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万的招商引资,放在好一点的县区里根本不够看,但对青乡县这个偏远的小县城来说,多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杨况才戴着老花眼镜仔细地看完了报告,将文件放下来,很高兴地连说了两声“好”:“小顾啊,这次辛苦你了,这样一来,清泉那边就有了一个奔头了。”
顾沉舟笑道:“主要是清泉李被辉山果园看上了,我这边稍微提了一下,他那边就派人过来实地考察。”
杨况才摆摆手:“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桩功劳啊,要不是你认识辉山果园的人,辉山果园也未必会特意去清泉村不是?”
招商引资这项工作,真的是又好做又不好做,如果是在大城市里搞招商引资,那是那些企业求爷爷告奶奶的过来找你;但要在没什么特色的小地方,就变成你求爷爷告奶奶去找企业过来了。
一句话说完,杨况才先将资料小心地收进办公桌,又说:“过两天山林实业会过来这里考察,你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好。”顾沉舟答应下来。
“其他就没有什么了,对了,”杨况才突然说,“这几天我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办事的过程中,难免的,不要太放在心上,”他又笑了笑,仿佛不经意地说,“小顾,你是年轻人,努力一点,到时候这里还要由你来挑梁子啊。”
闲言碎语指的就是外头办公室里的人。顾沉舟笑了笑,心道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三个人有后台,难怪事情都由自己面前这个主任来做了。他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表示自己的谦虚:“杨主任,具体的事情由我们下面的人来做,但大方向上,还是需要老前辈的指导,就是你在后头稳着,我们才能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杨况才面上禁不住就露出了一丝微笑,一个办公室里,除了新进来的小徐之外,三个人后台牢固,面前的副主任又是从上边调派下来的,在没摸清楚对方的底牌之前,他是一个人都捏不动;其他人也还好,唯独面前的这个人,如果是来跟他这个主人位置的……其实他现在五十五岁了,也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并不介意在恰当的时候把位置让出去,只要对方不急哄哄地想要抢权架空他,一切都好说。
现在看起来,情况可比他当初接到消息时预想的好得多了,能办事又不争权,说不定对方真只是从上面调派下基层,过一段时间还要再调回去……
解开心里最后的疙瘩,杨况才和颜悦色地再对顾沉舟说了两句话,就把人放了出去。
当你认真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显得特别不够用。
下午四点半的时间,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顾沉舟将有关青乡县周边地区的资料缩进抽屉里,在食堂吃过饭之后,就直接驱车往距离青乡县最近的黄土岗开去。
黄土岗的情况跟清泉村差不多,但会比清泉村好上一些:这里距离县城不远,大多数村民家里都有了电话和电视。
用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顾沉舟在黄土岗周围转了一圈,跟几个村民随便聊了几句,就再开车回到青乡县政府人员的宿舍。
副主任这个位置,虽然比底层的办事员高上一些,但在待遇上,因为还够不上科级,所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除了工资多个几百块之外,分配到宿舍也是和普通人员一样的,都是一个卧室配上卫生间,没有厨房,总共三十个平方左右的面积。
九点四十八分。
顾沉舟看了一眼左手腕表,侧身让抬着家具的搬家公司人员下去,继续往楼上走去。
楼道间的声控灯在脚步声下明明暗暗,顾沉舟走完最后一节楼梯,来到自己的宿舍前的时候,看见和自己房间对门的那间宿舍门敞开着,里头凌乱地摆着一些新家具。
刚刚的搬家公司是从这里下去的?
顾沉舟的动作停下来,他稍稍等了一下,就听见脚步声从身后的楼梯传来。
几秒钟前才熄灭的声控灯再一次亮起来。
黯淡的光线下,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间转出来。
顾沉舟看着一手插在口袋里,从楼梯到走廊,越来越近的人。
对方在距离顾沉舟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面对面的两个人同时牵起一抹笑容。
一个恣意,一个平静。
然后是声音与声音重叠:
“贺海楼。”
“顾沉舟。”
第一零四章:小礼物
沉默大概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个呼吸。
“进来坐一下?”用牙齿咀嚼着念完贺海楼的名字,顾沉舟就对贺海楼招呼说,顺便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个邀请显然有点出乎贺海楼的意料,贺海楼一挑眉:“行。”
顾沉舟又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近乎亲切的笑容,小小的酒窝出现在顾沉舟脸颊上,就算顾沉舟本来是板着脸的,也显得可爱可亲了——何况他正对着贺海楼微笑?
