天蔽日;可知他数次想谋反而未
成?”
“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天下都在皇上的掌中。只是楚王谋反,证据尚未确凿,也未曾布于天下。天下
豪杰心中,楚王与太子共定燕地,又荡平韩国,功勋卓着,用兵如神,乃国之折冲之臣。太子殿下忽
言自己的太傅谋反,恐天下大哗,臣还恳请太子殿下慎言。”
我面色困扰地看着他,字字铿锵:“父皇能明察秋毫之末,孤又岂不知楚王?他如今犯下弥天大错,
孤为何要姑息他?”
陈平静静地看着我,他眉眼渐弯,眼中却无笑意:“太子殿下真是直率之人,臣佩服。只是……太子
殿下可知道,韩信自立为齐王,身怀震主之威已然三载;皇上圣明,岂无图谋之心?然皇上却隐忍至
今未发……此事,还请太子殿下深虑。如今楚王在长安外,便如猛虎在深山。古人言,知足不辱,知
止不殆;还望太子殿下,能拿好分寸,莫要操之过急……”
他挂着略有笑意的脸,我在殿内来回踱步。
这么说,陈平的意思,是先安抚好楚王,等回了长安,再开杀戮不迟……
可我却不想等那么久……
“孤早就听闻,陈平智计满天下,难道此局无他法可解了么?”我问道。
他挑眉看我:“这么说,太子殿下,是执意弑楚王了?”
我行至窗前,抬眼望向阑干外薄云烂漫的青天,淡淡地道:“不错。孤若是今日姑息了他,他便会一
直是大汉的毒瘤。孤此举,可谓正本清源,激浊扬清,正威明法。”
身后响起步履轻声,我没有回首。
本已意决,要立刀斩断,重新迈上属于我的征程,却不想有人在后面扯着我,不让我迈步前行。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笑,上扬的尾音有些轻浮,却没有真正的笑意。
“还望太子,莫要因私废公……”
我闻言缓缓转身,他吐气如兰的温热尚停于我的耳畔,只见他垂首退了一步,站在我的身后,袖子顺
着殿中轻风的形状贴在股边。
我心下淡漠地望他,缓声出言,抑扬顿挫:“孤立身行正,万事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汉社稷,
不知郎中令之辞,又从何而来……”
他脸上挂起一抹轻笑,走近我身侧,琉璃般瞳仁荡涤尽了我眸中的浑浊,我微退一步。
他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凤目微斜,漏出流转的光华:“太子殿下自然是正人君子,只是有些事请,存
于帷幄之后,陈平也略知一二。”
我沉默不语,他见我不言,侧身到我的耳畔,低声道:“楚王卧床不起,臣眼看着楚王进的囚车。”
心下微震,脸上的微笑僵硬凝固,喉中犹若鱼鲠。
他又靠近了一步:“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心中有鬼?”
我挤出了一声笑,显得开阔的样子:“孤……也是一时激愤……”
去见他的神色捉摸不透,我续道:“孤就是心中不平,想孤出生入死,才挣得这数月四海安宁。楚王
却浑不在意,只翻掌云雨,视天下为玩物……孤……这才一时不查,失仪于前。”
陈平挑眉:“既然太子殿下是一时不查,那如今补救,尚且有用,还请太子殿下执礼。”
探究似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勾勒,我转过身去,背着他负手。
既然……话已至此……
岂非只能忍一时之辱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场闹剧。
如今我最关心的不再是楚王是否活着,或是死了,我最关心的,是我自己。
转头,我问道:“那依郎中令之意,该当如何,孤总不能朝令夕改罢?”
