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三)——楚寒衣青

作者:楚寒衣青  录入:08-16

顾新军正在和邱老对话。

这位老人现年七十三岁,脸上已经出现了淡褐色的老人斑。他身材并不高大,尤其是坐在宽阔的沙发里的时候,总叫人感觉十分瘦小。

“不错,”邱老点点头,“这些事情就按照你的意思来。”

两人刚才交流的是一些有关组织上的人员调动,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非常紧急,但两人都在加班,这个时候邱老又正好有空,顾新军就特意先过来跟主席汇报一下了。

顾新军将带来的文件放在桌子上:“主席,报告都在这里,我就先出去了。”

“不着急,”邱老笑了笑,“休息时间,我们随便聊聊。”

“主席您说。”

邱老说:“不用那么严肃,就是一些闲话……这两天有关改革基层人员工作制度的问题,都吵到我们几个老家伙这边了,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一出,就算再镇定,顾新军眼皮也忍不住跳了一跳。

基层人员的改革,就是涵盖了从办事员到科级干部的改革。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人群,改革所触动的利益绝不是一点两点,范围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市一个省——用最简单的说法,这件事很可能上升到立法的高度,他顾新军管不到这个范围。

消息没有传错。

是真的有意把他提上去啊。

顾新军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稍稍用力,过了一会,又突地放松了。

“主席,改革肯定是必要的,我们的社会就是在不断的改革中前进的,基层工作人员的工作制度上面,有些地方要求太多,有些地方又要求太少,总要一一调整过来,至少要让基层人员真正照章办事……”他沉眉片刻,又说,“关于这个,我最近倒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嗯?”邱老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来。

“是发生在东部省会城市的。一个网民在上网时候在论坛发表了反驳省政府新的经济举措的帖子,言辞比较锋利,结果被当地公安机关带走劳教了。”顾新军说完之后,又说,“官员权力过大,又没有完善的平衡机制这一点,应该警惕。”

邱老眉头就是一皱:“这是谁闹出来的事情?”

“是戴瑜龙。”顾新军回答。

邱老想了一会:“是南阳省的副省长?我记得已经被调查了?”

顾新军笑道:“所以之前做下来的事情,一桩桩都抖落出来了。”

邱老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见状,顾新军起身告辞,旁边沙发上的老人果然没有再挽留。

从主席办公室出来,顾新军对一路上朝他问好的人点头示意,等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俞文俊上来问他要不要一杯茶,他摆了摆手,在对方退出去的时候却忍不住有些心疼有些恼火地叹了一口气。

就差一步了,中央常委!

只要他顺着老人家的话,按照老人家的主张接下去说,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次大会之后,常委就有他的一席了,结果他说起和贺南山有关的戴瑜龙,自己把这个机会推出去!

“贺南山……”

顾新军低声念叨了一回,最终握起拳头,用力砸向桌面。

“砰——”

第九十九章:登临高远,笑觑山河多风光

当两人再从郁水峰家里离开的时候,天反而放了晴。

太阳挣破云霭,橘红色的光线从天空铺洒下来,染红了半个世界。

像出来的时候那样,贺海楼跟在贺南山身后,速度不快、但也绝对不慢地往数百米外的红白色小楼走去。

灰色的水泥路上的橘红攀上行走的双脚,鹅卵石小道上的斑驳光点跳跃到衣服上,一直走到了小楼外的那几节矮矮的大理石瓷砖楼梯,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就好像他们的所有话题,都在郁水峰的客厅里说完了。

“总理,晚饭弄好了,晚上喝莲藕汤。”一走进客厅,家政人员的声音就响起来。

贺南山“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洗了手之后就坐上饭桌,等贺海楼也跟着坐到自己位置的时候,端起汤碗先喝了一口汤。

贺海楼先看了看桌上的菜:一个炒豆芽,一个小白菜,一盘清蒸鲈鱼,一盘炸排骨,再加上炖了一个下午的莲藕龙骨汤,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他先夹了一块炸排骨放在嘴里慢慢地啃,眼睛随即朝贺南山的位置抬了一下,又在对方发现之前重新垂下去。

老家伙的心情比去之前更不好了。

是因为顾新军升常委的消息?

路上的沉默蔓延到了桌上,碗筷碰触的声音没有打破沉默,反而加剧了周围气氛的凝滞,就像搅拌好了的水泥逐渐烘干的过程。

贺南山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但却不像贺海楼以为的那样,是为了顾新军往上升的消息。

实话来说,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就跟他刚刚在郁水峰家里做客时的表现的那样:一点都不惊讶。

汪博源既然倒台了,下一任的执政者就必然是郁水峰。但就跟老人家之前更倾向跟自己同一个派系的汪博源一样,为了他那个派系的利益,为了他自己今后的声音,不管怎么样,老人家都会再选一个人,在他卸任之后,继续发出属于他的声音。

而就老人家本身的地位来讲,发出声音,就直接意味着对方有决定权,或者说,至少要有九分之一的决定权——就是政治局的常委。

而现任组织部长的顾新军,不管从资历还是从本身实力来说,都堪堪足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不然他当初为什么谁不挑,非挑顾新军下手?就是因为在竞争政治局常委的道路上,顾新军是一块看得见摸得着的拦路石!

