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无暇顾及她,他捂着嘴,不停的喘息着,口腔里蔓延着浓重的铁锈味道。温热的液体,沿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的砸在淡色的木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暗红。
“上帝啊!”那名侍女惊呼了一声,手里的金属脸盆“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惊慌失措的跑出了房间。
格瑞喘息了一会,眼前是一大片晕眩的黑色。他挣扎着,但最终,意识还是再次陷入了黑暗。
这是一片陌生的空间,丝绸一般的黑蓝色天空在无限的蔓延,巨大的星座悬浮在头顶。处女座柔婉,猎户座强健,水瓶座祥和。北极星处在北斗七星的一侧,骄傲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那个小小的孩子蹲坐在地上,裹着天蓝色的小毛毯,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在他的的背后的地平线上,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闪耀的银河。
“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等的比三个十分钟还要多哎。”他抱怨道,然后很快又扬起嘴角,噔噔噔噔的跑过来,绕着他的腿转圈圈。
“你的样子看起来真奇怪,你是外国人么?”他仰着头,盯着他的脸猛看。那是属于敛熙的面容,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以及小麦色的皮肤。
敛熙弯下腰,把他抱在怀里。他很轻,像是一片羽毛一样没有重量。
小格瑞毫不客气,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让自己牢牢的附在他怀里。两条小短腿在他臂弯里,不停的来回踢着。
“格瑞,我是敛熙,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他叹息着,在这孩子的耳边说道。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敛熙。”小格瑞笑着,像个小大人一样的说着。然后他突然回过头,向着身后喊了一声:“老师,你来了?”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他穿着一件没过脚背的黑色贴身长袍,双手在身前交叠着,右手小指上带着一枚蓝宝石的戒指。他看起来很年轻,一头银色的长发仿佛流动的月光,直直的拖曳到地上。
“看上去,你似乎交到新朋友了。”他走过来,摸了摸格瑞的头发,微笑着说道。小格瑞欢快的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撒娇。
他看向敛熙,唇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感叹道:“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的。”
敛熙看着他,不发一言。
“我叫亚撒。”他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格瑞的老师,教给他一些他感兴趣的事物。比如,甜点制作之类的。”
他笑了笑,小格瑞红着脸钻到了敛熙怀里。
敛熙迟疑着问道:“格瑞他……”
亚撒笑道:“不用担心,他过的,绝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好。他实在是很讨人喜欢,我们都快把他宠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摇摇头,从敛熙怀里接过小格瑞。惋惜的说道:“难得你能来一趟,却只能呆这么短的一会。”
亚撒张开右手,十根手指纤细白皙,像是玉石雕刻而成的一样。他在敛熙面前划了个十字,然后食指点上敛熙的眉间。
“不用担心,敛熙。”他微笑着,说道:“我们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的。到那个时候,你会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
他的指甲划破了敛熙的皮肤,敛熙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淹没。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中,他猛的睁开了眼睛。
