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事件来的太过突然,就连吕氏族人也想在匈奴虎口中,保住太子的性命,这才默许了太子的废黜
……
现在如意为太子,我却看见了暗潮下的涌动。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老了。不再能给下面的部下带来掠夺性的收益,而他们跟着刘盈,却可以得到。
我以前自恃我的部队都是贪图荣华的乌合之众,要比项羽的战骑人数更多,更会动脑,更能团结他人
。如今,我却被反噬,这些见利忘义之徒,早就因太子的带兵和太子走在了一起,而我已经有很多年
没有带着他们出去打仗了。
我将刘盈贬谪在偏远的燕国,我领军出征的时候,将戚夫人和如意带在了身边,因为我不放心他们在
宫中。
最后我留下了陈平和吕后驻守。
淮南王英布,是享誉盛名的项羽五虎将之一。
梁王彭越,和韩信私交甚好。
我实在不愿出京带兵,将长安留空,然情势却让我不得不如此……
如意还是太小了……若是他再稍微大一点,便能帮上我了。
我准备亲自去整合太子的势力,他不是在燕国当王吗?这次,我会借巨鹿郡守的谋反,将朝中军中的
势力,重新安排。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了,因为我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日夜的行军,对我而言似乎已是很大的负
担。
我在路上也想过,这几年我在宫中莺歌燕舞,刘盈却在外面引军杀敌。
人其实和狼是一样的,狼群要有一个狼王,人群也会不由自主地去供奉一个王。
狼王永远是族群里最身强力壮的那一匹,能够带领族群找到更好的栖息地更丰富的食物。
这些年,刘盈就是这样的狼王,在他的战役中,提拔的校尉,分奖的封赏,都是他的掠夺来的,交给
整个族群的食物。
燕国,赵国,韩国,楚国……甚至梁国,四处都是太子的党羽……
大局变得太快了,我刚送出让他驰援的书信,便被围困在巨鹿。探报说,燕王殿下如今正率军在巨鹿
军的外围。
信使说燕王率军而来,也给我带来了口信。我召燕王使者进来,等他掀开斗笠,我才发现竟然是刘建
。
他静静地呈上精美的食盒,跪在地上对我道,小人参见皇上。
后来他跟我说,想跟我单独谈。
我屏退了众人,刘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只要我下诏书废了刘如意,再立刘盈为太子,此围立即便能
解。他还说,外面指挥的人,是韩信。他还向我保证,只要复立太子,刘如意能万世富贵。
我朗笑,你们也太大胆了罢。
他沉默不言。
我也没有答复他。
那顿饭吃得难以下咽,回到主帐时,我的脸色也许很不好,戚姬关心地走过来,在我怀里撒娇,问我
怎么了。
我却知道这一战,原来我已彻底输了。并非我不懂筹算,却是我手上已没有多少可用的筹码。
戚姬抱着如意,坐在我的身旁,问我是不是马上快突围了。
她怯怯地看着我,用尽了法子想逗我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平复了情绪,终是道:“燕王羽翼
已成,朕不得不将他再立为太子。”
我话音一落,一道清泪便顺着戚姬美丽的脸庞落了下来:“你不是皇上吗?不是天下都要听你的吗?
你不是大汉的主人吗?”
我站起身,拉开大帐的帘幕,望着如山海般的军阵,我忽然想唱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第二天,我的军队便断了粮。
而能为我谋划的谋士,如今却一个也不在我的身旁。陈平虽然献计让我借着巨鹿之战,引来刘盈,却
自请镇守长安,表忠心说为防皇后篡权。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他并非最好的人选,但我如今已无人可用。
张良自从我称帝后,便不再上朝;萧何乃刘盈一党,我不愿启用,如今仍让他赋闲在家……
我召来刘建,他看我的眼神不像一个儿子,甚至不像一个晚辈。是啊,除了刘如意,没有一个人,像
是我的儿子。
我开口问他,燕王真能让如意永享富贵么?
他却矫正了我燕王的称呼,他说,太子会在祭祀的时候,对天起誓,昭告天下。
最后,我答应了刘盈无理的要求。
这一战既然输了,我便不再为徒劳之事。我不顾戚姬的哭泣,下达了废立太子的诏书。
如今最重要的,是能突围。等突围之后,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呢……
只要能出了围城,后面如何作为,还不是看我的意思?
我的诏书刚刚传出,据说第二日刘盈便在巨鹿军外设坛祭天,说他承天景命,受天地之隆恩,如今继
太子位。
并按照诏书中的意思,向天发誓,绝不会为难兄弟,他向天下人说,他要保刘如意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
我刚刚放下心来,军队却遭到了巨鹿外围的猛攻。
我的背上中了流矢,杀声遍天中,尽是火光。
有人这才向我大声呼喝道:“皇上,燕王殿已入了长安!”