说得不好听一点,汪博源既然下了,那顾新军接着上台,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加思考,看得懂的人在局里,看不懂的人在局外,不需要第二个验证门槛,泾渭分明。

顾新军的上位并不出贺南山的预料。

但现在的局势,却结结实实地让贺南山感到棘手。

这么说仿佛有点不对劲:汪博源都倒台了,为什么站在汪博源那边的顾新军起来了,站在最后的赢家郁水峰这边的贺南山却觉得局势更坏了呢?

根本原因还是老人家。

汪博源虽然被整倒了,但老人家还在位置上。老人家既然还在位置上,他就要为他自己、为他的派系做准备。

所以他要提拔自己的人,也要削弱郁水峰的人。

至于选择郁水峰阵营中的哪个人削弱……

从桑赞的事物开始,顾新军可是不遗余力地向老人家展示着他贺南山的存在啊,再加上郁汪斗争以来,他和顾新军一系列的对抗,恐怕现在,老人家已经把他记在心里了。这一点不用别的,光从这段时间以来,他工作推行的艰难程度就可以看出一二了……

老人家这份平衡权利的心思,根本不用直接说出来,就自然有人聪明地领会了。

这些聪明的人,可还不止是老人家和汪博源那一边的啊……

只有两个人的饭桌,咀嚼食物的声音也成了最鲜明的动静。

人老了就没有太多食欲,贺南山喝了几口汤,正要放下碗筷,电话的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看一眼客厅里的电话,又看一眼叼着排骨的贺海楼。

贺海楼咬了排骨几下,慢吞吞但自觉地站起身走到电话前:“喂?……总理,是方秘书。”

后面一句话是对贺南山讲的,说话的同时,贺海楼还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反复强调说“贺少,跟总理说,事情很重要”。

“哦,那是什么事情?”贺海楼‘咔嚓’一声,咬碎了软骨。

刚刚还像鹦鹉般反复说一句话的人嗝儿都不打,立刻就变成河蚌了。

这时候贺南山也从饭桌上走过来,贺海楼无趣地将话筒递给贺南山,自己走到了一边去。

“什么事?”从饭桌上走过来,贺南山接起电话问。

“我知道,你直接说……”

大概几十秒钟的静默。

“啪!”的一声,巨大的响动搅坏了即将凝固起来的气氛,

刚刚坐回椅子的贺海楼也没绷住,愕然转头,只看见一向喜怒不动的人用力摔了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分钟之后,方屿匆匆踏进了贺家的大门。

这个时候,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由于贺南山意料之外的动作,贺海楼没有上楼上去,而是坐到了客厅里旁听,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弄清楚贺南山刚才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勃然大怒了。

——还是一件关于政治上的事情。

——是关于之间在彭松平倒台案中,被牵连出来的戴瑜龙的事情。

“总理,戴瑜龙交代给纪检调查人员的供词,对您非常不利!”

方屿也管不了贺海楼是不是在旁边了,一来就直奔主题。他也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贺南山在纪检里的人悄悄知会的,对方只是随便给他说了几点,什么“贺总理指示我,他的政策是最优先的,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靠边”,什么“我们必须集中一切力量发展桑赞经济,任何在前进道路中进行阻拦的,都是居心叵测的分子”等等,居然还有举他担任桑赞市市长时,官员落马的例子,也不顾自己就是第一嫌疑人,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这几句话一听,方屿当场就冷汗直冒,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这时候再回想戴瑜龙当初过来找贺南山的态度,很多事情就咂摸出味道了:戴瑜龙从地方跑到京城中,明明是为了来贺南山这里跑关系求贺南山帮助的,为什么当初他跟贺南山说话还能那么硬气,话里话外都有着拿住贺南山的意思?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自己很可能会被带走调查,又担心贺南山就势整死他,把路林乃至其他有关桑赞的事件断在他身上——所以,他先找到一个人把贺南山给打包卖了,然后再跑到贺南山这里来做出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激怒贺南山,让贺南山出手,在幕后推上一把。这样固然让‘很可能’变为‘现实’,他却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在被纪检带走调查的过程中,顺势将贺南山的事情逐一倒出来,为站在幕后的人把火烧到贺南山身上,也顺便接着幕后人的力量,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捞出来。运气不好,就是往后十几年的富家翁;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再当回他的副省长,呼风唤雨个三五年。

真是好算计啊!方屿暗想着,又去看坐在一旁的贺南山的脸色。

有了之前摔话筒的一出,这个时候,贺南山已经恢复往常的沉着严肃了。

戴瑜龙的事情固然令他震怒,但严格来说,就跟老人家有意提顾新军一样,都不全在贺南山的意料之外。

这个时候,站在幕后的人根本不用多思考,可以直接断定是顾新军。

从他设计顾新军加入汪系开始,顾贺两家的争斗就趋于白热化,甚至都不再单纯地只因为立场问题了——戴瑜龙只要还有一点眼色,就会直接找上顾新军。

也只有顾新军有能力又有理由帮他出手了:戴瑜龙本身就是副省长,京城中有能力插手的,没有多少有理由插手,比如身为常委但马上就要退下去的中纪委书记郝应雄,比如万事都管但又万事不管的常务副总理章松天,这两人有什么理由去管戴瑜龙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戴瑜龙就是想,能搭得上这些上天梯吗?而那些想管想插手的人,又有几个,有本事管有本事插手?