头顶上丝质的帷帐上,精致的提花图案鲜艳依旧。敛熙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
他在昏睡中出了很多汗,觉得有些口渴,便下床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喝。但是刚掀开被子,他就愣住了。
在自己的右脚脚腕上,带着一枚略宽的银环,上面雕刻着美丽的蔷薇图案。银环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的另外一端,消失在床底。敛熙把那条银链拽到眼前细细打量着,它的做工很精细,敛熙看了一会,才确定它是一条锁链,而不是自己第一眼感觉的工艺品。
敛熙正盯着这条银链出神,门却在此时被人轻轻的推开了。敛熙回过神,抬头向来人看去。
“你终于醒了,格瑞,我很担心你。”
阁瑞斯王子站在那里,微笑的看着他,蓝色的眼睛清澈透明,不染尘埃。
17.羁绊
在海鹰号上的时候,乔恩和贝丝曾经跟格瑞讨论过阁瑞斯这个人。
“我还在帝都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那个时候他大概,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贝丝托着下巴思索着说道:“嗯,怎么说呢,明明看起来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子,但是总觉得,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呢。”
贝丝所说的,是在她接受女爵的受封仪式的时候。那是在二月中旬,冬天的北风还在肆虐,厚厚的积雪将整个帝都染成断断续续的白。
贝丝穿着黑色的礼服,蒙着面纱,跪在柔软华美的垫子上,接受着皇帝的册封。战争已经结束,大厅里看着这一幕的其他贵族,虽然也有一部分人身着黑色以示哀悼,但是四周的气氛却明显是欢快而且跃跃欲试的。
乐队终于奏起了优雅的圆舞曲,舞池里衣着华贵的人们相拥着旋转。贝丝被人搀扶着,来到皇帝面前。她提起裙角,恭敬的弯下腰行礼。
“你父亲的事情,我跟你同样难过。”皇帝陛下虚抬了一下手,示意旁人扶起她,安抚的说道。
贝丝的唇角在黑色面纱下面微微扬起了弧度,但是声音却仍然是平稳的“感谢陛下的仁慈,能为帝国尽忠,是我父亲的荣幸。”
贝丝同父亲的关系,说不上好坏,更确切的说,他们之间根本就是陌生人。
贝丝的父亲是一名没落的贵族,尽管曾经家世显赫,但是却因为各种原因而入不敷出,日渐凋零。而贝丝的家族,虽然因为雄厚的经济实力而同样挂了贵族的名号,却并没有打入帝都的贵族圈子,一直都是被视为暴发户的存在。
这是帝都贵族圈子里经常有的结合,各取所需的婚姻,总是要比爱情来的实际的。
在贝丝出生之后,他们对彼此的忍受也到了尽头。几乎不分先后的,他们各自都有了情人。贝丝的母亲,也很快以养病的借口带着贝丝搬出去住。
他们唯一回来的一次,是贝丝第一次看见自己父亲的时候。
贝丝的母亲听她的朋友说,贝丝父亲的那个情人怀了孩子,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她带着贝丝赶回帝都,在见到那个女人之后却放心了。那个女人是个孤儿,她曾经当过一阵子的卖花女,后来在一个老教授家里当女仆。
她的地位实在太卑贱了。贝丝的母亲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不想再看。她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一个毫无威胁的存在而赶回来的行为,实在是太过有失身份了。
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失望。她从自己母亲那里学来的所有疯狂的主意和缜密的计划,都没有任何实施的必要了。上帝啊,她的生活是如此的无聊,为什么就没有一点乐子可供她开心。
那一年,贝丝六岁。
她紧紧的抓着母亲的衣角,看着母亲和那个是自己亲身父亲的陌生男人,争锋相对,冷嘲热讽。而明明是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却对另外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随意扫过来的一眼,就像是在打量花瓶里的插花一样,漫不经心。
贝丝冷笑了一声,低下头去,静静的站在皇帝身后,一副肃穆悲伤的样子。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阁瑞斯的。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礼服,佩戴着蓝宝石袖扣,金色的头发柔软的垂在肩上。他正在和一名贵族少女说话,略微有些腼腆的笑着。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可爱而羞涩的小少年。
