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的另一侧传来张良的声音:“我已向皇上辞官,这几日便走。你要和我一道走么?”
里面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了:“什么意思?”
“范蠡走前,留给文种一信,言道越王可共贫贱,不共富贵。还说了一句千古名言,狡兔死,走狗烹
。你若是明白这个道理,就跟我走,我会代你向皇上请辞。你只用交出太尉王的官印和王爵,恢复布
衣之身,我自有办法保你全身而退。”
里面仍是沉默。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到,张良所谓的为我解决心腹之患,居然是此种办法。
半晌,却听韩信缓缓地道:“太尉王爵,是我为大汉披肝沥胆争来的,我又何必要逃?如今我救驾天
下皆知,他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张良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是放不下这到手的荣华了。”
里面没有声音。
却听张良续道:“你我相交二十载,我走前不得不劝你……你既然喜欢富贵,就该随着能给你富贵之
人。如今你留驻韩国,太招眼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若想守着这份王爵,便顺着皇上些罢……”
我这才顿悟张良的曲线救国,接下来的话,即便不听我也能猜到一二。
我转身而走,来到外殿前,不一会儿,身后响起张良的声音:“皇上……”
我笑着转身:“你这便要走了么?为何不多住几日?”
他微微一笑,那份温雅似乎牵起了我尘封的记忆。远山墨黛衬着他的青衫,他虽早已非我初见时轮廓
秀逸的青年,但多少年来,一闪而过的润心,却从不曾变过。
他垂首道:“臣为了大汉,可谓殚尽竭虑。臣如今想向皇上讨个赏赐。”
我正色看他:“子房请讲,朕无不准。”
他轻声道:“皇上,还请善待韩信。他心性纯良,为人执拗,有些痴气。皇上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我一怔,叹了口气道:“朕只知子房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却原来子房也是高义之人。”
“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臣了?”
见我沉默不语,张良轻轻地续道:“臣替韩信谢皇上。”
我挑眉望他,他柔顺地垂下眼:“皇上还记得臣向皇上说过,韩信有心病么?”
我点点头。
他轻轻一笑,看着我的双眸弯成月牙的形状。
“如今,皇上倒是将韩信的心病医好了……”
我嘴角不禁挑起一抹笑,张良劝完韩信,这是要来劝我了?
“朕不记得,如何医了韩信的心病。”
“韩信心病之一,乃是忠心之主,无能霸业,韩信心病之二,乃是忠心之主,薄待于他。如今皇上让
韩信大展宏图,予他高官厚爵,他能振翅高飞,一举千里,全靠皇上不弃,于他大肆封赏。如此厚待
,终成千古佳话,此乃第一解。
又者,皇上从太子之位,直至君主至尊,韩信本是长者师者,本该教导陛下。然陛下却天佑神明,非
常之人,韩信不可为师,只能为辅,从此他不得不屈蠖求伸,与陛下相处,着实磨砺了他的心性。如
今皇上以至于明光之境,可谓千古明主,事到如今,自然值得韩信尽心辅佐。”
说着他顿了一下:“于项王辖中时,他尚年幼,心智不稳。后效先帝,先帝待之如兄弟手足,他亦不
曾知道世道艰难,人心昭昭。如今他随皇上,已历近十载,今非昔比,他也早已不是之前懵懂之人。
还望皇上亦不要以旧视之。”
我一怔,张良垂首欠身,发丝轻垂在他的耳边:“韩信救驾之事,还请皇上深虑。”
说着他朝我微微颔首,便转身向前走去。略旧的衣裳,是近乎天际的墨色,风中衣褶飘起,似缥缈难
即。
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的背影,透着孑然的寂寥。
我抬步赶上,他见我追来便顿住了脚步,我道:“朕送你一程罢。”
“好。”
番外:韩信(终)
那次从韩国的牢狱中得脱,他随着太子回到了长安。被汉帝削去王爵,他成为了淮阴侯,从此闭门谢
客,淡出了长安所有的社交。
他常常躺在淮阴侯府的院子里,看着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轨道东升西落。在这样满园弥漫死寂的静谧
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在时间中老去。
他看着这座五年前以王府规格起建,如今已经更名为淮阴侯府的府邸……
五年的时光不长不短,它剥蚀了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炫耀的朱红。玉砌雕栏的荣光似乎已经
暗淡,只剩门前的老柏愈见苍幽。
难道这就是上天给他安排好的,他最后的去处?
