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两人在下午三点左右到的家,事先打了电话,一早知道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父母还在上班,年假起码要再过一个礼拜才放。
“奶奶,我回来了。”向南敲了敲门。
“姥姥!你的心肝宝贝肉回来啦!”邵右清在老太太跟前一贯地作,所以这么多年虽然劣迹斑斑,但是一直深得老人家的欢心,把他当贾宝玉似的捧着惯着。
门打开来,邵右清就拉开他的大行李包,一盒一盒地开始往外拿礼物,“这个是长白山的野山参,我专门去东北给你带的,绝对正宗。这个是血燕窝,回头我跟你讲讲怎么炖,还有这个,这个东西我不敢跟你说是什么,总之好东西,你擦膝盖小腿,包你风湿病彻底断干净。我跟你讲,那些什么脑白金脑黄金的,都是吹牛的,补品还得是这东西实在。”说着他拉开外套的拉链,从内袋里取出一个红色天鹅绒小包,“这个,缅甸货,辟邪的,你上次不是跟我说在念佛吗,我夏天那会儿去那边做生意,我老板送我的。他说现在玉石市场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了,这玩意可是真家伙,好几万。”
老太太已经眼花缭乱,等那串翡翠佛珠挂到手腕上,她慌得不行,“好几万?你不是去缅甸贩毒吧?”
邵右清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去捂老太太的嘴,“向南在呢!”
向南笑着把老太太按到椅子上,“你听他瞎扯!”
老太太看了看佛珠,又拿到阳光底下照了照,“好几万?”
邵右清道:“我现在可发达了,我一早说了,成才不是只读书一条路。向南将来工作了,赚的钱未必有我多。”
向南又打量他一身服饰,除了皮制的短夹克尚算值钱,一双山地靴也不是什么牌子货,多半是吹吹牛,这是他老毛病了。他以前经常偷了自己的一中校服出去把妹,张嘴就说自己在学校里排名如何靠前,高一就参加全国数学竞赛,书法作品更是拿到日本去参展,天天打篮球还比那帮书呆子强。
向南不揭穿他,邵右清对老人家的一片孝心绝对是真的。
而且他过去那么吹牛,心底里还是希望自己是个好学生,只是好学生到底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每天饭后在灯下做题,不是老师布置的一页一页地做,而是自己到新华书店买资料,一本一本地做。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刷牙洗脸的时候阳台上还在放英语磁带。
向南鼓励他,“你也可以的,读书就是要花苦功夫,你看我也不是天才。”
邵右清摇头,“你一篇出师表半个小时就能背下来,我一个晚上也记不住第一节,我就不是读书的料。”
邵右清既不如向南刻苦,也不如向南懂得应试技巧,不过向南坚持认为,邵右清其实比自己更加聪明,只是那聪明不是在读书上。
晚上吃过晚饭,邵右清就出去了,说是见几个朋友,约好了一起打牌。
他那么多年没回家乡,竟然还有一起打牌的朋友,向南也算佩服他,反观自己,高中毕业后跟同学都是天各一方,逢年过节也很少聚在一起。那时候光顾着埋头读书考大学,同学间的关系不免疏离,毕业那天大家喝啤酒,有女生抱在一起痛哭,他还觉得挺难理解的。
后半夜向南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被子一送,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身酒气的邵右清就摸上床来。
“奶奶给你在客厅打了地铺。”向南抱怨归抱怨,也没有把他一脚踹下床去,“你冻得冰棍似的!”
邵右清恶狠狠地缠紧了他,跟八爪鱼似的,两具身体迅速交换着热量。向南睡意全消,冻得牙缝里“嘶嘶”吸气,“要不要去给你灌个热水袋?”
“不用了,你不就是个大号的热水袋。”他在黑暗中嘻嘻笑着,隐约可见白晃晃的牙,跟一条大灰狼似的。
向南用脚狠狠蹬了他一下,“下去下去,睡你的地铺去,这我的床!”
“你的床?还不是让我睡了十几年?”
“前前后后是十几年,满打满算就没有吧。”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有区别吗?”邵右清把脑袋往向南怀里钻了钻,整个人全在被子里了,“都暖和了,你不是这么狠吧,要把我踢下床去?”
“占我便宜。”向南叹气。
“这也叫占你便宜?”
邵右清说着往下面一掏,惹得向南嚎了一声,“干嘛?!”
邵右清乐了,“干嘛干嘛?好兄弟,表达一下兄弟情谊。”
“有这么表达的?”向南夹紧了腿,把他的手掸开。
“这有什么,跟我玩得好的兄弟,我们还互相打飞机。”
向南的脸彻底黑了,“谁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哎,那会儿才刚初中,不是没有女人嘛,那个陆腾飞你知道吗?他从他哥那里弄来了几张毛片,我们一起到那个曹……曹什么来着忘了,反正在他们家看的毛片。看完了几个人咬着被子全身都发抖,实在是熬不住了,然后一圈人坐在床上比大小,还……”
“行了行了,这种事,亏你好意思说出来。”
邵右清满不在乎地笑,“哎,向南,你还是处男吗?”