他的表情,那种浅浅淡淡的微笑,干净的看起来什么意义都没有,一派的天真烂漫,但是贝丝清楚,在那层浅薄虚伪的面具之后,各种纷扰疯狂的念头,像致命的毒蛇一样,盘踞着伺机而动。
那个时候,凡纳斯女王已经和皇帝离婚两年,早已抛下阁瑞斯重新回到凡纳斯执掌政权。而第三任皇后,也已经入住皇宫很长时间了。她是一名温婉如水的女子,有着温暖的栗色长发和同样温暖的浅褐色眼睛。
在皇帝的三人皇后之中,她大概是和皇帝关系最为和睦的一个了。她微笑着,拉着贝丝的手说着安慰的话,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似乎真的以为,贝丝因为自己父亲的离去而伤心欲绝以泪洗面,即使被册封为女爵,也仍然弥补不了她心中的伤痕。
贝丝面无表情不发一言,暗地里却在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阻止自己想要一拳打掉这个啰嗦女人全部牙齿的冲动。
她当然没有动手,但是皇后却突然“哎呀”一声,弯腰捂着自己的小腹,脸色惨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医生很快就赶来了,贝丝离他们离得很近,他看着皇帝紧皱的眉头和眼睛里的担忧,挑起了眉毛。
皇后没有任何事情,相反,她好得不得了。
她怀孕了。
贵族们纷纷上前来道贺,皇帝激动的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的额头。贝丝微微侧过头,看向阁瑞斯王子,他的脸上仍旧是挂着清浅的微笑,但是眼睛的那道光芒,她却是非常的熟悉的。
她还记得的,当自己的母亲得知自己父亲与情人有了孩子之后,也是微笑着,从眼睛深处,泛起了这样的光芒。
盘踞着准备进攻的毒蛇,直立起了身子,跃跃欲试。
贝丝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皇后的怀孕,像是某种催化剂,轻而易举的点燃了无形的引线。
对于贝丝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她摩挲着茶杯上的印花图案,摇了摇头,强调道:“总之,如果可能,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的牵连。”
那种人,已经有一半都处在疯狂边缘了。
乔恩的态度却是比格瑞预想的还要严肃。
“不要接近他,格瑞,那个人太危险了。”
他从来没用过这种命令的语气跟格瑞说过话。他的态度一向很谨慎,死守着管家的身份不肯逾越,对格瑞的态度更是温和。像这样强硬的态度还是第一次,连贝丝,都不由得略带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阁瑞斯王子,格瑞叹了一口气,早在乔恩最初提起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料到的,这个人绝对跟自己在之前就曾经有过瓜葛。
阁瑞斯微笑的看着他,然后突然抬起他的下巴,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温热的舌强硬的撬开格瑞的牙关,舔食着他口腔里还带着浓重血腥味道的津液。
他的动作很轻柔,脸上仍旧带着那抹温柔的微笑。格瑞垂下眼睛,任他亲吻着,却再也不想看到他的眼睛。
帝都花园里那个像花瓣一样柔软的少年,终究,还是会从天堂跌落凡间。在深不可测的命运迷途中,每个人都会被染上不同的色彩,由不得谁任性。
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都要自己背负。格瑞觉得,自己并没有指责或者质问对方的理由和和立场。
阁瑞斯终于放过了格瑞的唇,顺着他的脸颊,亲吻着他的耳朵。格瑞细细的喘着气,侧过头避开他。
阁瑞斯并不在意,他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忽然说道:“格瑞,那件事情,我很抱歉。”
格瑞愣了一下,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阁瑞斯苦笑了一声。“乔恩跟我说,那件事情让你忘掉了之前的所有记忆,本来,我以为他是不想我再找你,所以才这么骗我。没想到,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乔恩所说的失忆,是格瑞刚刚来到这具身体的时候所说的谎言。而这句身体死亡的原因,格瑞一直都心存疑虑。因为家人对于他所谓的失忆,不但不紧张,反而都是纷纷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没想到这件事情最终会跟阁瑞斯王子扯到一起。