顾新军是等在这里啊。

汪博源拉下彭松平并不出人意料,但彭松平的倒台会牵连出路林事件,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紧跟着戴瑜龙就跑进京城里头找他,一环一环,太快了。他就是想定下心查一查戴瑜龙手里到底有他的什么资料,也没有那个时间,只好釜底抽薪,可惜防不住有人添柴加火。

贺南山在心里暗自想道。当初他把顾新军逼到汪博源那里,虽然是顺势,但多多少少也有些无可奈何:常委就九个,他想抓到那个位置,就要主动去争取,如果放任顾新军安稳退下去再安稳地上来,到时候郁水峰在老当局的压力下,是选择他这个老臣子,还是选择顾新军这个跟老当局有联系又一直跟着现任当局走的人,还真的不一定。

他当然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再做准备,才有了之前一系列的策划,包括卫祥锦车祸让顾卫两家反目,包括把顾新军逼入汪系的阵营。

这些计划如果成功了,获得的收益当然巨大;可惜被人逼了出来,这就有了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如鲠在喉,防不胜防。

“总理?”

大概是他思考得太久了,一旁的方屿没沉住气,忍不住出声询问。

贺南山稍抬一下眼:“你怎么看?”

能成为贺南山身旁的第一人,方屿也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他略略沉吟一下,就说:“总理,让戴瑜龙这样猖狂的人,恐怕是顾新军啊。”

贺南山不置可否,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方屿暗觉棘手。

老人家有提顾新军的意思,在郁水峰和贺南山这里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放到方屿身上,就根本没有没有嗅到这个风向了。

但哪怕撇开这一点,目前这个时间点上,顾新军也是一个非常叫人头疼的对手,汪博源虽然倒台了,但顾新军并没有在这个事件中受到打击,并且老人家现在也还在上头,如果老人家为了平衡势力,一面扶持自己的人,一面打压郁系的人,那顾新军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和贺南山的私人恩怨及上面的意思,同贺南山死磕下去,再加上有了戴瑜龙这个缺口——

“总理,”方屿几番斟酌,“我看这件事,咱们得早作打算,不能任由戴瑜龙这样乱说话……”

这个时候要动作,其实是很微妙的,一方面,他们当然不能任由戴瑜龙这样说下去,毕竟有些事情的,当初做的时候是一个角度,后面的人看到的,完全可以是另一个角度;但是如果要有动作的话,谁能保证顾新军不是在等着他们这一手,然后把本来还捕风捉影的事情直接定了性?

左右为难啊。方屿这个时候也体会到了贺南山刚才的如鲠在喉之感。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虎狼相争?稍有不慎,就是命悬一线。

贺南山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从方屿脸上滑过,又在一旁始终安静的贺海楼身上停留了一会,接着才开口,但不是对方屿,而是对贺海楼:

“你说说。”

这句话刚刚出来,方屿就下意识地要接口,还好他没有乱了阵脚,刚刚张口就意识到贺南山目光的方向不对,又急忙收住了,还不忘换一下坐姿做掩饰。

“我?”贺海楼将自己搭在沙发上的双臂收回来,唇角的微笑让人觉得轻浮,但同时挑起的眉梢,却又似一柄利刃,将刚刚泛起的轻浮直直划破,“我觉得顾新军的动作很有意思。”

这话的意思?方屿心头一动,就听见贺南山的声音:

“小方,你的想法呢?”

有贺海楼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在前头,方屿更不敢随便回答了,他也顾不上对贺南山的回答,硬是冷静下来,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地想了好几遍,才皱眉说:

“总理,我觉得顾新军在这个时候发难,恐怕是想最后搏一次了……”

贺南山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跟戴瑜龙搭上线,又关键时刻,‘恰好’让他知道,顾新军这次的动作,就跟贺海楼说的一样,非常有意思。

至于方屿所说的,对方想要最后搏一次——顾新军是什么样的个性?谨慎到优柔;这个时候,顾新军都被老人家看重了要提常委,就算他跟顾新军真的有杀妻夺子的仇恨,顾新军在汪博源倒台郁水峰上台这个大背景大形势下,也只会忍,忍到选举结束,忍到自己当上常委,再借着自己的话语权及老人家留下来的其他力量,搞倒他贺南山。

推书 20234-06-23 :暖爱(生子)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