就站在顾沉舟对面,贺海楼倒是没有多花工夫去思考顾沉舟现在的心情,他就是在看见那个小酒窝的第一时刻,非常想要伸手去戳一戳,并且立刻就付诸了行动——
顾沉舟歪了一下脑袋,顺便看了贺海楼一眼。
认真地说,这一道眼神非常平淡。但贺海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被撩拨了一下,硬生生酥了半边身体。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门了。
贺海楼不无遗憾地收回自己的手指,开始打量起顾沉舟住的宿舍来:
这是一间一室一卫的宿舍,洗手间在进门靠左手边的位置,狭长的玄关之后,双人床和一组小沙发及办公桌椅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位置。同色的地砖和墙壁似乎因为房龄久了的缘故,都有些褪色,和老式的木头床及书桌书架搭配起来,倒是十分相衬。
贺海楼经过空荡荡的书桌,来到书架面前,随便扫了一眼,就看见数本有关经济学的书籍。
“要喝点什么?”顾沉舟站在玄关处问。
“有没有酒?”贺海楼问。
烟酒这种东西,就算平常不用,大多数人也不会忘记准备。
听见对方的回答之后,顾沉舟打开玄关上的壁柜,从中挑出一瓶有些年份的洋酒和两个杯子,走到房间的小沙发组前,拔开瓶塞,一人倒了半杯子,又将其中一杯推过玻璃桌面,推到贺海楼面前。
贺海楼端起酒杯,拿在手上摇了摇,并不急着喝下去。
反而是顾沉舟抿了一口酒,先开了口:“打算住进来?”
贺海楼心道顾沉舟这语气可真是平静啊,不过不这样,顾沉舟又会用什么语气说话?——自己又希望对方用什么语气说话呢?
“欢不欢迎?”贺海楼轻佻地问。
顾沉舟微微笑了,没说欢迎也没说不欢迎,只是说:“青乡县什么东西都没有,倒是委屈贺总了,要不贺总顺便看看,这里有什么地方值得投资的,娱乐公务两不误?”
贺海楼一愣,心道今天这个走向有点不对啊——顾沉舟是在游说他投资青乡县?
一点小小的投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顾沉舟来说都没有什么,但其间的含义就深刻了。说得直白一点,顾沉舟出去,不拘是对谁开这个口,都是给对方面子,还不是谁都能有这个面子——就像省长的公子刘云辉,一听到消息不也是巴巴地捧着钱就跑到山沟里去了?
现在顾沉舟对他开这个口,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表示亲近啊……
难道因为青乡山上的那件事情?
这不能吧,不就是撸了一管吗?贺海楼神情古怪地想,顾沉舟就算再雏也不至于雏成这样吧!
如果世界上真有读心术这回事,顾沉舟一定会庆幸自己从没有获得过这个技能。
但光就这件事来说,顾沉舟对贺海楼的这个提议,其实跟贺海楼想象的也并不差多少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是在表达亲近,毕竟就算逗弄宠物,也要给出一些食物,何况是一场两个人都有意思的游戏?
总要有来有往,一波几折……才更有趣一些,不是吗?
当然,并不着急。
这场游戏的调子,还得慢慢地定。
顾沉舟一边想着,一边打开电视到新闻台,开始补今晚漏掉的中央台和地方台的新闻。
电视是挂在沙发组右边,也就是卫生间背后的那面墙上。
和顾沉舟对坐的贺海楼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又环视了一眼房间,对顾沉舟说:“你不觉得热吗?”
顾沉舟:“不觉得。”
贺海楼拎着自己衬衫的领口扇了扇风,看了一眼顾沉舟身上的薄线衣,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突然摘下挂在衣帽架上的一条深蓝色围巾,双手一扬,朝顾沉舟脖子上就是一裹,并且马上打了个蝴蝶结!
这一系列动作迅捷无比,正看新闻的顾沉舟一下子没注意,还真被对方裹了个正着。他愣了一下,脖子后仰,从沙发上和站在背后的贺海楼对视。
贺海楼:“哈哈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了。
顾沉舟:“敢成熟一点吗?”
“不敢。”贺海楼顺溜地回答对方,按着顾沉舟的双肩左右欣赏一番,弯下腰愉快地照着顾沉舟脑门用力波了一口,“真美!”
正抬手拉围巾的顾沉舟脸颊一抽,但数秒之后,他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贺海楼没有看明白的笑容。
第一零五章:黑暗奏鸣
这天晚上,顾沉舟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呆在一个高高大大并堆满礼物的房间里。
房间是尖顶的,周围的玻璃在灯光或者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地上铺着红地毯,雪白的墙壁及天花板上画着长翅膀光屁股的鸟人。
他环顾了周围一眼,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礼盒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系上了一条彩带,彩带又打成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顾沉舟伸手碰了最靠近他的一个长方形紫红盒子,盒子砰地一声炸开了,一张属于贺海楼的笑脸倏地从烟雾中升起,朝他抛了个媚眼,又消失在烟雾之中,剩下一件看上去十分考究黑色尼龙大衣躺在礼盒里。
顾沉舟伸手拿起大衣抖了抖,一切正常。他琢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伸出手往衣服口袋里掏一掏,结果真掏出一枚圆圆的金属徽章,徽章上贺海楼冲他笑得愉快。
他按了一下徽章上的笑脸,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开关,周围堆得跟山高的礼物像多米诺骨牌的倾倒一样一个接一个的炸开来了,一团又一团升腾的烟雾中,一件又一件怎么看怎么有贺海楼影子的东西出现,一堆堆的鞋子,一堆堆的衣服,一堆堆各种各样有贺海楼样子的模型——
顾沉舟伸手拿起一支被透明气泡包裹的、塑造成贺海楼样子的巧克力牛奶冰棒。
朱古力色的巧克力外衣上,贺海楼脸上的表情是活动的,差不多每十秒钟就冲他眨眨眼睛,抛个飞吻。
顾沉舟伸出舌头,先舔了舔贺海楼的面孔。
巧克力冰棒上的贺海楼的脸似乎立刻就被汗水淹没了,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并且试图让脑袋后仰,以躲避顾沉舟的舌头。
但他的这个愿望显然没有实现。
顾沉舟跟着就一口咬掉了贺海楼的脑袋。
巧克力的丝滑和牛奶的香甜混合着在口腔里散开,甜丝丝冰凉凉的。
味道其实真不错,不是吗?
