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座山上呆着等着,看天空的颜色像被一块巨大的橡皮孜孜不倦地擦拭着,由深到浅,直到翌日的朝阳自山巅升起,干净的天蓝也被渲染成明媚的粉蓝。
贺海楼抱着坛子,在临近天亮的时候睡了过去。
顾沉舟倒是一直睁着眼警醒着周围的动静,却觉得整个脑袋都开始发晕了。他用力晃晃头,这个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旁边刚刚闭上眼睛的贺海楼。
“天亮了?”贺海楼腰背一直,就自山壁上坐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厚厚的泥土覆盖了他的脸庞,却遮不去上面的疲惫,显然昨晚上的灾难对他的影响一点也不必对顾沉舟的影响少。
“看得清路了。”顾沉舟回答,表盘上的玻璃在昨天晚上就被泥水覆盖了,没有及时擦掉,现在整块玻璃都是干涸的黄土,根本看不见时间。
贺海楼看见顾沉舟在看手表,也去口袋里掏手机,不过这个电子设备显然没有打火机那么给力,早就在泥水的友好交流中自动关机了。
贺海楼试了试开机键,发现不行后将手机丢回口袋:“坏了。跟我来。”他率先站起来,又拉了一把顾沉舟,就往山坡下走去,不知道忘了还是防止摔倒,反正没放开手。
一整个晚上的提心吊胆,顾沉舟这回是真没有注意到这点琐事。他跟着贺海楼半跑半滑下了山坡。
泥石流过后的山谷一片狼藉。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高高低低的土黄世界。那间贺海楼曾经住过的,靠着山坡的房子塌了一半,泥土淹过三分之一的墙壁。从山谷流过的小溪变成水洼,左一处右一处,里头的水浑浊难辨。沿着水洼的方向向前走几步,还能看见小动物的尸体在上面漂浮。
初秋刚到,夏天燥热的尾巴还没完全藏起,一夜的功夫,这些尸体周围已经环绕了苍蝇蚊虫,嗡嗡的翅膀拍打声隔着好几步也能听见。
地上的泥石流还没有完全干涸,两人走在山谷里,常常走着走着小腿就陷了下去,不过昨天晚上埋都被埋过了,现在再陷个一两下沾点泥水,也是虱子多了不痒,没人会在意。
前头带路的贺海楼突然停了脚步。
顾沉舟向前看了一眼,顿时就明白了:“进来的小路被堵住了?”
这是他们昨天进来的那条狭道:两侧的山壁高高耸起,至少有一两百米的高度,彼此的距离上宽下窄,最高的地方大概有十数米的宽度,但最窄的地方——也就是进出山谷的通道——最多两人并肩。
当然这是平常的状态,昨天泥石流爆发后,这里的山体坍塌特别严重,石块泥沙大面积滑下,将狭道全部堵住,土石堆积得比人还高。
顾沉舟朝前走了两步,手自然而然就抽了出来:“还好你回去拿了东西,如果昨天朝这里跑……”那是百分百被活埋了。这话头有些不详,现在两人处境特殊,顾沉舟也没说出口。
贺海楼嘲笑说:“泥石流时候不要往这种地形走是常识。”
但周围乌七八黑的,泥石流又在身后,不是长期住在这里有这个防范意识的,谁想得到这么多?顾沉舟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没有特意去反驳。
倒是贺海楼,嘲笑了一声之后又说:“不过昨天那种情形,大概脑子里也只有赶紧跑出去这个念头了……”
“现在从哪边走?”说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顾沉舟把话题导回正轨。
贺海楼盯着面前被堵得严实的山道一会:“朝这里走不太安稳……我们试试别的地方。”他说着就带顾沉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照例是一望无际高低起伏的黄泥,动物尸体,断桩的树木,水洼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顾沉舟跟着贺海楼左折右转,一会儿朝上爬一段,一会儿向下走几步,弯弯绕绕地根本没有沿着之前有的道路走。
两人又一次爬上一段陡坡,贺海楼朝左右分辨一下方向,在看见前方一颗树时眼前一亮。
“等一下,”他对顾沉舟说着,朝前方的那棵树走去,几下爬到树上,摘了两个果实就滑下来,“梨子。先吃一个补点水分,这颗树的梨子梨水非常多。”他说着把其中一个梨子照衣服上擦了一下,却发现本来还算干净的青皮上立刻蹭出了一块土黄,连忙换了一个给顾沉舟。
顾沉舟克制住自己想把梨子朝身体任何一方擦拭的欲望,咬破梨皮后发现贺海楼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几乎吞了半口的甜水。
“挺好吃的。”喉咙里烧着的暗火被扑灭,他说得由衷。
贺海楼轻笑一下,拍拍梨子树干:“这可是我的财产。”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粗糙的褐色树皮,蹲下指着其中一处淡淡的刻痕,“我三岁的高度,”手指依次向上,“三岁三分之一,三岁三分之二,四岁,四岁三分之一。”
然后刻痕戛然而止。
贺海楼站直身子,抬头朝梨树的树冠看了一眼,对着树干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高度,自言自语:“二十二岁三分之二。”
天上的太阳悄悄地挪了个位置。
贺海楼收回视线,对顾沉舟说:“走吧,快到了。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爬上爬下——这颗梨树结的果子是这座山里最好吃的。”
“所以它变成了你的私产?”顾沉舟问。
贺海楼认真点头,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这是必须的。”
一两句玩笑过后,顾沉舟跟着贺海楼继续向前,等他们又爬过一个山坡,不用贺海楼出声,顾沉舟就看到了清泉村那间靠着山坡的祠堂。
灰黑的瓦片此刻就在脚下,顾沉舟朝村子里打量,发现清泉村的情况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泥石流显然波及了这个小村庄,但因为规模不太大,大多数房子又建在相对靠中间的位置,只是被波及了贴近地面的一点高度,少数墙壁上出现裂痕,但并没有哪栋房子发生坍塌,走在四周的人群也很分散沉默,并不特别焦躁,不像是有人出事的样子。
这时村里的人也看见站在山坡上的贺海楼和顾沉舟。
最靠近山坡方向的村民立刻朝身后用方言喊了几声,顾沉舟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贺海楼在一旁翻译:“他说‘这两个是不是城里来的那堆人里的’。”
这声呼喊惊动了散落在村子里的大半的人,其中一个微胖的人影远远走过来,高兴地叫道:“小顾!是小顾回来了!”
