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了如今,异姓王丧失了汉初滔天的权势,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燕王卢绾、韩王韩信
都身死名裂,只剩长沙王吴芮和赵王张敖亲附,太尉王韩信尚存。
如今,楚王刘交、荆王刘贾、淮南王刘肥,成为帝国新的国柱。历史上他们的后代会在景帝时发起八
王之乱,但我如今只能用皇家的血脉去震慑异姓王残留下的余威,维持帝国的稳定,这也是不得已而
为之。
在张良的建议下,我登上泰山进行盛大的封禅。
他对我说:“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教告天下以义也。”
“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物成封禅,以告太平也。封禅,以报群神之功。”
他劝我确立我至高无上的地位,希望我能借此,报效拱我上位的众神。
封禅典礼完毕的那晚,我带着张良,一行二人,再次来到了泰山绝顶。
祭祀的高台上飘扬的王旗还未撤下,我便再一次走了上去。回身不由分说地拽起张良的手,也将他拉
了上来。
他的眼中闪过惊诧,我整了整衣襟,向前面走去。一直到能看见山谷的最高处,我才在呼啸的山风中
顿住了向前的脚步。
张良也走到了我的身侧,静立不语。山风吹开了他单薄的衣袖,如山崖上停驻的飞雁,飘若惊鸿。
我侧头望着他:“冷么?”
这些年他陪着我,脸上也染了风霜,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仍是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上他冰凉的背脊,他微微抬眼,并未拒绝。
我听着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缓缓地道:“子房,朕今日,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愿不愿跟着朕回长
安?”
他轻声道:“如今天下大安,臣也闲云野鹤惯了。”
我叹了口气:“子房,自从治水以来,你一直陪伴在朕的身旁,朕……离不开你。”
这句话并非虚言。我确是离不开他,他和韩信,皆是我最重要的师长。韩信用鲜血向我证明了我的无
能,而他却循循善诱,将我引导至明光之境。
我第一次登门拜访,他便只身去了楚王辖,为我筹谋。
我第二次登门拜访,他便向我言明了太子的高下之势,劝我练兵养势。
我第三次登门拜访,他给我提供了天下奇士奇兵的名目单卷。
他第一次出门助我,是在燕地,为了安抚受伤的楚王。
他第二次出门助我,是因为我被贬燕王,他潜入梁王军中,伏为内应。
他第三次出门助我,是因为我内外交急,内有长乐王之乱,外有洪水滔天。
每一次,他都能送来我最需要的东西。
他嘴角轻轻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扶在高台阑干处的双手静谧幽暗如夜霜。
他微微欠身:“皇上九五至尊,能统领九州,遥俯五岳,身边定能用得豪杰之士。臣一人不足以当天
下,还请皇上慎言。”
我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不知道,有人能如此脱离我的掌控,他不因我的悲喜而忧乐,不因我的显贵而趋附,不因我的落
魄而趋避。
他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的预兆,去的时候,也不留下一丝痕迹。我为帝,却从不曾看透他。
原来我富有天下,却不曾得到敞开的心房。
第十二章:解药
我笑了笑:“那你这一走,朕岂不是今后见不着你了?”
他静静地立于我的身侧,漆黑的瞳仁灿若星辰,他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叹了口气:“你执意要走么……”
他微微颔首,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打在脸上的湿风。我轻轻地开口道:“如今天下大定,确如子房所
言,然朕心中,却还有一个隐忧。”
“皇上说的,可是太尉王?”
我张开了眼,点点头:“不错,如今太尉王封地韩国……子房,你说朕当如何处之?”