吃掉它!XD
微弱的光线从窗户射到床头,刺激到眼睑,让顾沉舟顷刻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这正是黎明前最后一刻。这一刻,风持续不断地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深蓝色的世界就像太阳被浓厚的乌云遮住了,整个天地都要被即将来到的暴风雨洗礼一样。
顾沉舟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先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然后才开始回忆梦中的情景。
一眨眼的功夫,刚刚才做完的梦境就有些模糊了,顾沉舟只记得自己好像吃了一个长得跟贺海楼一样的冰棒,味道还挺不错的……
然后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摸摸自己冷得有点僵硬的肩膀,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吃冰棒了。至于冰棒又为什么会长成贺海楼的模样……
得不到丢掉,得到就吃掉。
其实很好解决。
坦白说,有贺海楼在的日子,确实比平常要精彩一点。
从贺海楼搬进隔壁之后,顾沉舟不止一天从早到晚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对方,还要不时应付对方的突发奇想:比如贺海楼突然想吃海鲜了,他就会在政府办公楼的食堂里看见一桌子从外头酒店送来的海味全席;又比如贺海楼半夜睡不着,他的门就一定会被敲响,然后视情况两人一起下楼喝酒或者出去兜风不定;又比如他跟杨况才出去跟过来考察的公司负责人吃个饭,贺海楼兴致来了,也有办法联系上人,作为对方的座上宾跟着一起过来。
包厢内的灯光打得太亮,被不断端上桌的热菜一熏,整个包厢都热得烘出潮气来了。
今天饭局的客人是辉煌实业。
辉煌实业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汽车零件加工商,加工出来的产品远销海内外,是一家非常有实力和口碑的企业。青乡县能在对方有意扩大经营的时候说动对方高层过来这边考察,很不容易,如果这一个项目说下来,辉煌实业的第一步斥资就将达到三千万元,再加上后续的追加投资,在青乡县这一年乃至近年来,都非常有分量。因此除了招商局的人来了之外,县政府的领导在开席的时候也特意过来喝了一杯酒,说了两句话。
事情到这里为止,还很正常。
事情也就正常到这里了。
县政府的领导走后没多久,贺海楼从外头走进包厢。辉煌实业的代表立刻就满脸堆笑地站起来,连带着一桌子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接着再安排座位的时候,贺海楼没有坐空在那边的主位,而是指了指顾沉舟身旁的杨况才,跟对方调换了位置,再接着,等到饭局进行到一半,上了一盘子螃蟹,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贺海楼突然拿了一只螃蟹,带上一次性手套,拗了一个蟹钳子,一边拔壳一边转头对顾沉舟笑眯眯说道:
“我给你弄个螃蟹。”
房间里的交谈并没有停止,政府的代表和辉煌实业的代表相谈甚欢,但似乎总有一些视线,在饭桌上似有若无地飘着。
顾沉舟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布底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扶手。他看着贺海楼敲碎了螃蟹的壳子,认认真真地把那些碎壳子一片一片夹下来弄干净,将蟹肉放到他碗里之后,又用汤匙挖了一勺膏黄朝他这边递,看方向……是要直接喂到他嘴巴里?
顾沉舟的嘴唇动了一下,赶在贺海楼拿着汤匙的手到达之前,他向贺海楼倾了倾身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贺总今天来,也是想考察我们青乡县周边生态的?”桌子上的一些视线光明正大地飘过来的,顾沉舟又笑了笑,说,“我们青乡县虽然不跟景阳湖相接,但是扬淮省景仰湖里的大闸蟹在全国里都很有名气,距离这边也很近,贺总难得来一次,尝尝鲜怎么样?——保证正宗。”
贺海楼看了顾沉舟一眼,看不出对方是喜是怒,但他自己确实挺高兴的,因此笑眯眯应了一声,就把本来要喂给顾沉舟的汤匙一转,放进了自己嘴巴里。
至于味道嘛……吃多了各种国宴和大酒店,贺海楼只吃了一口就把东西放下了。虽然材料鲜,但煮的厨师手艺不过关,没什么意思。他又转向顾沉舟,但顾沉舟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刚才忽然震动起来,坐在他旁边的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跟饭桌上的其他人说了一声抱歉,然后就离开了包厢。
是谁打来的?贺海楼用筷子拨弄了一下蟹壳,油然不悦。
仅隔着一扇门,截然不同的安静和喧闹似乎来自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