小顾?贺海楼面色古怪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顾大少平易近人啊。”
顾沉舟回答贺海楼:“我是私下来这里的。”意思是没有表露身份。他接着就走向小跑过来的李有才问,“昨天有没有人受伤?”
“这倒没有,就是昨天泥石流爆发的时候我发现你不见,马上去跟董工说了,董工急坏了,天一亮就拖着村里的人到处去找你。”李有才稍稍说了情况,还不忘点出自己的功劳,“对了,这位是——”他看着顾沉舟身旁的人。
“我姓贺。”贺海楼说了自己的姓。
“是小贺啊。”李有才嗯了一声,他年纪有三十三四了,叫面前两个年轻人小顾小贺叫得很顺口,“你不是村里的吧?怎么会来这里?”
考虑到顾沉舟也是小顾,贺海楼对自己的‘小贺’倒是没有什么抵触,还随口应付了对方的问题:“来旅游的。”
“旅游?”李有才愕然。
“但开错了路。”贺海楼补充。
“原来是这样。”李有才顿时恍然,又对顾沉舟说,“既然小顾你回来了,我就去跟董工说不用找了。”
顾沉舟客气地道了谢。
李有才就心满意足地走远几步,拨通董工的手机,大声说着顾沉舟已经安全回来的情况。
山里信号不好,顾沉舟和贺海楼只看见李有才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嗓子都喊得破了音,电话那头的人也没听明白。最后还是村里的人朝着之前众人离开的方向找去,十来二十分钟,就把众人给领回来了。
顾沉舟走上前去表示感谢,不知道出于什么,贺海楼也跟在顾沉舟身旁说了几声谢谢。
领头去找人的董工疲惫地摆摆手,就凑到一旁跟车队的另一个负责人林工低声说话,偶尔一两个‘救援’,‘时间’的词语远远飘来。
“你的东西放哪里?”顾沉舟问贺海楼。
“车里。”贺海楼回答,同时朝自己车子停放的方向走去,不过没等他真正走到,两人就明明白白地看见,停放在枣子树前的白色轿车自窗户以下,已经被黄土淹没,连车顶都被倒下来的枣树砸凹。
“你的行礼……”顾沉舟的话还没有说完,贺海楼就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对准车后盖按了一下,白色的后盖一阵响动之后向上弹开。
贺海楼收回钥匙,扫扫车盖上的泥土,用力向上推开:“导购没说错,这款车子确实很坚挺。”
“如果还能开,那才是真坚挺。”顾沉舟回道。
但就算能开,两个人也不可能把车子从泥里再清出来——何况泥石流之后,像这样底盘低的车子也根本开不动。
两个泥猴接着在村里找到了水龙头,虽然流出来的水是淡黄色浑浊状的,但也聊胜于无了,他们分别洗了洗手和脸,大体弄干净了之后,就从行李里拿出干净的衣物,重新换上。
来自青乡县的救援比大家预料的都早。中午刚过,几辆高底盘的大车就拖着大堆物资来到清泉村。考察团的负责人连忙上前,和领头的救援队长交流过后,负责的队长一挥手,拨出三辆车来送考察团回青乡县。
车子被埋在泥里不能用,贺海楼自然跟着考察团一起走。
“县里的反应速度挺快的啊,昨天晚上发生灾情,今天中午就到。从青乡县到这里开车就要三四个小时,再包括物资调配和信息延迟……”颠簸的车子里,贺海楼和顾沉舟低声交谈。
“消息灵通和手腕高超,你选哪个?”顾沉舟说。
“两个都选。”贺海楼回答。
周围还有其他人坐着,简单的交谈之后,两人就不再说话。
灾难让所有的人都显得额外疲惫,整段车程,再没有什么人发出声音,等车子回到青乡县,贺海楼单独离去,顾沉舟则和考察团一起去了来时的那间招待所,只是这次他没有跟别人一起,而是自己开了个房间,进洗手间从头到脚都狠狠刷了一遍,才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喝了桌上晾好的一整杯温水。
走出房间,考察团的人已经在底下大厅集合,一起在招待所对面的饭馆吃了晚饭,两位负责人宣布明天直接回京。
顾沉舟站在人群里,等到周围的人都散了才走上前去。
“你要留下来?”董工神情有些奇怪。
“亲戚在这里。”顾沉舟这么解释,董工脸上就带了恍然,“行,那你就留下吧。”
这时楼层到了,董工朝房间走去,顾沉舟则再往上一楼,刚要插卡打开房间,就见对面的门从里边打开了。
“顾少,真巧啊。”在这个地方,会叫顾沉舟顾少的只有一个人。
顾沉舟转过身,看着换了一身新衣服,连头发都从需要精心打理焦黄色半长发理成清爽板寸头的贺海楼,点头说:“是挺巧的,贺少。”
事实上这个小县城也就这一家招待所还可以,加上这个时间基本没人过来,两人又是前后脚……怎么说都说不上巧合。