阁瑞斯看着他,又重新扬起了微笑,问道:“你睡了这么久,现在一定也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格瑞没有回答,像闹脾气一样别过头去不看他。
阁瑞斯笑了笑,揉揉他的头发,转身离开了。
格瑞看着他离开房间,并且带上了门,立刻从床上下来。没有找到鞋子,他赤脚站在地板上,弯下腰去看查看银链的另外一端。在昏暗的床底下,钉着一根凸起的金属楔子,银链被牢牢锁在上面。格瑞用力的拽了一下,那根金属楔子却纹丝未动。
他坐到床沿,曲起右腿的膝盖,研究着脚腕上的银环。它大约有五厘米那么宽,紧紧的贴着格瑞的脚踝,根本摘不下来。锁孔设计的很隐秘,格瑞摸索了一会才发现了有一朵蔷薇花的花蕊跟其他几朵的手感有些许差异。而系在银环上面的银链,每一环,都是早已经被焊死了的。
除非拿到钥匙,格瑞想着,否则自己是没有办法摆脱这条锁链,从这里顺利离开的。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件很普通的卧房,所有的摆设家具都中规中矩,甚至有些刻意的追求平常。格瑞皱起了眉头,赤着脚走到窗户前,脚腕上的银链在他走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窗户外面是一整片花园,娇嫩的蔷薇和玫瑰正在开放着,土壤还是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清新的花香,混合着土腥和草木汁液微苦的味道。有白色的鸟儿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互相鸣叫着。
“你身体还没有痊愈,还是不要吹风的为好。”阁瑞斯王子端着餐盘进来,看见格瑞赤着脚站在窗户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格瑞看了他一眼,顺从的关上窗户,重新坐回到床上。他扫了一眼餐盘里的食物,睡得太久,反而没有了食欲。
“我不饿。”格瑞微微抬起右脚,冷冷的说道:“把这个解开。”
“即使不饿,多少也要吃一点。”阁瑞斯摇了摇头,放下餐盘。他看了一眼格瑞脚上的银环,微笑着说道:“果然,跟我想象中的一样,这个跟你很配。”
格瑞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认命一般的说道:“换一只脚锁,我的右脚脚踝关节受过伤,不能长时间接触太凉的金属。”
阁瑞斯变了脸色,抬起格瑞的脚踝细细摸索着。
“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伤么?”
格瑞垂下眼睛,不看他,也不说话。
阁瑞斯解开自己脖子上的一个挂坠,那是一个细长的十字架。十字架的尖端,雕刻着一些重叠交织的花纹。
他小心的把十字架的尖端插进锁眼,左右分别各拧了几圈,打开了那道银环。格瑞没有试图在这个时候挣扎反抗,他柔顺的伸出左脚,让阁瑞斯把银环再次锁在他的左脚上。他一直注视着阁瑞斯的举动,在他抬头看向他的的时候,及时收回了视线。
“格瑞。”阁瑞斯微笑着,收紧了握着格瑞脚踝的手,注视着格瑞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永远都没有办法,从我的身旁逃开。”
格瑞同样回望着他,勾起了嘴角。
18.维纳斯
暮晓小的时候,曾经捉到过一只蝴蝶。那只蝴蝶的翅膀一片纯白,带着几点圆形的黑色斑点。这只不过是非常普通的一只,从菜青虫转变过来的蝴蝶。它即没有美丽的花纹,也没有鲜艳的色彩。同在油菜花地里飞着的其他蝴蝶一样普通,根本没有办法把它从千千万万只蝴蝶中区分出来。
但是,暮晓却像着魔了一样的喜欢它。
她把它关在一个透气的透明盒子里,还在盒子里放了刚摘下来的鲜花。她对着它自言自语,唱歌,说话,她甚至还给它取了名字。
她是真的,想养这只蝴蝶做宠物。
我们都知道的,就像某一种类型的故事通常会有的结局一样。那只可怜的小蝴蝶没能活过第二天早上,它安静的躺在暮晓的手心里,再也不能飞翔。
她捧着那只蝴蝶一整天,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她还太小了,有些事情,即使格瑞告诉她,她也无法理解。
你可以合拢大坝,改变水流的方向;你可以竖起屏障,改变风吹的方向;你甚至可以建立隔离,阻止火的燃烧。这些事物即使无形,你也可以假装自己囚禁了他们。但是,无论是什么,只要一样事物有了自己的生命。你就再也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