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他,明明是他把我当鸭子一样扔进锅里煮,我却像中邪了一样产生了负罪感——只要在他脸上一出现这种愤怒的表情,不论对与错,我都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少……爷。”
还没等我挣扎着起身,他抓住我的脖子就把我从床上揪了起来扔到地上。我很惊讶他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般力气,论个子,我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或许体重太轻的缘故,被饥饿折磨得我瘦得皮包骨,他才能顺利地揪起比他年长高大的我。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因为身上有伤,身体虚弱,连站立都做不到。江小仙用他棕红色的小皮靴踩在我的头顶,狠狠地质问我:
“谁叫你睡我爹爹的床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生气的原因:我睡了他爹的床。
我是睡了,可那不是我自愿的,是江临风把我抱到这里来为我疗伤,又让我睡在这里,这不是我的错。
“是你爹爹……”
“爹爹是你叫的吗?喊老爷!”
“是,老爷。是老爷让我睡在这里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他让你睡你就睡?他让你死你也去死?”
“我的命是他救的,如果他要我死,我就去死。”
“我不准你睡!也不准你死!你死了谁和我玩儿?”他居高临下地命令我。
那一刻我竟感动,他不希望我死,说明他是在乎我的。我天真地以为他是需要我这个玩伴,为自己能带给他快乐而感到幸福,可惜不用多久,我就会深刻体会到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了。
“爹爹的床只能我和爹爹睡,你这个烂东西要是再霸占我爹爹的床,我就把你撕碎了喂狗!”
随便他怎么惩罚我诅咒我,那时的我已经被快乐冲昏了头脑,对即将与他共度的美好时光无限憧憬。我并不稀罕江临风的床,因为那张床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江小仙在乎,他在乎床,我在乎他,在乎他会不会顺利接纳我这个奴才。
“你叫什么名字。
“六月。”
“六月?奇怪的名字。”
“因为生在六月,才叫这个名字,准确的说我生在六月初六,所以我娘……”
“好了好了,你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记得我叫你时你一定得出现。”
他和他的父亲不同,对我的名字毫不在意,这让我有些沮丧。
“是,少爷。”
“呐,六月,现在,你想不想跟我玩儿?”
现在我的身体乏力,大脑困顿,当然不会存在任何玩乐的妄念,我只想继续睡觉,最好睡上一年半载,才能恢复所有的精力。可是不能,我的少主人命令我陪他玩,如果我说不,就是无视他的威严,我不能忤逆他的意愿。所以——
“我想,少爷。”
“好啊好啊!”
他兴奋地拍着手在原地跳着,命令我快点起来跟他出去,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已想好游戏的内容,说不定找了我一个早晨,才在他爹的床上把我找到。
我也跟随着一起兴奋起来,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江临风昨夜找了他自己的睡衣套在我身上,他的身材高挑,比我高大,睡衣不是很合身,肥肥大大的吊在我身上。
可是我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任凭他扯着我的衣袖,把我拽到了院子里。
在院子当中,我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纸鸢,每根竹骨都有六尺长,两只巨大的羽翼就像鹰的翅膀,在当中栓着一根很长很长的麻绳。
江小仙指着纸鸢对我说:“抓上去!”
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放过风筝,一个人牵着绳子一端,另一个人举着风筝,两人一起逆着风向前跑,然后放开风筝,借助风力,风筝就飞上天空了。我可以把风筝放得很远很高,伙伴们都很崇拜我。
难道江小仙要和我一起放风筝?只是这只这么巨大,江府的院子并不宽阔,要怎么飞呢?
江小仙看我愣在原地不动弹,就把我拽到纸鸢前,竖起纸鸢,把上面的绳套依次捆绑在我的手脚上:
“让我看看你能飞得多高?”
“飞?……”
“把他抬到屋顶上去!”他对下人命令道。
我这才明白他要放的不是风筝,而是我。
每个小孩都喜欢放风筝,其实是喜欢飞,只是自己不能飞,只好把那份心愿寄托在风筝上,风筝飞得越高越远,觉得自己就是飞得高远了。
我该感谢江小仙,让我实现这个愿望,只是这愿望的代价太大了。
我被吊到了三层阁楼的屋顶,随着高度一点点增加,我感到天空离我越来越近,大地离我越来越远,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起飞了,恐惧感逐渐消失,当我站在屋顶上俯瞰江府时,它就像被我踩在脚下一般渺小。
江小仙和几个下人扯着麻绳远远地站着,然后朝这边挥了挥手,下人们吼了一声,一齐用力把我推下了阁楼,同时麻绳也被用力牵动,我感到一阵昏暗,向下俯冲和向前牵引的力道一同撕拉着我,在半空滑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后,我重重地栽向地面,泥土混合着青草味道灌入我的口腔和鼻腔。
幸好身下是草地,松软的泥土缓冲了下坠力道,除了头晕和强烈的呕吐感,我并不觉得十分疼痛难忍。
江小仙并没有立刻跑过来查看我的伤势,而是握着麻绳反复研究纸鸢不能放飞的原因,隐隐听到他和下人讨论高度、风力等问题,却对我只字未提,我因此而心灰意冷。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靠在前面的一棵樟树上歇息,过了一会儿,江小仙似乎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跑过来,眼里充满惊喜:
“咦?原来你没死?”
