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尸体身上还透着一股子酒气,恐怕就是喝多了军队撤退他不知道,这才出了这档子事儿。苏暮给了他们一些银两:“把孩子葬了,这地方也不能住了,投奔你女儿去吧。”
老伯的儿子想要跟着苏暮,苏暮摇头:“我不会同意的。你爹就你一个儿子,小孙子又没了,你若是从军,你爹如何?走了。”
苏晔有话想说,却见大哥已经走远,也只得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大哥?”
“只有这一家子,我还帮得过来。”若是多些,他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苏晔不知道,三爷同意他出来打仗是存着什么心思,是他无关轻重,没了他还有苏睿,日后和几房妻妾再生很多儿子,还是什么别的?
苏暮微微皱眉:“你莫要乱想。三叔让你出家门,是因为你想出来,你想出人头地不是么。”对于苏暮猜度人心的本事苏晔从来不怀疑,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苏晔安分了许多,也不大爱说笑了。
与戍守南疆的军队汇合,众将士安营扎寨,而苏暮、苏晔和姜云夫妻二人却是进了雷将军的营帐商讨战况。
雷将军戍守南疆长达六年,这六年来南疆虽然有绝杀的崛起,但是至少还算安分守己,只是不知最近这一年来为何突然还是行动了。联合南蛮各部落,对樊国边境开始逐一试探。
在了解了地貌,敌我双方的士兵数量以及各方面事务,苏暮沉默了片刻。如今进行汇合的只有少部分先遣部队,大部队还在后面,敌众我寡不宜强攻。而不知绝杀是否加入的情况下,更是举步维艰。
众人皆知,若是士兵中混了杀手组织的人,不可不防。按照苏暮收集到的资料,绝杀排名前十的杀手各个能以一敌千。雷将军听完苏暮的分析,怔愣了一下,讪笑道:“不能吧?太夸张了。”
“绝杀是什么组织雷将军不知道。这几年我倒是了解了不少。开战之前,很有必要进行详细调查。听闻前些日子雷将军给南蛮来了个出其不意,我估计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异动,将军好生歇歇吧。”
苏璎若和姜云两人出去探听虚实,而苏暮却陷入了沉思。
出征之前他去弄影楼找风怜,却得知他已经自赎自身,老鸨只交付了一封信给他。信上所说,绝杀一早便知苏暮领兵,和南蛮联手发誓扳倒苏家。绝杀的顶尖杀手全部出动,为保任务不出纰漏,他们的计划是绑了苏晨做人质。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个消息,苏晨连夜入宫,由宫中侍卫保护。
而风怜在信中说,到时绝杀之中会有人接应苏暮,那人名叫楚风。
苏暮怀疑楚风和风怜是同一个人,不过如今也没法证明了。
52.战事
苏暮是万岁爷钦点的武将,境况很是微妙。若是苏家占了文武两边天,恐怕朝中议论四起,苏家不好交代。出兵之前,也已经表明心迹,待得班师回朝便远离朝堂,不为那一官半职。
所以再三考量,苏暮变成了那运筹帷幄的军师。
待得收到敌方消息,大军也已抵达。
如此这般,苏暮军旗一挥,这场战争算是正式打响。
有苏璎若和姜云分别领兵,苏暮倒也不用亲自上战场。这场战事就像是一场狂风,厮杀得狠了,血腥味道甚是浓郁,却也来得快去得快。对方似乎是无心恋战,抱着试探的心态。像是捕到猎物的豹子,一爪子一爪子的拨弄。
苏暮心里有些发慌。
“报将军!”
他心里一突,定了定神:“何事?”
“回将军,苏公子……殁了……”
有那么一瞬间,苏暮只觉得脑中一片眩晕,后退一步撑住了案几:“你再说一遍!”