不……只要天下一天没有完全平定,他就有有机会再次出山,去建立他的功业。
他在淮阴侯府中等待,等待着自己的机会。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开始写书,不断地回忆过去,他想要将自己的兵法韬略写出来,流传后世。
汉帝知道了后,似乎很赞成他的想法,竟让人将帝国所有的兵卷,包括先秦皇宫的,四海遗落的,种
种残卷,一共二十五车,全部运到了淮阴侯府中。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时间终于涤荡成了淡漠,他如今想起乌江楚魂,越来越少了。现在总是不自觉冒
出他心中的,是和太子在一起时的羞愤。他行军作战上首次完败,便是太子给他的,而且太子还对他
做出那样的事,又叫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他会想到第一次遇见太子的时候,他会想到看着太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长大的时候,他会想太子总
是凝视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
在外面,大家都赞太子谦和温恭,但他却觉得,太子看着他的眼神中,深藏着浑浊和阴沉。
经历了这么多,他渐渐变得沉默,平静。
自从他被贬为淮阴侯后,太子再也没有来府中看过他。起初他乐得清静,但是时间长了,毕竟生出一
种落寞。汉帝倒是常常问他编纂兵书的进展,他规规矩矩地作答,并无越礼之处。
有一日张良登门,他有些诧异,他以为汉帝在将他放出淮阴侯府之前,不会让他再见任何人了。张良
给他带来了山间的甘洌的清泉和香醇的美酒。
很久不曾见外客了,他有些无措地披着旧袍出来迎接。姿容糟蹋,他自己都有些羞愧。
张良见到他,倒是一愣,细细地打量了他,这才轻轻开口道:“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摇了摇头:“你不是归隐了么?”
张良叹了口气,将酒水放在塌上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太子远征匈奴了。”
“我知道。”
“你担心他?”
“他是我的弟子,和我荣辱与共。”
张良深深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太子打了败仗,被匈奴围困在白登,你知道么?”
他怔在了那里,似乎无法从忽如其来的震惊中回神。
张良轻轻地道:“你我都是‘太子党’了,若是太子倒了,我尚有回旋的余地,你却不会有活路了…
…”
他一时间脑中思绪纷乱,根本不知道这团杂乱的思绪,到底何处能理出个头绪。他原本还等着太子再
次征战的时候,不得不用他的时候,他能翻本,再建功勋……
却听张良续道:“之前皇上待你宽厚,只因你是太子太傅,皇上动你,便是动太子。大汉初定,储君
不宜变动,此理皇上甚为明了。你身兼数罪,能平安至今,不可谓不幸运。但如今情势却已危急了。
”
他这才回神,却是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怎么来的?”
“我跟皇上说,我也想看看那些兵书,皇上就让我来了。”
“太子……他被围在白登……依你之见……”
张良叹了口气:“恐怕这次太子之位堪忧……”
他有些焦急地问道:“那太子可有性命之忧?”
张良抬眼深深地望着他,末了却垂眸道:“如今尚不知晓……”
匆匆说完,张良便又匆匆借了几卷兵书便走了。
后来他等到了消息,幸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太子不再是太子,而变成了燕王。如今大汉的太子变成了刘如意。
他不知为什么,胸中长吁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便还有机会……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尘埃落定,历史会划上一笔重重的盖棺定论。就像那个人死在乌江一
样。
可是……燕王?
不错,太子也许还尚未达到他心目中争鼎逐鹿的王者气度,但太子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优秀的继承人。
他有高志,有冷心,有手段——刘如意?刘如意怎么能和太子比?
太子即使不成为霸主,也能成为一个善于用人的君主,但是刘如意,他能让将成功名,武者开疆么?
太子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对他再不敬,也是他教出来的,他看着太子从一个英俊的少年变成英挺的
青年。他看着太子从鲁莽的青涩,变成了心思深沉,筹谋万变。
在听到了太子易位的消息后,他彻夜未眠,心中愤懑。
这个愤懑和他自己的不得志一起,渐渐在他心中膨胀开来。
早已沉寂许久的内心,开始活络。太子之位被取代了,竟还是被……刘如意那样乳臭未干的孩童?!
他披着衣服,夜中在淮阴侯府中来回地踱步,苍黑的古柏在夜中摇曳,月光下投下漆黑的影子。
他荣光无限的时候,它们伫立在那儿,他中道沦落的时候,它们依然伫立在那儿。即使暴雨骤临园,
扬起清纯的草木气息;即使秋风忽至,早霜落叶,播散微苦的寒意,即使他来到这里,然后又走了,
它仍然会在那里伫立。
心中渐渐地升起阵阵寒意。
他韩信……还有和他的命运联在一起的太子……难道真的就此没落,销声匿迹了?!他韩信,难道真
的就无法从开始到结束,辅佐一个主子成就霸业?
