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去。”安格斯说道:“长老只是在骗人而已。”
他枕在格瑞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道:
“我带你去看他。”
63.路
格瑞真的见到了那个男人,在凡纳斯女王的寝宫里。具体的说,是在凡纳斯女王的床上。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格瑞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活着的。
他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低垂的眉眼有一种水墨画一样的风韵,淡薄的似乎要被水融化了一样。黑色的头发像是流动的夜色一般,柔软的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凡纳斯女王坐在床沿,那个男人枕在她的膝盖上,她握着他的手,低头看着他。她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眼神里的温柔,却毫不遮掩的渗透出来。
“他很久之前想着要见你一面。”凡纳斯女王整理着那人的头发,对格瑞说道,但是视线却半分也没有离开那安静沉睡的人。
她弯下腰,靠近那个男人的耳畔,低声呼唤道:“路,他来了。”
那个叫做路的男人,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格瑞忍不住愣了一下。
那双夜色一样纯粹的眼眸,却是涣散没有焦距的。
路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慢慢的合上了双眼。凡纳斯女王扶着他坐起来,然后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在这里么?”
路微微抬头,低声问道。大概是因为太久没说话,他的声音有一丝不自然的沙哑,同时带着一点孩子气。
一直沉默着站在格瑞身后的安格斯,拉起格瑞的手,递到了路的手里。
“安格斯也在啊。”路微笑着说道,稍微坐直了身子,握紧了格瑞的手。
“终于见到你了,格瑞,我还以为,自己撑不到你来了。”他说着,然后侧过头对着凡纳斯女王的方向笑着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你了。”
凡纳斯女王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是格瑞总觉得,她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没什么好谢的。”她冷冰冰的说着,然后再次把手覆上了路的手背。
路放开了格瑞的手,微笑着想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说出的就是只有他和格瑞才能听得懂的语言了。
“很高兴见到你。”他用中文说道,语调中带着生涩,却动听的不可思议。
格瑞张了张嘴,用同样生涩的语调回答道:“我也是。”
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滑落,只是一句问候而已,格瑞却忍不住开始流泪。他抹了一下脸颊,哽咽着重复道:
“我也是。”
我也是,很高兴见到你。
路仍旧微笑着,没有焦距的黑色眼睛里,像是晕染开的水墨,慢慢的浮现出了一抹烟雨水汽。
他重新倚靠在凡纳斯女王的肩膀上,主动摸索着握上了她的手。
“让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我们有些事情要谈。”
凡纳斯女王皱起了眉头,她看了一会格瑞,最后拍拍路的手背,低声道“只能谈一会,你必须保证有足够的休息。”
路点点头,他安静的坐了一会,等凡纳斯女王和安格斯一离开,他就迫不及待的拉着格瑞坐到了一起。
“我看不见东西,你离我近一点,我会比较轻松。”他说着,然后握住了格瑞的手,过了一会之后,他低声强调道:“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像是发泄完自己的激动之后,变得平静了下来。他仍旧握着格瑞的手,但是声音却变得平稳了起来。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这种讲述并不是那种娓娓道来的叙述,而是极其简洁的,甚至是干巴巴的。有些关键的地方,路甚至直接省略了。
比起格瑞来,路的运气是算不上好的。
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的,就稀里糊涂的被卷入了战争中。在帝国和神殿持续战争的那段时间,路所做出的任何选择几乎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是被神殿的人从海上救下来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立场了。”路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场逼真的勇者游戏,根本没有考虑太多。”
路几乎毫无顾忌的利用自己知道的现代知识,炸药制作,钢铁锻造,各种他知道的这个世界能制作出来的兵器。他本来就是军事知识狂热爱好者,这个世界一开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不用考虑后果的尝试。
直到有一天,战争蔓延到后方,他亲眼看到认识的人的血,才突然清醒过来。
“我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早已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他草率的做了很多事情,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承担这些决定造成的后果。
成长在和平年代的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勇气。
在那段痛苦的恨不得死去的时光,路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体,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刹那起,就没有再起过任何变化。就连头发和指甲,也不再生长。
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像是彻底遗忘了这个人一样。
“你觉得我现在多大年纪?”路突然停下来,侧脸想着格瑞问道。