“请将军节哀。”
他清楚的记得,苏晔说想跟着他闯出一番作为,也清楚的记得,薛琬腹中骨肉甚至还未成形。
自从十岁那年回到苏家,他和家中兄弟姐妹甚少来往,唯有苏晔不计较他的冷言冷语,常年粘着他,他虽心里欢喜可依旧面上淡淡的。但是苏晔不在乎。
作为长兄,他并没有起到什么表率作用,可就是被苏晔惊为天人,不论做什么都能换来崇敬的目光。其实本来就是自己,夺走了他长子的身份。
没有了苏晔,好像生命都变得不同了。没有人会再那么关注他,没有人会给他由衷的称赞,没有那双炙热的眸子围绕在自己身边,苏家对于自己来说,可有可无。
“很痛苦吗?”苏暮的声音飘渺得有些颤抖,他抬手握住了苏晔的手,依然温热,却逐渐冰凉。
“银针有剧毒,走得很快。”苏璎若递过用锦帕包着的三根银针,针尖泛着森森蓝光。
“让所有家中独子都回去。”苏暮心里的痛,谁能懂,“弟弟,大哥这就让你回家。”俯下身子在苏晔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从他脖颈中掏出一块银牌。
普通士兵是铜牌,而有位阶的将士则是银牌。苏晔戴的这块是苏暮亲手刻的,如今收回来,看了两眼,挂在了脖子上。
苏晔的遗骸让身为家中独子的两百多名士兵送了回去。一路上气氛很是压抑,为的就是年仅十五岁的苏家公子就这样没了。苏家为国为民,满门忠义。
“是绝杀动的手。”
很有目的性。苏晔会死,只是因为他是苏家的人。绝杀不过是给个警告罢了。
苏暮嗯了一声,转身入帐,提了十三段赤金凤唳出来,飞身上马疾驰而去。苏璎若和姜云对视一眼,很是不忍。
直到月上中天苏暮才回来,一身的银甲恨不得和身后的火云锦一个颜色,满脸的血污只留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露出森森寒光,甚是吓人。
苏暮只身入敌营,烧了敌人粮草,屠尽敌人三千四百八十六人,所到之处,一地猩红。
武公子苏暮多了一个外号,人称修罗将军。所及之地皆为修罗炼狱,不留分毫。修罗将军麾下,两员大将,一男一女,皆以面具遮脸,瞧不清楚容貌。世人所传,这两人面具之下容貌狰狞,乃是地狱冤鬼,被武公子降服之后收于身边。
苏暮挑眉淡笑,举止间都是苏晨的影子:“可惜了面具之下的娇美容颜。”夫妻两人虽均已面皮掩饰,可到底也是顶美的皮囊。
他这般表情,将心中的寂寞与无助凸显无疑。苏晨也是这般,平日里那股子高贵典雅,说到底还是为了心中那个人。
南蛮兵力不足,斡旋几日便节节败退。樊国的一干将领却不敢松了心思,依旧是警醒万分。苏晨摩挲着脖子上挂着的两条链子,出神。两天链子其中之一便是苏晔的名牌,而另一条,却是简简单单挂着一颗兽牙。
苏暮出征前,苏晨亲自给他挂上的,他也有一条一样的链子,两颗兽牙齐齐整整,看起来像是出自同一只野兽。
“这是爹给你的平安符,有了它定能护我儿平安归来。”苏晨如是说。
这东西到底灵不灵,其实也不好说。就好比去相国寺求了平安符回来,也不能保一辈子无病无痛。
所以当苏暮看见他爹被缚住手脚口中塞着布条架在马上的时候,浑身血液瞬间犹如万年寒冰一般,仿佛都冻住不再流动,手中原本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的兽牙也变得扎手。
策马之人留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便扬鞭而去。
苏暮奋起直追,抛开了所有的顾虑,以及冷静分析事态的原则。
“那是苏晨吗?”苏璎若拽着姜云,苏晨不习武,她无法凭借内息感觉出来,此刻只能等待姜云的野兽只觉了。“是。绑架阿晨这件事情我记得还有两个兔崽子参与,暮儿再三保证不会让阿晨受伤,暮儿忘了?”