我心下一震,面前的景象缓缓地剥落……
什么?我问。
他说:“燕王殿已入了长安。”
他不是在巨鹿吗?怎么又在长安?
一根线缓缓地从我脑中穿了起来,陈平的献计,巨鹿的围困,刘建的到来……
没有想到……
几年不问征战,我竟要栽在这里。
——我如果死在此处,他便能直接在长安登基——
第三章:登基
吕释之已率军与我回合。我带着铁骑纵马而前,却见不远处梁王的大帐中插满了汉军的旗帜。
我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梁军如水般撤退而去,我率军掩杀。
却见半途中不少身着梁军衣服的军士搴旗取将,竟内斗起来,我压住后面随我而上的军士,一人缓缓
的向前踏步而行。
却在梁军中看见了最后簇拥着的人,青面獠牙的面具在月光下冷笑,他站在高高的高台上,衣袖随风
飘动,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他身周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下面身形狼狈的梁王。
梁王似乎尚未反应过来,便忽然被一箭射穿了胸口。
梁军乱窜起来,燕军和御林军长驱直入,很快地控制住了形势。刚才站在最高处的男人静静地望了一
会儿,便转身而走,带着周围的卫兵回了插满了汉军旗帜的梁王大营。
没有想到,这么快,战斗便落下了帷幕。
进入梁王军帐的时候,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我知道梁王军中原来早就潜伏了无数内应,从梁王的幕僚,到梁王的将校,到梁王的军士。
我也知道这些潜伏而入的人,应该是楚王党。彭越那么放心韩信,也许从来不曾料到,当年和他对酒
当歌,指点天下的朋友,如今却将他出卖了,卖给了我,也卖给了韩信自己的王图霸业。
他们曾经再亲密的私交,他们如今如此相同的诸侯王处境,都抵不过利益二字。
彭越终究还是重义的,想当年彭越向父皇请封的梁王王爵,还是韩信代为起草的,他一直为此感念韩
信之恩;而韩信被贬,燕王韩王身死名灭,梁王彭越自然唇亡齿寒,自危不已……
他也许以为,被贬的韩信和岌岌可危的他,是最佳的同盟者。但他却不知道很多事,也不知道长安城
中,真正的利益脉络。
他不曾知道韩信和母后的交易,他甚至不知道韩信前往巨鹿的事实。
一条一条的线,在我脑中渐渐穿越起来,成为了一张完整的网。
但当才的一瞥,却又牵起我心中的疑惑……
母后的信笺中并没有提到梁王军中具体的将校。
难道那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梁军将领是他?
可他在我的印象中,能冥思品竹,能看着樱桃褪尽红衣,能筹谋万世,以理服人,却并非善于骑射…
…
抬首,却听夜中如呜咽般响起了收军的号角。
我纵马而前,原来,他的一丝一毫,早已印刻在了我的心中。
在我的身后,一展金色巨龙旗升腾而跃起,汉军已完全控制了梁军的营帐。
吕释之跟在我的身后缓步走进梁王的大营,我身周侧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向我匍匐叩首。
我已是未来的帝王。
我向梁王的主帐走去,将吕释之留在了门外,一人迈入,挑开帘子出现在我视域中的,是一个孤单清
越的背影,和一柄独烛。
他背对着我,静静地坐在帐中,案几上放着那只鬼画符的面具。
我几乎能确定我的判断了,心下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但不是欣喜,也不是惊讶,更不是欣慰
。这些词早就离我远去了,被我埋在在了一次次的征途中,一个个为我倒下的身躯里。
我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他走去。他缓缓地回首,似乎看着见了我,焦距却没有落在我身上。
我顿住了脚步,看着他微微转过的侧颜,面上不禁挑起一抹笑,发自内心的笑颜。
在我的心目中,他本永远是隐藏在帷幄之中的谋士,永远不会亲自上阵,去碰那些最骁勇也血腥残暴
的军阵。可今日月下,我却在忽地一瞥中,看见了他挽弓提剑的样子,他是为了我,才做到如此地步
的吗?
他眸中曾牵动我心神的水雾凝成了冰,他向我微微颔首,语气淡淡地道:“燕王殿下来了。”似乎在
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拖着厚重的铠甲,走到他的面前,满靴的泥泞,伸臂兀自在他身侧拉了一个椅子坐下:“子房先生
……我们这有三年不见了吧。”
他微微颔首:“三年零七个月。”
我不禁笑出了声,真想多看看他。我的眼睛不离开他的双眸:“可是孤却觉着,好似昨日才见到子房
先生一般……孤还记得那日在你茅庐中喝茶的情景,一转眼光阴荏苒,子房先生看上去,倒是没怎么
变。”
他仍是一副温雅的样子,似乎刚才帐外他导演的厮杀和他毫不相关,他轻轻地道:“燕王殿下却已是
大变了。”
我问道:“孤哪里变了?”