哦,原来,他以为我死了,怪不得没有理睬我,我是死人了。我感到稍许安慰,像白痴一样,根本没有想过,他对我死亡的漠视就等同于对我的漠视。
“手脚断了吗?”
“没有。”我晃了晃身体,“好像骨头没什么。”
他更惊讶了,重新打量起我,似乎对我顽强的生命力刮目相看,然后拍了拍我的胳膊,期待地说:
“那么,我们再来一次?”
“再来?”我惊惶。
“嗯,纸鸢没飞起来啊,可能高度不够,距离也不够,今天又没风,你需要站得更高。”
“但是这里没有比阁楼更高的房子了吧?”
“这里是没有了,不过外面有。”
“外面?”
“郊外有一座石塔,石塔一共十二层,你站在十二层那里往下跳,肯定能飞起来,而且郊外风大地方也大,我可以骑马拉你起来,这次一定能成功。”
石塔,十二层。
仅仅想到那高度我就已经战栗不已了,江小仙却要我从那里跳下去,这不异于自杀。
虽然我不在乎死亡,可是既然我没死掉,就更想好好地活着,但是我又不想让我的主人失望,我该怎么办?
“一定要去吗?”我犹豫了,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忠诚度。
“你不愿意?”江小仙反问,用怀疑和失望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在说:嘿,你是个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不是。
“我愿意。”我豁出去了,为了恪守一个奴仆的职责,获得主人的青睐,我愿意把自己豁出去。
十二层石塔比想象中的高,我站在围栏上,四周尽是山石,身上绑着纸鸢,这里风大得出奇,呼呼地灌进我的衣裤里,我整个人就像一只充气纸人,只要挪动一点,就能被风刮走。
地面上,麻绳被加长了,稳稳地抓在江小仙的手里,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风把他的衣袖吹拂到身后,他迎着风,缎带在脑后飘扬着,变幻出各种姿态。
真像那幅画。
我再度迷失了,忽然鼓起全身的力量对着下面喊: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风声很大,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十二层以外的距离,江小仙更听不到了吧。
因为确定他听不到,反而更能恣意地高声喊叫: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为我?
他应该听不到,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也许有表情,但我看不清,我无法猜测,此时此刻,面对一个愿意为他的欢乐而死的人,他会有怎样的心境。
然后,他挥挥手,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用力跳下去……
第四章
我跳下去,像一只起飞的大鸟。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我听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忽高忽低的身体急促地跳动,借着风势,我在空中浮沉着。气流仿佛要把我撕裂,无法呼吸,没有依附,我就像洪水里奋力求生的爹娘一样,在死亡中沉浮,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江小仙:“命悬一线”,我全部的希望都通过一根麻绳系于他的手中。
不要放手,求你,千万别放手。
我听到从地面传来的马蹄声,和骑着骏马的江小仙兴奋欢呼的叫喊声:
“飞啊!飞啊!飞得再高些啊!”
每次他喊叫时,我都感到那匹马的神经也跟着兴奋起来,因为拉扯我身体的力道更大了,我飞得更高,感觉却越来越寒冷,每一处的骨头和关节都在剧烈地打着颤,意识也渐渐模糊,就这么在高空中不安地摇荡着,不知他要把我带向何处。
“啊呀,抓不住了!快来人快来人!”
我忍不住睁开双眼,在晃动着倒退的树木、山石中,我看到我的救命稻草——那根麻绳的末端从江小仙的手里脱落,像蛇一样地扭曲着向我弹来。牵引的力道一失去,我就在惯性和浮力的作用下向更高的地方急速飘去,前方就是一片密林,纸鸢失去控制后,扯着我向那片密林猛地俯冲过去。
密林里生长着参天大树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我先是撞到了其中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树的树冠,幸好纸鸢足够大,撑在了两根碗口粗大的树干之间。只是树干之间的缝隙过宽,不能架住我,在体重的作用下我被悬吊在半空,因为手脚还捆绑在纸鸢上,所以没有立刻坠地。
下方便是险地,密密丛丛向各个方向生长着粗糙的树干和树枝,有的树枝十分尖锐,像一根根锋利的长矛,矛尖正指向我的正面,地上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大石。我不认得这是一些什么树、石,但此刻对我来说,它们不异于一个个魔鬼,向我张开了巨大的口,露出锋利的牙,准备将我吞噬。
纸鸢的骨架快要不能承受我的体重,我听到它们断裂的哀号,一旦它们折断,那些树就会把我撕碎,当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危在旦夕时,终于被恐惧击垮了。
我汗如雨下,虚脱得力量全无,不敢挣扎,不敢呼救,生怕一挣扎一呼救就会惊动那些树枝,震落纸鸢,死亡会来得更快。我甚至声泪俱下,眼泪和鼻涕下雨似的往下落。在集市上被人打,被江临风用刀割开肌肉时我也没流一滴泪,可如今我却哭得狼狈不堪。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无法预料死亡何时来临,而在整个过程中,将死未死的那一刻才是最令人惊惧的。
我被死前的恐惧慢慢折磨着,恨这些树,这些石头,恨把我吊着不放的纸鸢,就是它,不肯放手给我个痛快,让我无望地等死。
身体越来越下沉了,竹骨噼啪作响,我闭上眼睛,准备再一次迎接死亡。
老天,如果你再垂青我一次,饶我不死,我愿意剃光头当和尚,每天为你诵经焚祷。
老天,就算我面容尽毁,体无完肤,也请你饶我一命,让我重新当乞丐也好,被人打也好,我情愿苟且偷生。
老天!
