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知为什么,那是第一次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窝在父皇的肩膀上,再也没有出声。
难道说,这就是母妃说的,等我长大了,就懂了?
我心里有些难过,但我装作一点也不难过的样子。母妃不希望太子从燕国回来,母妃每天早上给我穿
衣的时候,总是欣慰地说:如意,多学点礼仪,说不定不久就要当太子了。“我不想和他抢。”这句
话我不敢说出口,总却在心中念着。
他从燕国得胜归来了,母妃气的砸了一只瑞兽,我吓的跑了出去。却在御花园里遇见了他的母亲,皇
后娘娘。
我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回啊?”
她怔了怔,淡淡地微笑道:“下月初五。”
我满意地转身走了。等到了第二个月的初五,我早算好了日子,但父皇却办了庆功宴,我一直等他到
深夜。他都没有来看我,我赌气地睡觉去了,后来听说他喝得酩酊大醉,直接被扶回了房间,我才渐
渐消气。
他贴身的宦者却来找到了我:“如意殿下,这是太子送给您的礼物,让小人定要在今日打更前送到您
的手中……您瞧我这记性,刚才太子殿下一醉,老奴就慌了神,这才想起来要亲手交给您。”
后来我急不可耐地打开礼物的盒子,不禁有些失望,是一条奇怪的马鞭。
我翻出他的赠言字据:“如意吾弟,此乃匈奴圣物,燕王臧荼所用。今赠予如意惠存,表我为国征战
,舍身戎马之志向。”
我愣住了,捧起马鞭看了又看,这才发现上面血迹掩盖下燕王的图腾。原来,他把梦想寄存在我这里
;原来,他已是这么在乎我。
母妃连着几天都心情欠佳,和父皇使小性子,但父皇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哄着她,而是不再来桂宫了
。宫廷里有了传言,说父皇如今宠爱的,是在庆功宴上太子献给父皇的优伶。
那天,我见他怔怔地望着父皇寝宫的方向,这时抬着水的宫人从他身边走过。为首的宦者向他行礼,
讨好笑着:“太子殿下,您献给皇上的美人,皇上可喜欢了,这不是,今夜又让那位美人侍寝么?”
“太子哥哥?”我站在不远处,出声唤他。
他走过来揪我脸,笑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指着后面:“我陪着母妃来的。”
他闻言怔了怔,向母妃微微颔首致意,便准备转身离去,我忙拉住了他的衣袖:“太子哥哥,你从燕
国给如意带的礼物,如意很喜欢。”
他蹲下来看进我的眼睛,摸着我的头,温和地微笑道:“那下次哥哥再给你带。”
这时母妃却走近了,牵起了我的手:“太子殿下,打扰了。”说罢母妃拽着我走,我还有好多话没说
呢,我不停地回头,却被母妃掐了手心。我委屈极了。
母妃一回寝宫就将我带进里面的屋子,拿起东西丢我:“你还跟他说话!你还跟他说话!你个没心没
肺的!”
我没有躲,我跑过去抱着她:“母妃……母妃……”
“你根本不知道他多恶心,那个优伶,谁知道干净不干净。”
我低下了头。不知为什么,我那天晚上一宿没有睡好,胸口好闷。
可是再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又好像忘记了为什么和他生气,还是找他玩。
但是他却和从前不同了,他变高了,变壮了,变得更英俊了。我有点不敢跟他说话,但跟他说话,我
又会好开心。
他也长大了,他开始没什么时间陪着我了,但我真喜欢看他穿着军装的样子。是因为我喜欢军装吗?
好像不是,因为我自己不爱穿,但是我就是喜欢看他穿。他穿起铠甲骑在马上的样子,我做梦都能梦
见。
后来他又出去打仗了,一去,就是一年半载,我没什么机会见他,但他总是会寄给我礼物,带给父皇
信函的同时也转带我一封。
我和他明明见的少了,离的远了,但我却越来越开始想念他。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和走的时候不同
。他第一次走的时候,我只觉得他是我的哥哥,但他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我觉得他成了一个将军,看
人的眼神都有点可怕,只有对着我的时候,才会偶尔温柔。等第二次出征,第二次回来的时候,他眉
目间的神气,我忽然觉得真像父皇,他对什么都威严有加,只有对着我的时候,才会偶尔绽放出笑颜
,我常常被他忽如其来的温柔,迷花了眼。
他第三次出征,我还在等着他的礼物,他却再也没有回来。他被废去太子之位,而我,代替了他的位
置,成为了新的太子。
我本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我战战兢兢地给他写了信,他却如往常一般回了。丝毫没有提太子之事,
只是跟我讲燕国的风土人情。
看到他的信的那一刻,我就哭了。我忽然觉得我好对不起他,我也好喜欢他。
他一定知道,我的母妃喜上眉梢的样子;他一定知道,我的母妃劝父皇废后的事;他都知道,还能这
样对我……我想,我们真的是心连着心的。
我下定决心,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对他好。
我当上了太子,事情冗杂而繁多。父皇对我也渐渐严厉了起来,我不太习惯,但是我知道父皇是为了
我好。
有一天,父皇对我说:“朕要远征巨鹿,和朕一道去罢……”
我走到他身边,乖巧地点点头。父皇厚重的掌覆盖上来,摸了摸我的头,望着远方道:“此次役毕,
今后……如意便可高枕无忧了。”
我拉起父皇的手:“如意现在有危险么?”