他道:“臣有一计……还请太子殿下斥责身边的近臣,是他们蛊惑了太子殿下,才让太子殿下冤枉了
楚王。”
我静立半晌,终是道,“那……就照郎中令说的办。”
不久,为刚才的宴会准备膳食的庖厨在荷塘中捞出一条金色的鲤鱼,抛开鲤鱼的肚子,却发现里面有
一张丹书,上面写着:“楚失一王,国亡一将。”
俎上的鲤鱼,尚且还挣扎着,鱼目中落出泪水似的珍珠,满满一串,颗颗掉落在厨房中……
宴上的楚将和韩将都纷纷争相去看剖腹丹书和鱼泪,引颈交耳不绝。
既然是陈平一手导演,自然亦不能缺了我这个主角,我便也行色匆忙地赶了过去。
陈平当着众人的面,跪在我的面前,说这是天意,我显出震惊的神色,又找来几个相近的汉军将领和
楚军将领,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楚军将领流着泪跟我说,楚王听说我被韩王围困在颍川,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日夜兼程,朝发
楚都,而暮至颍川……
我这才认出来,这名楚将,便是当日许州城下大喊楚王前来救驾之人……
这时不断地有楚将在我面前跪下,有人向我道:“楚王当时见太子受困,恨不得以身代之,楚王忠心
,可昭日月……”
陈平让人给我搬了把椅子,我靠在上面听着个人的陈述……
陈平又进言……
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久,几个伺候我的近人,有宦者,有侍人,有主簿,一个一个被捆了上来……
我看着下面十二个人,这本是闹剧,可在这场闹剧中,他们就要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指着他们对楚国众将道:“孤……就是错听了这些小人的谗言……”
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拖下去斩首杖毙,看着众将面露安然,我也装着耻于被蒙蔽般面露阴郁。
无论他们信与不信,但如此作态,我又不追究,想必也非人人愿反了。
起身而走,在众将的簇拥下来到了许州城的大牢前,却见亦有不少楚将已围在那里,看来陈平说得不
错,若是他们心生贰意,第一件事,便是劫狱。
我面带歉疚,亲自下牢,脚下阴暗潮湿。楚将倒是都等在了外面。
我下到深处最空阔的一间里室,上面铺满了干燥的稻草,我透过直栏横槛望向里面,只见墙上爬满霉
点,他只身孤影地坐在那里,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耳侧,垂首靠在墙边,似乎没有生气,周身囚服灰败
,不复雍容。
我让人打开牢门,只身进去:“楚王太傅?”我轻声唤道。
他没有动,我脚下踩着稻草,轻轻地走到他身边,他仍是没有动静,黑发垂在额前,我脸上挂出最谦
和的微笑,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我垂首轻叹:“楚王太傅?孤来给你赔罪了……”说着我向他行了一个跪礼。稻草扎在额上,轻微刺
痛。
他总算微抬了面庞,惨白脸面色中镶嵌着漆黑浑浊的双眸。
我诚挚地道:“楚王太傅……孤……孤受了奸人蒙蔽,一时不查,错怪了太傅……如今,孤才知晓,
原来楚王太傅,皆是在为孤打算。有句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孤原本便敬楚王太傅如自己的
父亲一般,若不是有小人在身旁挑唆了孤,孤又怎会……”说着我顿言,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瞳仁中的焦距却又好像投在远处。
他眸中尽是死寂……我忽然觉得,即使是死,他也应该死得像一个王者,而不是如虻隶之人般,在此
暗不见天日之处,等着周身生疽溃烂而亡。
心下决意,回京城时,我定为他备好盛大的葬礼。
思及此处,言语也不禁变得温和了,我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楚王太傅……我们走吧……”我跪在他身前,隔着披风环抱住他。
他没有动,我几乎能看见他的睫毛上结满了霜。
我轻轻地哈着气,为他吹掉,双臂紧紧地环着他,他周身冰凉:“这儿真冷,楚王太傅,跟孤一起走
,好不好?孤明日在点将台上,当着诸将的面,向你认错……”
他抬眼木然往我,深眸中浑浊得看不清瞳仁,嗓音嘶哑:“你……也有知错的一天么?”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孤自然知错……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打孤的时候么……那个时候,孤虽然身上疼
,心里却是喜欢的,因为你留意孤,孤便开心……”
说着我自嘲的笑了笑:“孤看重你,你心里却早有了别人,你说,孤这错处,是不是离谱了些?如今
孤也自知……这错得改了……”
第三十七章
很久以后,我仍能想起那一天,那天楚王被我请出牢狱;憔悴的神色,似乎荡尽了他半世的风华,目
中消散,形如枯骨。
我第二日又斋戒沐浴,当着所有将领的面向他赔罪,并供之以高礼。
做戏在上世本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爱好。如今却让我心生厌烦……
比起收服他,我如今更想杀了他。因为这样更简单,也更方便。
虽然不得已,仍是殷勤待他;但我心下已然疲惫了,我不想再这么空耗下去……
不禁又想起父皇……
我才经历了三场战役,便已心老如铁石。
如今,若是让我为了取得胜利屠戮什么人,我几乎不会再犹豫。可父皇身经百战,却仍有‘仁爱’之
名,行事也无暴虐,自控自如……思及此处,我心下惭愧。
这才发现,原来为帝者之难处,不在于以杀人树威,也不在于心狠手辣;却在于能修身养性,内圣外
王,在正确的时间,杀正确的人。
这一点上,坦白地讲,若是没有臣子的谏言,我尚无法做到。
撤军回长安时,我顺便去了赵国拜访了我的姐姐鲁元公主,在那里我看见了已经从父亲张耳处承袭了
赵王爵位的青年张敖,我的姐夫。
他的父王张耳随着父皇打天下,他与我都算是晚辈,再加上又有姐姐鲁元公主在侧,相见时,场面上
便十分投机。
还记得第一眼看见赵王张敖情形,他拥裹翠衫金裘,立在府门前迎接我,似乎已等了很久,面颊被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