难道他真的没有这个命?他不甘心。
脚下碾碎一片落叶,身后却响起了张良的声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天有不测风云,你又何必庸人自扰?”
张良观察着他的面色,忽然轻笑了一声:“其实……此局也不是无法可解……只要你投奔戚氏……”
他怒道:“他们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屑与那等人为伍。”
张良垂首笑了笑:“是么……我还以为……”
他皱眉看着张良,问道:“论英气杰济,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张良轻轻地道:“比不上。”
“论猛锐善兵,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比不上。”
“论明果独断,勇盖天下,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比不上。”
“论威行邻国,名闻远邦,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比不上。”
“那为何……”
“但却有一点,却是燕王殿下不及的。”
他怔怔地道:“什么?”
“聪慧擅宠。”
还未等他回神,张良便笑了笑:“看见你有了精神,我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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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相见,他已从远在边鄙的燕王殿,成为了长乐宫中的帝王。
他眉间都是开阔,身形沉稳。
年轻的帝王手如铁箍般,握紧了他的脚踝,深深地按进水中,那双手有力而不容拒绝,他暗自抽了一
口气,水太烫了,但他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表情波动。
看着跪在他脚边为他洗脚的人,他不禁一时间怔忡。
他从没有听说,一个主上能为一个臣下做到如此的地步。目光慑人,即使半跪在地上,却也有骁勇之
气。他心中虽这么想,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看着,胸口有点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们再一次上床了,青年皇帝很温柔……至少……比项王要温柔许多。自己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和男
人的性*事能有这样温柔舒服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青年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眼底深处的迷恋。
他忽然觉得真好笑,当年如果不是太子那种性子,他不会恨他,也不会在意他。可是如今,这种恨和
在意,却揉进了很多别样的东西。
年轻皇帝进到他身体里时,嘴角掩不住张扬得意地上扬,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一样,他气得一巴掌就
扇上了皇帝的脸,皇帝却好像无知无觉一般,侧头吻上他的手,笑的更胜了。
他领兵去了韩国,原本打算剿灭英布谋反,再图功业;但却不没有想到在韩地,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
无能为力,什么叫听天由命,只因那场旷古绝伦的大洪水。
发现自己的兵谋诡诈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就好像在一夜之间,自己成了一个对天下没有用处的人
。
时隔三年再一次看到青年皇帝时,他身形厚实,眉间开阔,已不再有了年少时候的骁悍和张狂,只剩
岁月沉淀下的沉稳。
他带领着百官为天下战胜了洪水,成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君主;自己却裹足不前,声望停止在了刀兵血
刃的征战场中。好像原本在走在一处的两人,一个停了下来,另一个却开始奔跑向前,一日千里。
最先的焦躁,不忿,不甘,却被如流水般涌入的灾民磨平了。
原来,他也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候。
再次的相见,他的心早已在三年避无可避的天灾中沉淀、平静。
看着面前的帝王,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便是天下。
冲出去为皇帝护驾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觉得,那个人不能死。至于为什么
不能死……因为他是个好主子,好皇帝?还是因为……自己不能再一次看着一个留在心里的人,在自
己面前死去?
“子房,好像自从我们相识以来,我总是拖累你。当时在项王军中也是,如今在这里也是。”
张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半晌却忽然开口:“你这么傻,我怎么忍心丢下你?”
他一怔,刚要反驳,却听张良幽幽地接了一句:“可是你骨子里在意的,却都是些廉杰骁悍的人物。
被你在意上的人,你唯愿助他实现功业,却总能忘记他如何待你。你就好像一个画师,看见材质优良
的画布上画了一半的画像,总是想将他补全,也不管人家给了你工钱没有。”
他有些恍神,连张良离去都没有发觉。
等他回神,只剩摇晃的门帘,兀自低垂。
第十三章:定情
我推门而入,只见他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靠在床头,散发披在双肩上,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风情,带
着点颓丧。
听见门开阖声,他只是抬眸静静地望我,瞳仁黑寂。我坐到他的榻侧,
叹了口气,我细细地望着他这张很久不曾见到的容颜,不禁伸手抚了上去,勾勒着他的面容,他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