父皇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孩子……别怕,有父皇在。”
我抱住了父皇,父皇一下一下地摸着我的背。我很担心父皇,因为父皇现在身体越来越不好。父皇现
在抱我少了,不是因为他不想抱我,却是因为他抱不动。他额角都是白发,走路比以前慢了许多。别
人不曾发现,我却是知道的。父皇一天天老去;但是我却还没有长大,无法为父皇分忧。
军旅中父皇让我和他一道坐了銮驾,一路上都在跟我说山川风物,有次父皇说了上句,我忽然想起了
什么,便顺口接了下句。父皇闻言,眼中满是惊喜和欣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些都是燕
王哥哥在信里告诉我的。”
父皇怔了一下,眼神倏地黯淡了,他摸摸我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后来父皇的军队在巨鹿受到了叛军强力的攻击,帷幄中筹谋的父皇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父皇……?”
晚上,父皇没有让母妃作陪,却点了盏灯酌了点酒,披着衣服坐在榻上,召我说话。
父皇看着我,花白的发在烛光下有些刺眼,他问道:“如意害怕吗?”
我摇摇头:“如意不怕。父皇给燕王哥哥发了信,他会率军驰援。”
父皇眼神很深,抬觞饮酒不言,他举目望向帐外疲弱的军容和无数的伤兵,最终闭上了眼睛:“但愿
如此……”
不知为什么,一阵凉意从我的背脊升了上来,第一次,我开始忐忑不安。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起初坚信的事。
援军终于到了,外围的进攻终于减弱了攻势。听说燕王的特使破围而入,适才去觐见了父皇。
我的心放了下来,向父皇的营帐赶去。帐外的宦者用眼神示意我停下脚步,我正兀自疑惑着,只听一
个陌生的声音在帐内冷冷的响起。
“只要皇上下诏书废了刘如意,再立我主为太子,此围立即便能解……”
父皇喃喃地骂了一声,怒道:“大逆不道,你回去告诉那个孽子……”
却听那个声音提高了音调打断了父皇的话:“皇上似还不知此时之危急……您可知巨鹿外领兵的将领
是何人?”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开口了:“是淮阴侯。”
我的脚有些软,淮阴侯……
不就是他的太傅么……
怎么会……
“皇上还在犹豫什么,我主的要求并无过分,只要复立太子,如意殿下便可万世富贵,此围亦立解。
”
里面忽然响起了投掷东西的声响:“滚!”
“臣会等着皇上的消息。”
忽然面前的帘子被挑来了,我一怔。这个人有些面熟,是……
“借步。”来人漆黑的双眸中一片死寂,年少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声音平平。
竟是刘建!
我全身都是冰冷,果……果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是……燕王派你来的?”
他看了我一眼,单手戴上了掌中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容颜:“你不配和我谈。”
说罢,刘建便走了。
第二日,军队便断了粮。
看着父皇苍老的神色,我全身冰寒彻骨的同时,第一次开始怨恨一个人。他为什么为了一个太子之位
,便能做到这样?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他都枉顾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难道,这就是长大么?
我们小时候那些事情,难道他都不记得了?