格瑞看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路苦笑着,然后继续说道:“当我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变成什么奇怪的样子。有一阵子,我甚至恐惧的想要自杀,想着也许死掉了,就会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也说不定。”
事情没有像路恐惧的那样变的更糟糕,但是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心智在渐渐成熟老化,外表,却仍旧是最开始的样子。
神殿的人因此把他视为神子,认为他是神赐给他们的希望。他在神殿的地位开始越来越重要,也开始越来越身不由己。
“我憎恨战争,畏惧流血和死亡,所以,在和帝国的战争进入拉锯战的时候,我提出了和谈。”
“虽然过程比我想象中的艰苦,但是持续了半年的谈判之后,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但是没想到,麻烦事情才刚刚开始。”
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道:“并不是所有的神殿成员都赞成和谈的,在战争中,有人能获得暴利。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那是一场让他不愿意回顾的背叛。
那个时候,关于路不死不老的传言,已经连帝国的高层都有耳闻。而长生不死,对于生命短暂的凡人来说,是一剂最无法自拔的邪恶引诱。
他被人喂食了迷药,然后一直昏迷着,送往了帝都的皇宫。
“我的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看不见的。”路淡淡的说着:“他们认为我的眼泪也许会有效用,所以使用了某种药物。”
路觉得,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灼烧的痛苦,像是刻入了骨髓一般,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开始憎恨这个世界。
他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
“我一直想着离开的事情,但是却一直没有头绪。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开始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因为你来到了这个世界。”路微笑着,声音开始变得激动了起来,握着格瑞的手也开始用力。
格瑞皱着眉头,努力理解着路的话。但是下一秒,路握着他的手,充满希望的问道:“格瑞,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找到回去的方法了。”
像是被人在脑海里重重的敲了一下,格瑞楞在那里,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反应,只有回去这个词,开始不停在耳边回放,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回去么?他看着路脸上激动的表情,心底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麻木。
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稍微有些惊讶的问道:“怎么,你不想回去么?”
“不是。”格瑞摇摇头,他迟疑了一阵子,才回答道:“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件事太突然了而已。”
路点点头,他理解的说道:“我知道的,我懂你的想法。你可以慢慢想,离我们可以离开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
“在那之前,你可以放心的呆在凡纳斯。”路微笑了起来,这是个完全放松的笑容。
“凡纳斯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即使我很早就看不见东西了,我也仍旧记得它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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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知道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留下来。”
凡纳斯女王抿着嘴角,带着一点凉薄的笑,低声对安格斯说道。
“我原本以为,有了你之后,也许他会对这个世界多一点挂念。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完全没有在意到你啊。”
凡纳斯女王看着安格斯,问道:“你有觉得失望吗?”
安格斯摇摇头,微笑着道:“失望的人,只有您一个吧。”
凡纳斯女王叹了一口气,自嘲的道:“你们父子还真像,天生薄情的性子,一点都不亲近。不过,如果路要离开的话,走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让他把格瑞也带走的话,你是不会介意的吧?”凡纳斯女王看着安格斯,调侃的问道。
安格斯低声笑了起来,他略微低下头,让头发遮盖住自己的表情,声音里,却带上了一股隐秘的寒意。
“您是知道我的,母亲。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拿来说笑了。”
凡纳斯女王不再说话了,她微笑着,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思考着什么。半晌之后,她低声说道:“我已经等了他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拖上几年。我倒要看看,我和他,谁先耐不住性子。”
安格斯微笑了一下,他侧过头,听着那边路和格瑞说话的声音,神色莫名。
64.威胁
卡萝蒂握紧了手里的剑,这把随着她走过许多生死关头的利刃,在此刻却像生了锈卷了刃一般,不那么锋利了。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正确的。
卡萝蒂的双手早已不怎么清白,她杀过人见过血,而且,她也从来都不敢保证,说自己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