“顾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海楼站在门旁,含着笑问,“是打算留下来?”他猜顾沉舟不会这样就回去。
“我还有些事,会再留下一段时间。”顾沉舟回答。
跟他猜的一样。贺海楼暗想。还真不是为了摸他的底来的。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感觉有点复杂,就岔开了话题,半真半假地笑说:“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要顾少亲自动手?”
顾沉舟淡淡一笑,不直接回答贺海楼这个问题,而是问:“贺少觉得什么样的人最能保守秘密?”
“死人。”贺海楼回答。
“死人吗?”顾沉舟说,“我觉得是我自己。”
接着,他礼貌地冲贺海楼点点头,抽出磁卡走进房间:
“失陪了,贺少。”
第三十二章:螳螂、黄雀、蝉
没有线索的调查行为,老实说非常枯燥。
那天在招待所房间门前分开后,顾沉舟不再关注贺海楼的动静——这个人是他回国后的重要目标之一,但不是目前的主要目标,而且他总有感觉,真正的贺海楼并不只是现在这个模样——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青乡县和其现任县委书记身上。
青乡县和顾沉舟之前做过的调查一样:贫穷、偏远、交通不便、没有特色,甚至连这里从上到下的领导班子,从现在往上数个十年,也没有任何拿的出手的政绩。
一个毫无关注价值的地方。
至少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小王烧烤摊的老板最近日子过得还不错。
生意人的关注重点永远在生意上,作为一个资产匮乏的路边小烧烤摊的老板,一个稳定大方的客源就足够让他心情上升一个档次,而如果这个稳定大方的客人还非常健谈的话,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晚上九点准,第一批光顾的烧烤摊的顾客差不多走干净了。小王老板一边指挥着烧烤摊的唯一小工收拾桌椅一边朝巷口张望,等到他看见从巷口走来的熟悉身影时,他高兴地对小工吆喝:“麻利点开箱啤酒,放到三号桌子上!”
巷口的人影走到烧烤摊前,在三号桌子前坐下,小王老板将烧烤摊前的各种烧烤都弄了一两串,见没有其他顾客过来,亲自端着烧烤来到三号桌:“顾兄弟来啦?”
一个星期的时间,虽然小王老板自觉自己跟对方已经足够熟稔,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个准时又大方的客人的信息,只了解了很少的一点点——比如对方姓顾。
“王老板这里的烧烤味道很好。”坐在小王老板对面的客人这样说。
小王老板顿时心胸一畅:其实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也心知自己的烧烤味道最多大众水准,但是被这位最近发展出来的熟客这么简单一说,不知怎么的,他也觉得自己的烧烤味道确实很棒了。
“哪里哪里,顾兄弟真是太客气了,”小王老板笑容灿烂连连谦虚,“不过不是我吹牛,要说这烧烤摊子,确实是传了三代,烧烤配料从我爷爷开始就一直研究改进了……”
一瓶冰镇啤酒适时上了桌,小王老板拿起来喝了一口,顿时从心里凉爽到皮肤。
舒服!不过虽然现在没什么客人,但我今天可不能再喝多了……小王老板握着冰凉凉的酒杯这样想着,打定主意今天就是坐过来跟这位大方的客人简单寒暄一下,马上就回到烧烤摊前继续做事。
但话匣子一打开,事情似乎就有点不受控制了。
“哦?是吗?”
“这个倒没有听说过。”
“王老板知道得真多。”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配合恰到好处的表情跟语调,不知不觉间,小王老板的舌头鼓动得越来越快,身旁的空啤酒瓶越来越多,话题的跳跃性越来越高——他从自己的家里的老婆孩子说到跟邻居和别的烧烤摊的矛盾,从街道上面四处闲逛收保护费或者白吃白喝的小混混二流子说到县政府里头七大姑八大姨,又从青乡县的路说到清泉村的山,最后再转回他那个老是跟邻居眉来眼去的老婆和自家不打不听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