野兽就是野兽,冷血。苏璎若哼了一声,足尖点地抢身飞了出去。
天边忽的传来一阵铃声,苏璎若眉头微皱,尚不觉有何不妥,身后之人已然气息混乱,一个趔趄直接扑倒在地。她立刻转身行至姜云身旁,将他扶起:“如何?”
“铃声……不停便无、无法……运气……”姜云的身体如风中落叶般抖动着,“暮儿他……”
苏璎若知此时她无能为力,便也只能在这里陪着他,说些好话安慰他罢了:“无妨的,暮儿体内妖狐的血液更淡些,不会比你严重的。”
只是不知,仅仅是巧合这么简单吗?绝杀既然能用这东西截杀姜云,除了通识他的身份之外,没有别的解释。这唯一的一点若是说得通了,日后恐怕再无宁日。
而同时苏暮受到的影响远比苏璎若想象的要严重的多。临敌之时忽然手脚发软,内息混乱,此为大忌。虽然对方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修罗将军为何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却正是时机呢。
还未来得及穿上铠甲的少年将军,只着一身素色长袍,也不知那孩子是否已经回到家了。倒下去的瞬间,他瞧见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被一掌推下了悬崖。
他没有娘,十五年来都是爹爹陪着他。他学会的一句话就是爹爹,也是扶着爹爹的手蹒跚学步,爹爹的手十指纤细很好看,爹爹笑起来仿佛雪山上千年冰雪融化一般。谪仙一般的爹爹,就这样没了。
天塌下来的感觉,无非如此。
以至于长剑刺入时的闷响都显得不那么实际了。那人的模样明明看的很清楚,可就是记不住,记不住啊……
勉力抬起头,明晃晃的刀刃瞧着极是碍眼。
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拔起刀扔到一旁,便是连手指都动不了。
这东西好生难看,才不要留在身子里。
爹爹不在了,苏晔也不在了,自己很快也会去找他们吧?
若是可以,三人共度一条船过三途川,孟婆汤若是逃不掉就求判官他们三个成为一家人吧。爹爹先投胎,然后自己拉着苏晔成为爹爹的儿子。
多好。
觉得越来越冷了,鲜红的血液浸染了大地,妖娆的刺眼。
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般情况下被挑断手筋脚筋其实也并不是很疼呢。那两人一副被操的模样,解开了他的衣服。
罢了,这皮囊再好看也终归是皮囊。只是从没想过,临死还要受到这等屈辱。
脑中忽的浮现出方才有些小心翼翼的一张脸,在他胸口中了一刀之后。说来也怪,明明都记不住刺他的那人,却记住这张微圆的脸蛋。
那孩子说:“我叫……风……放……没……”
听不清了。
53.命
少年纤细的身体间或沾染上血迹,原本白皙的皮肤在流失了大量血液之后更显苍白。双腿被抬高,一副受尽屈辱的样子。
苏璎若和姜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姜云强忍杀意,于空气中嗅到一丝苏晨的气息,瞬间化作一只巨大的白狐,冲着悬崖而去。而苏璎若则是拔出短靴中的暗器,霎时间,血脉喷涌。
苏暮依稀看到眼前两个人一下子身首异处,鲜血溅到自己脸上没有一丁点温热的感觉。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少年,眼泪再也忍不住:“暮儿……我的暮儿!”她帮他裹紧衣服,扯下自己的外袍帮他盖上下身。“师母……我爹他……”
“你爹没事!”虽然不知结果如何,此刻怀里的孩子才是如今仅剩的血脉,“你要撑住,你爹没事的,就是受了一点小伤。”
苏暮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过却很快被厚重的悲哀所覆盖:“暮儿再也不能保护爹爹了……暮儿希望,今后有人能替暮儿保护爹爹……”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连不成句子,苏璎若明白,这孩子有太多的不舍。这是何等的悲哀,姜离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就这样天人永隔吗?