“轰——”
纸鸢断裂,我以全身的力量,扑向那巨大的口……
是谁在弹琴?
好听的琴音,叮叮咚咚敲打在耳畔,像一把轻快的山泉水,潺潺不息。
周围很宁静,似乎有鸟叫,不是夜莺也不是黄鹂,那叫声要难听许多,咕咕咕地,带着警惕和凄凉,回荡在四周,空旷而神秘。
猫头鹰?
还有什么在叫?是狼。狼在嚎叫,已经是夜晚了吗?
我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仿佛被什么黏住,怎么努力也无法全部启开,远处微弱的光亮投射进来,漆黑的,幽暗的,树叶沙沙在作响,昆虫和野兽在鸣叫,还有草木的味道……原来我仍在山林里。
我动了动胳膊和腿脚,还好,它们仍与我一体,指尖忽然传来冰沁的触感,我把手伸的更深,慢慢才感觉到,原来有一条小溪陪在我的身侧。那琴音,正是溪水叮咚不眠。
有水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喝了几口水,又用清水洗了洗面颊,尤其眼睛,左眼被什么黏住,总也睁不开看不清,我把溪水撩在左眼上,左眼倏地被刺痛,眼部周围的肌肉也在痉挛,我用力揉了揉,有一股热乎乎的眼泪从那里流出。我忍着疼边擦边撩手冲洗,可许久以后,左眼还是无法视物,后来我用右眼发现,手边的溪水变红了,从左眼里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
我失去了我的左眼,在它的里面,刺着一根枝桠。
同时失去的还有我的脸。
我在小溪边睡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当我再次掬水洗脸时,在水里,我看到了自己,那是张无比可怕的脸,血肉模糊,面目狰狞,无数条暗红色的伤疤,没有左眼,到处是脓水和痂体,丑陋、肮脏,是个十足的丑八怪。
六月,你终于变成这样了,上天听到了你的祷告,它毁了你的脸,让你活着,从此你不再是人,是鬼。
“啊——”
我悲鸣着,用力拍打着水面,断脚、断手都好,为什么毁我的脸?没有手我可以走回去,没有脚我可以爬回去,没有脸我怎么回去?这样一个丑得像鬼的奴才,他们还会要吗?
“老天爷,你混账!我诅咒你一万遍,你不好得好死!”我指天破口大骂,顷刻忘了老天刚刚挽救了我的生命,代价是我的脸。
“哪里跑来的小畜生,敢在大爷的地头上撒野?”
一个粗犷的声音及时制止了我的发狂,很庆幸,如果不是这个声音的及时出现,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骂死老天,移平森林,或者,咬舌自尽。
“是谁?”
我仅凭右眼有限的视力向四周寻找着声音的发出者,没有人,除了参天的树木和嶙峋的怪石,这里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的幻觉?
“小畜牲,是你在大吵大嚷?”
声音再次发出了,从我面前树根下的泥土里突然钻出一个人,他一身粗布粗衫,穿着露趾的草鞋,腰里别着根麻绳,身材结实,相貌英武,胸前却挂着一对小巧精致的金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会随着他的运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金铃用红线系着,跟他的打扮极不相称。
“你是什么人?”我想起神话故事那些山神,他从土里来,难不成是土地神?
“嘿嘿,我可不是人哦。”
“难道你是鬼?”
“嗯,哈哈,差不多。”
“你是土地神吗?”
“哎?什么土地?”
“就是掌管土地的鬼神啊,否则怎么会从地下钻上来?”
“啊?哈哈哈——”
他爽朗地大笑着,摸摸乱糟糟的头发朝我走过来;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这只鬼从何而来?”
想起自己可怖的相貌,我不禁倒退一步,连忙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你不要过来!”我朝他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