番外:如意(下)
“太子殿下,这是燕王殿下给您送来的书信。”
“我不想看。”对着呈上书信的信使,我背过身子去。曾几何时日日盼望的东西,如今却让我心寒厌
恶。
“诺。”
“回来。”看着侍卫远去的背影,我却又不禁唤道。
“诺。”他恭恭敬敬地将书信呈到我的面前。
翻开布娟,熟悉的字体映入我的眼帘,第一次觉得如此的刺眼,我的眼眶好酸。从前他好像总是有说
不完的话写在给我的信里,可如今,我有些朦胧的视域中,只剩一行字。泪水打在上面,有些沾湿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如意吾弟,近来安好?甚念。兄字。”
我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地摔了出去。过了一会,又不由得哭着去捡。
没过几日,我就被废去太子之位,听说他在巨鹿屯军之外,再一次架起了高台,登上了太子之位。他
还设坛祭天,发誓保我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我心里好苦,但是却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松了气的同时,我也觉得委屈。他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
跟他抢?他知不知道,他在拿我最珍视的东西,换了我最不在意的东西?
我好冷,也好伤心。但又能有什么办法?
后面是一阵兵荒马乱……然后我听说,父皇中了叛军的流矢。
我一下子懵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被卢叔叔叫去。
进去的时候,父皇的脸色像纸一样灰白。他长着嘴虚弱地喘气,像濒死的鱼。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我不由得快步抢到父皇身边:“父皇……”。
父皇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却怎么看都不像笑,他哑声道:“父皇好着呢,再过不久,我们就班师
回朝,好不好。”
我大力地点头。
父皇的眼中划过一丝欣慰:“你喜欢你二哥么?”
父皇一提起,我的嘴边便蔓延出苦意,不想让父皇看见我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我想了想,
仍是道:“我……喜欢二哥。”我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道:“可……他现在是太子了。”
父皇微笑了一下,面容却有些不真实:“他以前就是太子啊,他以后是大汉的主君,你要向敬爱父皇
一样敬爱他,明白吗?”
我顺着父皇的意思道:“儿臣明白。”
父皇长长叹出一口气,苍老的让人心疼:“你去吧,父皇要休息了。”
“我想陪着父皇。”我说。
可是樊哙在后面拉着我,将我拖出了父皇的营帐:“三殿下,请回吧,皇上需要休息。”
是啊,父皇需要休息,我盼着他病好。
可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父皇的时候,父皇却只剩下冰冷的尸体。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明明是他儿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那时我几乎丧失了神志。我失去了我的父亲,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父皇走的时候,我竟没有守
在他身边,他会不会走的不安心?他一定想看看我吧……
“父皇!!父皇!!!”
我不顾侍卫的阻拦,发了疯般地冲进灵堂的时候,一道冰冷的实现向我投了过来。
他跪在灵前,背脊挺直宽厚,眼神阴沉,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看着我。
我全身一个激灵,三年了,他似乎晒黑了些,长高了些,但我怎么会忘记?这是他的眉,他的眼,他
的鼻,可壳子里装的是他这个人吗??他怎么能这么看着我?
他满身都是骁悍的气息,好像瞳仁都浸在血色中,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嘲笑的弧
度。
我全身冰凉地僵在那里。
我明白了……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真是个傻瓜呵……
但我仍然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我哭喊道:“太子哥哥,你让他们放我进来!”
他挥挥手,皱眉淡淡地道:“放他进来。”
我冲进去扑在父皇的灵前。
他走近了我,我知道,但我却没有回头。他离我很近,气息都包裹住了我,他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在
我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帮我顺着气、我正和他生气,不愿意和他说话,看着父皇的遗容,我也悲伤
地没有劲和他说话了。
在我开始精神不济,白天也常常会做梦的日子里,他却登基了。
他登基的时候,太阳从乌云里冲破到天际,刮起了很大的风。我和百官一样坐在高台上,看着他穿着
和父皇一样的衣服,登上从前父皇的宝座。
一切,都好像不事真的。父皇不在了,他占据了父皇的一切,我却只觉得冷。顺手将衣服裹紧了。
他在大典上宣布封我为长乐王,我走上高高的祭台,接受他的敕封。
他将王爵的大印交在我手上的时候,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温和地笑着,一如初见,面净如玉:“
朕在天下人面前发誓过,要一辈子对你好。”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像一下子驱散了我心中埋藏了那么久的不满和怨怼。他都是知道的么?在天下
人面前,我忍住了哭泣,咬着嘴唇接受了他递在我手上的王印。
大典结束后,他的宦者却来到了我的身边:“长乐王殿下,这边。”
我跟着他走,轻轻地问道:“是皇帝哥哥找我吗?”
“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恩。”我垂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阴暗潮湿,这是哪里?它并不象一般宫殿那么富丽堂皇,而是充满黑暗;它也
不是那么巍峨,而是极其狭长,如同一个时间隧道。
我跟着宦者往前走,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被放大,我几乎听到了脚踩在瓦砾上的声音……破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