他深深地看进我的眼,躬身道:“臣愿为皇上分忧。”
我点点头,既然他要走,便在走之前,再帮我做些事情罢。
我的意思,他应该明白。上一次他离去的时候,送了我一计,言明了立太上皇的利害关窍,如今他要
走,太尉王将会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礼。
封禅完成之后,我以巡视灾情的名义,和张良一起前往太尉王的封地,韩国。
太尉王韩信和卫尉刘建,出城四十里相迎。
刘建自从那次戚夫人之事,被我“逐出”京城,来到韩信身边,作为监军已历三年。当时我尚且想让
刘建掣肘即将灭英布平淮南的太尉王,让刘建将韩信此人或者其尸体带回长安,可是如今大局变换,
风云莫测,这步伏笔已无所谓用了。
韩信知此伏患也好,不知也罢,如今我终究是自己站到了他的面前,准备亲自解决这段痴缠的纠葛。
车帘被挑开,映入眼帘的是万里草场,明媚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那三年不曾见到的容颜。
他背后是我灌注了无数的心血与青春的大好江山,气吞长虹,傲然天成,衬着他精致冷峻的面容。我
穿玄黑的衣袍,他着暗紫的纹衫。
洪水过后,大地上长满了长草,茫茫的绿海间,风吹草响。
那一瞬我忽然忆起了曾经见过的异国火红睡莲,八月之夏,在碧色中盛开,燃烧着骇人的风景。
他的脸被耀日晒得有些微红,我嘴角不禁挂起一抹笑,便拾着人梯而下。他向我行步过来,作势要跪
:“臣参见皇上。”
我一手将他扶起,偕着他的手,向前走去。掌中的触感并非柔软,亦非硬冷,而是一种透着凉意的清
爽干净。
他的衣着一如既往地考究精致,发髻也丝毫不乱,脸上少有表情。
我先开了口,淡淡地提起:“救济灾民的事,如今操办的如何了……”
“臣在城内设了粥场,然灾民众多,难以为继,今年收成会好,但眼下还不到收获的季节。”
我点点头:“朕也是如此设想,这次便带了许多粮草同行。”
“皇上圣明。自十日前皇上来韩国巡视之意传至,韩地举国上下,莫不翘首以盼。”
我笑了笑:“太傅原来也会夸朕。”
他一怔,眼神似乎微一闪动,末了却只是缓缓开口道:“皇上说笑了。皇上如今今非昔比。”
还未进韩国的都城,便远远地看见长长的灾民队伍。
我不禁侧头望向身边的他,他只淡淡地看着前方,见我目光投来,便移开了双眸。
心下不禁微怔,是啊,他不会奉承我,不会因我的到来而清扫街道,不会因我的到来而驱赶这些流离
失所的人,给我营造一片海清河晏的盛世……
他如此行事,算是不敬了罢。还记得我位太子时,尚且觉得他这点不妥,但如今为皇,我却终于知道
,这份真实的珍贵。
有人不得不蒙骗我,有人以蒙骗我为荣,可他却不屑于蒙骗我。
我不禁将牵在掌中的手,握紧了。
韩国的卫兵在灾民中维持着秩序,灾民们千万双的眼睛,看着远处的缓缓驶来的救粮。
旌旗招展,我和他在仪仗队列的拥簇下缓缓近前,身旁高高的唱和声起,地上马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高呼“万岁”。
运粮的主簿留在现场为我说慰劳的话,我自己则和韩信一道去了太尉王府。
进了王府内室,我便开口和他商量了明日巡查之事。他垂眸作答的样子,虽然没有丝毫越矩之处,却
也看不见我早已见惯的恭敬。
内室中的烛光有些昏黄,似乎给他的容颜罩上了一层魔晕,面净如玉,一如初见。
我静静地看着他笑了:“太傅,数载未见,你还真是一点未变……”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没有冷意,也没有热度,欠身道:“倒是皇上大变了。”
我笑道:“朕哪里变了?”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似乎带着些冷峻的审视,道:“臣不敢妄议。只是皇上和年少时,不太相像,
如今乃是帝王之相。”
我的确大变了,我长高了,因在外奔波,皮肤变黑粗糙,下巴上也长出了有些杂乱的胡渣,手上和脚
底生出了厚厚的黑茧……
这和在打仗时拉弓挽剑不同,那时的锐气和年少轻狂,早已被大水的反复无常磨尽蹭圆。
“太傅,随朕一起回长安罢,你的府邸朕让人重新修缮了一遍,韩国地远国鄙,你离朕这么远,朕放
心不下你。”说着我伸手执起他的手。
数载的帝王生涯让我胸口中漫溢出一种充盈,万事不再带着急迫浮躁的对未来未知的惶然。我也渐渐
能够知道,什么样的事情能怎样做,该怎样做。原来这便叫做自信。
问张良是否愿意随我回长安,的确是在看他的意思,我尊重他,因为我不得不如此。
问韩信是否愿意随我回长安,却已是一件不能改变的既定之事,他或者活着回去,或者我带走他的尸
体。此事由不得他置喙,我如此也是大势所趋,大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怔,似乎未曾料到我如此直接地便向他抛出了问题,直言他养兵自重。
他缓缓抽回了握在我掌中的手:“臣在这里也很好。”
我笑了笑:“朕想你,到时候你陪着朕一起回长安。朕不要你现在的答复……你过几天再告诉朕。”
说着我又转了话题,问了些韩国辖内的民生,便起身去了张良处。
张良没有赶路,只是坐着车驾缓缓行至,所以后至韩国。刘建跟在我身后道,张良如今已被安排在驿
馆中。
我问了张良饮食起居,他垂首作答,我亦无多言。
回到太尉王府,刘建已着人再次查审了我居室的布置一类,他在我身前为我启门,我行步而入,他随
即便跪在了我的脚边,似乎是有事要禀。
我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这几年可苦了你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事毕,朕回京就为你恢复
王爵。”
“谢皇上。”
我点点头,听他细细禀报了这几年韩信的生活。
据说他韩信来在韩国整军备战,但忽如其来的大洪水一下子将营寨和粮草都冲毁了。韩信虽打仗出色
优秀,但的确无治国之才,万事只能倚赖韩国的众多老臣甚至基层小吏。
他并非善于拢他人团结部下的统帅,倒是刘建这些年帮了他不少忙。
没有仗打,他这个太尉王无用武之地,虽在士族中威名尚在,但在底层民众中,他的声望却日渐消逝
淡漠。现在的草莽英雄,里巷中的美谈,皆为治水的能手。
这倒是我在洪水骤至前未曾预料到的。
刘建说洪水袭来后,韩信养成了一个人在太尉王府中自己来回踱步的习惯。最先是焦躁易怒,到后来
渐渐被洪水磨的无可奈何,只能一个人闷在房里喝酒。
刘建陈述时,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心下不禁喟然,韩信在历史上被父皇贬为淮阴侯的数年间,心中感到的不满和落差,在此世中若被我
囚禁长安之后,将会滋生的不甘和愤懑,居然在韩国的太尉王府中……提前经历了。
这份没落的荣光,凋零的威名,和历史上太不相同,它的衰落并非因为人祸,并非因为皇家的忌惮,
并非因为狡兔走狗;却是因为自然规律,天灾忽降。他的声势在天意下,如绽放过一夜的昙花,瞬间
凋敝。
历史上,他曾因为这份没落的不甘,不顾势微,在长安谋反,控诉父皇对他的不公;
如今他难道能和天意作对?如此的情势,他又能如何?