向南的脸色黑如锅底。
邵右清乐不可支,“你一定还是,我就没听说过你有女朋友。哈哈……我跟你讲,女人这个东西,真是一沾了,就跟毒瘾一样戒都戒不掉,我初中没毕业就开荤了,这些年来身边女人就没断过。就是当兵那半年,别提了,真是憋得我是……”
“你这些年里,有没有真心对待过一个女孩子?”
邵右清低下头来,“我要想想。”
“这样子有什么意思呢?别以为男人就不吃亏,你这样的,哪个好女孩敢要你?”
“表哥,你好土,我是宁要十个坏女孩,不屑一个好女孩。”顿了顿,他又不甘心了,“哎,话也不是这么说,林末幽,就那个政法大学的女学生,人家绝对是清纯的好姑娘,下次介绍给你认识认识。我跟她,还没有那个过呢。”
“人家是好姑娘,你就珍惜一点,别糟蹋人家。”
“你怎么比姥姥还唠叨,我不跟你说女人的事了。”
向南觉得他到底还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虽然这几年也算是外面闯荡过了,心智到底还没有成熟,说起女人来,一副激动同时又不屑的神情。
“那个林末幽,也在H市念书?”
“哎,我还是不介绍你们认识了,免得你撬我墙角。”
向南不以为然,当初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女朋友,他不是没见过,统一地小小年纪化浓妆,还有在外面坐台的,比邵右清大了不少岁数,当妈都差不多了。他不是看不起他的品味,但是至少他跟他的品味是不一样的,而且恋爱这种事情,向南觉得那不过是小说里的情节,反正他至今没有碰到过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高中的时候心动也是有的,仅止于互相有些好感,后来大学了,彼此分开慢慢也就淡了。至于他那个工科学校,五百里内没一只母蚊子,就是偶尔有几个姑娘,也是清一色的“心灵美”。倒不是自己肤浅,实在是“心灵美”的女孩子们,因为紧俏,也撒娇卖嗔难以伺候,他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精力去关注爱情,他觉得现在仍因关注学业,至少读到硕士才算对得起自己的高考分数和学校声望。感情这种事,随缘就好。
正要再跟邵右清说几句,他才发现胸口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那厮早就睡熟了。
脚都不洗。他在心里抱怨,不过睡意袭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三章:不同世界
向南在家里过了个不咸不淡的年,邵右清拉他出去打麻将,他说他不会,他是真不会。
“那你陪我去玩点别的也行,老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邵右清的朋友好像都是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堆堆一拨拨,跟这一拨是去打麻将,跟那一拨是去网吧打游戏,还有几拨唱K蹦迪喝酒不衣而足,他的年过得又忙又乱,日夜不分。向南被拉去KTV包厢里玩了一宿,他以前不是没去唱过K,都是比较简陋的地方,加上茶水一个房间不超过三百块,同学几个是真正去享受唱歌的。这一次是真正开了眼界,走上晃花眼的二楼,就见一个大间里坐了总有近百来个姑娘,统一的黑色服饰,细节又完全不一样,露胳膊露腿的。向南直觉入了盘丝洞,不过他不是唐僧师徒,只一味跟着邵右清往前走,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
进了包厢,邵右清简单介绍了一下,说这个是我表哥,D大高材生。
一圈人纷纷“久仰”了一番,接着有个女孩子就走进来,看上去跟这几个人都很熟,帮着点歌,手上不停地拿开罐器开啤酒,说话泼辣轻佻。
“这个是生面孔嘛!”那女孩子说完,就走过来,伸手便往向南裆里一掏。
向南皱着眉头刚要挡开她的手,邵右清已经先一步扣住了那个女孩子的手,嘴里大嚷,“招呼就免了,你没机会认识我家二表哥了。”
向南自认是个书呆子,不知道怎么就听出来里面的意思,一张脸臊得通红,那女孩子大大地讶然,仿佛一只勤快的小蜜蜂一般围着向南嗡嗡不止。
邵右清笑骂,“乐乐,你悠着点啊,我们来这里是花钱找乐子,不是被性骚扰的,你倒占上我表哥的便宜了。”
他这话,明着是维护向南,实则引发了一片嘘声,看到向南被消遣,他似乎非常开心,人来疯似的掐着叫乐乐的胳膊,“来来,给我点男男对唱的歌,我表哥也要露一嗓子的。”
乐乐挤到向南身边,不断追问,“表哥你看不上我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向南哀求似的看着邵右清,知道他是不肯救自己了,只好一本正经道:“我喜欢女孩子含蓄一点。”
一圈人跟着嘘起了乐乐,开玩笑让她含蓄一些。
服务员这时候端来了茶水,向南终于得了空挡摆脱纠缠,坐到电视机边上去,认真地开始点歌。其他人志不在此,吆五喝六地点着姑娘的名字,很快房间里人手一个姑娘,大家猜拳掷骰子玩十八摸。
向南点完要唱的歌回头看时,发现邵右清对着瓶口正灌啤酒,盯着他的眼神,明显就不怀好意了,这个时候乐乐挨挨噌噌地又要挤过来。向南突然暂停了音乐,然后在一片嘈杂中用话筒喊过去,“阿清,你问问他们这里有没有男服务生。”
邵右清喝到喉咙里的啤酒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乐乐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表哥好这一口啊,早说嘛!”