他静静地打量着我道:“形貌变了,倒是有燕地的豪侠之风。”
我朗声大笑,起身道:“走罢,随孤一起入长安。”
他坐在那里不动,我又道:“陪孤一道去,可好?”
他抬眼望向我,缓缓地起身,走到我的身侧。
我伸出满是泥泞和尘土的粗糙双手牵起他的袖:“孤还记得……孤从前便与你说过,孤能给你华服轻
裘,能给你广厦万间,如今,孤就快真的做到了……孤心里对你的情意,难道你还不了解吗?如今,
孤能将天下最好的,尽奉在你的眼前……”
他轻轻垂首,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握在我手中的双手:“殿下言过了。”
我顺势便放了手,边走边道:“你为孤深入梁王军中,潜伏数载,取信于梁王,只为助孤成就大业,
你这份功劳,孤无论怎么讲,都不会言过。”
“殿下谬赞,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臣也是为了大汉的安危尽本分而已。”
他走在我的身后。
我看着脚下有些斑驳的路径,几乎有些想不起来,那曾经那么在意他的心情。
如今,我仍然在意他,但再怎么在意,他也永远大不过我心中对权势和地位的爱恋。没有了手中的权
力,我便失去了恋慕所有的机会。
我能在这里再次看见他,不是因为我喜欢他,却是因为我能披荆斩棘,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
江山和美人,这件事我一直困扰了很久。我之前以为,江山和美人便是我生命中天平的两端,他们一
起带给我至上的欢愉,但是如今我却知道我错了,美人永远不会重于江山。他先是我的臣子,才是我
的挚爱;只有我坐拥江山,我方有环抱美人的权力。
在燕国多少个夜阑人静时,我总是能幻想,若在外领军作战孤帐难眠中,他能在我身旁,为我掌一盏
灯。
在燕国多少个明月清风的夜晚,我总能幻想,他在朝中殿上纵横议论,我晚上送他杜康酒,和他共醉
共卧。
在想像中,我会放纵自己,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也许他这样的人,我永也无法触及。
他随着我出帐,再次带起了面具,似乎是发现了我投去的目光,他开口道:“臣投梁王时,以楚王的
信物取信于他。梁王怕人认出臣,才为臣打造了这个面具。既能遮蔽臣的容貌,也让臣在军中立威,
”
我笑道:“你带上了面具,孤却仍能认出你。”
他顿住了脚步,望向满是梁军和汉军燕军的营帐:“殿下请看。”他站在我的身侧为我指点:“梁军
中,有些校尉豹头环视,虽被绳索束缚,身却有剽悍之气,只是因为不心服。臣请殿下许臣留驻长安
之外,以安军心。”
我道:“这么说,你是不愿和孤一道回长安了……此事之后,你又要归隐吗?”
他没有说话,这时吕释之也远远走了过来,我叹了口气道:“孤不会逼迫你,你愿意如何,便如何罢
。”
我还有许多未经之业,还等着我去完成,但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到的梁王军中?”
如果你的言语中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为我,我便能心满意足。
“臣听闻殿下白登被围,太子之位被废,便兼程秘至长安,联系了淮阴侯韩信和皇后,韩信将调动楚
王旧部的信物交予了臣,臣这才得以顺利入梁军。彭越与韩信私交甚厚……彭越信任韩信,自然便将
臣收为幕僚更是供之以高礼……臣出计让他荡平天下,营救楚王,共襄大业。”
我点了点头,转身而走。
我和吕释之在军队的拥簇和欢呼下,进了长安。
一路上都是欢呼的仪仗,陈平帅着百官立在两侧迎接我,口称恭贺太子殿下归朝。
我在深宫之中再次见到了母后,直入内室,母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父皇在巨鹿受了流矢,
已经殡天了。”
清凉的风,乘云凌天,终入于深宫。
“什么?”我想我也许听错了,一瞬间愣在了那里,没有回神,母后轻声道:“樊将军已秘不发丧你
父皇归天之事,向外宣称梁王谋反,你奉召回师日夜兼程,驰援长安。你父皇归天时,并不在巨鹿。
”
我怔怔地问道:“父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道:“飞鸽传书,就是今晨的事。”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却忽然觉得胸中空落,好像人一瞬间被抽去了力量,我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戚
氏和刘如意知道吗?”
“看信中的意思,该是不知。只道你父皇病重,军中有被樊哙控制,不得相见罢了。”
我闭上眼睛,仍是有些犹疑地道:“不会有诈吧?”
母后将信笺推在我的面前:“这是樊将军的亲笔信。”
我点了点头。
母后似乎苍老了许多,她声音嘶哑地道:“龙袍我已为你缝好了。”
我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大殿中转了好几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