第二日我身着龙袍,来到灾民中慰问,却不想接连发生了让我惊异的事。
当时我正站在高台的设粥处将粥分发给众人,年迈老者拉着我的手,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恭颂我
的圣明仁爱。我的面色也哀伤,说愿以身代民,只愿天灾平复,四海安定,百姓无忧。
却在接待了一天的难民最疲惫的黄昏,看见一个满身糟蹋的瘸子顺着队列向我蹒跚而来。离我五步之
外,他开始屈膝跪地,膝行向前。他褴褛的衣着和肮脏的面色无任何的不妥,但长年练就的敏锐却让
我感到了不适。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却见他在接近我的那一霎那手中闪出了寒光。
原来,那是一把掩在袖中的匕首。
我还来不及反应,却已经有一个人挡在了我的身前。不是护在十步之外审视着众人的刘建,却是一直
陪我慰问百姓,立于我身侧的韩信。
那时眼前掠过一抹暗紫,我一瞬间的恍然,片刻之后,才确定那的确是他。
就在他捂着腹部在我面前滑坐下去的那一霎,刺客便被几个随身的死士制住。
让我惊异的不仅是“难民”掩着袖中的刺刀冲上来要杀我,更是韩信竟挡在了我身前。
我脑中的思绪一个接着一个地瞬间闪过。
他……他是怕我在他的辖内遇刺,担了罪责么……还是……他要托伤不和我一起回长安?
医正们很快将他抬了下去,一番慌乱过后,我仍是不急不徐地完成了赐粥的慰问活动,事毕后我并未
赶去探望伤者,因为我心中有更关心的事。
我去了关押刺客的地方。
太尉王府的地牢中阴暗潮湿,只剩墙头一点烛光在黑暗中摇曳。刘建拿着明亮的火把照出囚犯苍白的
面容。
他已经被凉水浇便了全身,冲去了脸上的污垢,发梢上滴下水水来,全身秫秫冻的发抖。
我踏着粘黑异味的稻草,行步而内。
他抬起脸看着我,湿发贴在带着伤痕的额前。我淡淡地道:“原来是你。”
他惨白着脸色,目中灰败,不发一言。
我笑了:“臧衍,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对朕念念不忘?”
他恨恨地看着我,嘶声道:“你夺我的江山,弑我父王,践我国家,抢我优伶。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
我笑了笑:“那你这法子也太笨了些,你怎么不在燕边鄙之处屯兵存粮,缓做打算?”
“父仇不报,我日夜如煎熬。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的父王,并非朕所弑,你算在朕头上,朕也没什么可说的。剿灭贼党,
于朕也是天经地义。但朕自思,待你却是不薄。朕在燕国时,多次能杀你,去每每放你一条生路,你
可知是为何?”
他挣扎起来,手足上的铁链郎当作响,他向我怒吼道:“你什么时候放过我一条生路?你连活路都给
我堵死了!”
我挑眉看他,道:“你妄图弑君,可知该当何罪么?”
他哼笑了一声:“呸,老子从来没怕过死。”
我勾了勾嘴角:“放心罢。朕不会杀你。”
我着人看好他,径自便出了牢房。刘建为我披上披风:“皇上是想招降投靠匈奴的燕王韩王旧部?”
我心下诧异,面上淡然不露,见他猜到,便索性道:“不错,他们了解我大汉,终是塞北的威胁。这
件事就交给你了。”
“臣定然尽力而为。”
处理完了这些,我这才起身前去看望为我负伤的韩信。
我走近门前,里面却传出人声。我的死士就守在外面,看来室中人并未特意回避耳目。
我在紧闭的门扉前停下了轻踏的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