她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决定别人生死的立场。
但是即使如此,这还是第一次,她因为完全的个人的原因,去威胁别人的生命。
如果这个女人真的不妥协的话,她真的会杀了她,毫不犹豫的。
卡萝蒂明白这一点。
而且看起来,这个女人也同样了解到了这点。
贝丝微微扬起了脖颈,把那把横在她动脉血管的剑移开。她此刻正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的盘腿坐着。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收拢,但是疤痕早就刻进了血肉里,消除不掉了。
“我投降。”贝丝说着,随意的拨了拨自己的卷发,在帝都皇宫的这段日子,她总觉得自己憔悴的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
“无论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她用一种厌倦的语气的说着:“虽然我怀疑,我能有什么可以帮的上你。”
卡萝蒂扔掉自己手里的剑,蹲下身子和贝丝平视着。她看着贝丝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你告诉我,顺利穿越珊瑚海的秘密。”
现在是冬天,早就已经过了珊瑚海风平浪静的那三个月。而当珊瑚海风暴肆虐的时候,这片海域就真的成了死亡沙漠一般的存在,没有任何的船队敢于去挑战穿越它的可行性。
贝丝不可察觉的僵硬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但是这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一直注视着她的卡萝蒂的眼睛。她微微眯着眼睛,笃定的说道:“你果然知道的对吧,那条传说中的航路。”
“你怎么会这种荒谬的想法?”贝丝嗤笑了一声,说道:“根本就不可能会有那条航路,现在的珊瑚海完全被暴风控制,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活着穿越。”
卡萝蒂看着贝丝,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拉高她的衣袖,露出她手腕上的那串红宝石手链。
“你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她问道。
贝丝夺回自己的手腕,神色戒备的看着她。
卡萝蒂轻轻的笑了一下,说道:“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这种宝石却只在凡纳斯有出产,而且专供他们的皇室使用。它的产量本来就很少,即使是在凡纳斯,也是价值不菲,更别提是出口到帝国了。”
“单是这条手链,就抵得上半个迪莫斯城。”卡萝蒂放低声音,问答:“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贝丝低下头摩挲这自己手腕上的宝石链子,没有回答她。
卡萝蒂看着她继续说道:“迪莫斯这些年发展的很好。在最开始的时候,它的基础建设,几乎都是花的你自己的钱。即使你把整个家族的财产都砸在了迪莫斯,比起那些建设的投入,也仍旧只是杯水车薪。”
“所以,你肯定有别的收入来源。而且,一定是暴利。”
“迪莫斯城的事情,你倒是清楚。”贝丝打断她,冷冷的回到:“单是这条手链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它是某个追求者送给我的也不一定。”
卡萝蒂扬起了嘴角,说道:“手链也许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迪莫斯人。”
她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贝丝,说道:“即使我现在身在帝都,迪莫斯的事情我仍旧一清二楚。你以为那些深夜在码头上停靠的船只,真的能瞒的过所有人?你雇佣的那些水手们,真的每一个都会守口如瓶?”
“迪莫斯是我的家,对于这个城市,我比你更有发言权。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城主当的还有点模样,你早就被帝都贵族们给活活撕碎了。”
贝丝抬头惊讶的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摇摇头,苦笑道:“我承认,你真的赢了。”
她从地板上撑起身子,站到和卡萝蒂对视的角度,口吻平淡的说道:“来做个交易吧。”
“你帮我从皇宫离开,我带你到达珊瑚岛。”
卡萝蒂勾起了唇角,率先伸出手去。
“成交。”
“已经很晚了,你快点休息吧。”
帝都皇宫的一处宫殿里,一百多支蜡烛明晃晃的点着,每一跟都有手臂粗细,将夜晚映衬的如同白昼。
铺垫着柔软的棉絮和光滑丝绸的软塌上,帝国皇帝斜倚在上面,带着怜惜的说着。即使是说着话,他的视线也仍旧没有哪怕一秒钟离开露莉亚皇后。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这个冬天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残酷的考验。最近他又染上了风寒,说完上面那句话,之后,就止不住疯狂的咳了起来。
露莉亚皇后正在对着镜子,用一把象牙梳子细细梳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又软又滑,在烛光下简直是在闪闪发光一样。她从镜子里面,看着皇帝弯着腰痛苦的咳着,握着梳子的手忍不住在轻轻颤抖
她在镜子里对着皇帝笑了笑,问道:“您觉得困了吗?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忍着咳的欲望,重复道:“已经很晚了。”
露莉亚皇后放下手里的梳子,缓缓站起身来,她走近皇帝,在他唇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皇帝觉得自己尝到了玫瑰花露的清甜味道。
“我去叫宫女进来把蜡烛熄了吧?”她问道:“这么亮,我担心您会睡不好。”
她脸上带着关切的表情,唇角扬起的笑容像小女孩一样天真无邪
皇帝点了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开。单是他没有看到,当露莉亚皇后一离开他的视野,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变得冷漠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