说着她像一只小鸟似的飞出去,没一会儿进来一圈男服务生,从伪娘到熊C,各种口味都有,一字儿排开了站在向南跟前。
向南这下想擦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了,他只知道读书的H市毕竟上千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有。没想到家乡的小城也已经发展到这种级别和规模。
“随便点,今天我付账。”有人做东,豪气地一抬手。
邵右清眼见着向南指了指其中一个长相干净的男生,终于觉得场面似乎有点失控了。
其他人于是退出去,而那个男服务生理所当然坐到向南边上去,向南手一抬就搭到了他肩膀上,两个人挨得很近对着电视屏幕指指点点,一样剪着短毛碎的脑袋几乎碰到一起。邵右清听见向南问道:“你喜欢唱谁的歌?”——语调温柔而亲昵。他没来由地一阵窝火,可是看向南和那个男服务生坐在一起的样子,又泰然自若,神闲气定,于是他那股邪火就只好强压下去。
从KTV出来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两点多,向南靠在角落里睡着了,一圈人突然静下来,神情各异地看着他,然后邵右清手一挥,不耐烦地道:“散了散了!”
那个男服务生还握着话筒在唱歌,一只手握着向南的手。
邵右清走过去粗鲁地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他给你电话号码了?”
“没有。”
向南迷迷糊糊听到包厢里静下来,脑袋一翘,“唔?几点了?”
“不早了,回家吧。”邵右清把他从沙发里拖起来,向南抱歉地笑笑,“啊,我不小心睡着了。”
邵右清很想揍他,苦于找不出理由,只好强颜欢笑地带着一大圈人走出包厢。外面非常冷,冬日的风刮到脸上刀割一样,而跟这伙人分手坐上出租车以后,向南的脸在暖气的吹拂下反而一下子阴得刮得下霜一样。
邵右清觉得今天玩得很不开心,而且无处发泄,偏偏向南还摆脸色。他口气生硬地问道:“你生气了?”
向南道:“有点。”
“假清高!”
向南回头看他,“不是因为你。”
邵右清摸不着头脑,于是向南接下去说道:“你觉得今天玩得很开心吗?”
“我每天都这么玩,挺开心啊。”
“那就好。”向南点点头,然后叹气,“阿清,我没有权力评判你的生活,你觉得开心就好。每个人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我看那些KTV里的服务生,也不见得是为生活所迫,所以这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只是我不喜欢,我也有不喜欢的权力吧?”
“你没有生我的气?”
“你想把我拉到你的生活圈子里去?”见邵右清要辩解,他做了个阻挡的手势,一脸的苦笑,“我没有怪你,就像我也一直试图把你拉入我的生活圈。人总是习惯和自己的同类相处,我只是有点……嗯,给吓着了。”
“啊?”
“你可以笑话我土。”
邵右清“噗嗤”一声笑起来,然后扑上去拥抱他,“哎哟我的南南表哥,你真可爱。”
向南推开他,“清清表弟,你离我远点,我不跟你同流合污。”
“亲亲表弟?!”邵右清故作愕然,“我说,你不是真的好那一口吧,不要打我主意!”
向南翻着白眼,别过头去看窗外。
“你过了年真的准备跟我去H市?”
“我女朋友在那里,我一早跟她说了去H市,我原来的老板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去看看咯。大不了也到KTV里卖笑嘛,反正这个资本还是有的。”
“你要气死奶奶?”
“你不告诉她,她就不会气死了。”
“我不想包庇你。”
邵右清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放心,我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的,我还是有原则的。你还别说,将来指不定咱俩谁混得好。”
“混黑社会,肯定你比我在行。”
邵右清爆笑,“表哥,你神了,我就是准备去混黑社会。”
过了一会儿,见向南没反应,邵右清道:“你不劝劝我三思?”
向南想了想,“你小心一点,别让人砍了。”
邵右清心中一暖,然后狠狠捶了他一记:“我随便说说,你还真信啊?!”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似乎发了个短信,“哎,我明天去看我女朋友,她住水岸丽都那边的。”
“她是这里人?”
“是啊,我跟她火车上认识的,不然你以为我哪里来的机会结识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现在网恋早过时了。”说着他皱起眉头,“我想把她带家里来让姥姥过目一下,她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