她一声一声的呼唤着他,他却已经听不到了。那双像极了姜离的一双眸子,如今没了神采,却因为有太多的舍不得而无法闭上。
苏璎若失声痛哭,怀里的少年依旧纤细。他才只有十五岁,正是充满朝气的年纪。
浸入泥土的鲜血浮现出来,形成一个庞大的四方法阵。苏璎若瞪大了眼睛,即便是未知,可她依旧不想逃开。法阵的四角漫漫出现四个人影,待看清四人的面容,苏璎若苦笑两声,放开苏暮,去寻苏晨。
若是他们父子两人都……苏璎若不敢想。
悬崖边没有白狐的影子,只是趴了两个少年,探头探脑,一个轻声问:“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野兽吗?”
苏璎若暗自冷笑,绝杀的心法功夫此刻让她觉得是无比的倒胃口。没有丝毫前兆的,双掌击出。却终于还是没有痛下杀手,封了两人的心脉,让他们掉下悬崖,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白狐从下面跃上时,眼中略带诧异,显然是和那两人打了照面,有些不安的瞧着崖底:“阿晨没事,好像是那两个孩子动了手脚,这才得救。你该不会是杀了他们吧?”
“暮儿殁了。”苏璎若不敢去看苏晨的眼睛,“对不起。”心中涌起的悔意,不知是对苏晨,还是对那两个孩子。
半晌听不到回答,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苏璎若低声啜泣着。“暮儿在哪儿?”那把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听不出半分恼怒。
四方法阵完全消失后,四人的身形才完全显现。为首的男子瞧着地上的少年,皱眉:“似乎像一个人。”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其余三人则是打量着周围环境,迷茫,却也诧异。
“我……不是死了吗?”其中一个喃喃自语道。于是四人都沉默了。
白色的九尾狐压根就没打算隐藏身形,背上所伏之人左腿骨折,不能行走,白狐就这样一路走来。看见那四人,眼中的诧异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苏晨下地,左腿丝毫不觉的疼,神色温和,抚上少年的脸:“暮儿,爹对不起你。”
姜云低头嗅了嗅少年的身子:“这身子没什么大碍,璎若你封了他的经脉,我有办法让他活过来。”
苏璎若二话没说就点了苏暮周身几大穴位,然后又拔出头上发簪,拧开珍珠攒顶,倒出一根琉璃针,直接刺入了苏暮的心脏。苏璎若有一千余年的修为,此琉璃针乃是她多年前凝出的元神。苏暮得了次针,便可让苏璎若护着他身体不腐坏。
为首的男子上前一步,看着银狐:“为什么你兽形的时候可以说话?”又看向苏晨:“为什么你们父子两个长得像我娘?”最后落到苏璎若身上:“娘,这里是哪里?”
三个问题反倒是让苏晨不知所措。原本听到儿子能复活的消息足够让他血液重新流转,如今被这莫名奇妙的四个男人弄得不安到了极点,本能般的护住了儿子的身子。
苏璎若拉住他:“没事。阿晨,你去姜云背上。”说完,就着高度的改变,帮苏晨正骨,然后轻轻拍了拍,断骨之处立刻接合,“动动看。”
见苏晨的腿没有大碍了,这才道:“苏青,抱着这孩子。”
方才问问题的男子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抱起了苏暮:“娘带路吧。”
文公子的突然现身让樊国大军略显诧异,而后被武公子这副模样吓得惊恐万分。雷将军喉咙耸动,脑中过了千万种说辞,可双唇却好像千斤重般,无论如何打不开。过了好久,才缓缓道:“文公子节哀。”
苏晨一双眼睛立了起来,有些恼:“节哀个屁!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个乌鸦嘴没事鬼扯个啥!”
这下子雷将军倒是傻了。早就听闻文公子不但模样一等,更是因为姿态高贵,对人谦恭有礼这才封了文公子的名号。如今居然能听到这几句话,恐怕雷将军也是樊国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