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对美的事物怀有敬畏之心的,尤其是像江临风这种因强大而完美的统治者,就更能使敬畏他的人更加敬畏,进而心甘情愿的臣服。
这也是为什么百姓们能对江小仙的胡作非为忍气吞声,只怒不言的原因所在了。
“恩人……”这两个字实在刺耳,不过江临风的的确确救了我又收留了我,并且,他并没很过分地伤害过我,他是恩人。
“是啊,你看,他不也救了你吗?我听老忠说,江老爷不但救你,还对你很好,只是小少爷忒狠了些……不过他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以后长大就慢慢好了,作为仆人,你也该学会多担待主子。”
“担待。”我自嘲。
不管江临风怎么看上去没有人情味儿,但他是一个好官,这就足以抵消他所有的过失。
“在想什么?”江临风拿着一块软布蘸了些盐水敷在我背上,幽幽地说,“想我要对你做什么?”
“嘶——”白日被江小仙抽打后留下的伤口因为盐水而蛰疼起来,我扭动了两下。
“别动!”他死死按住我,再蘸了些盐水往我的背上揉搓,“必须先消毒,否则针刺进去,皮肤就会发炎。”
我不敢动了。
针刺进去,我在想这话的含义。
“听说过刺青吗?”他似乎把头低下,靠近了我的背部,因为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温热的鼻息。
“什么……”
“就是以针蘸墨,在皮肤上刺上各种图形,”他冰凉的手指在我背上的肌肤划着,所到之处,都引起肌肉的一阵痉挛,“跟画上去的不同,这样刺上去的图形,一辈子都消除不了,除非……用刀把那里的皮肤削掉。”
“没……啊!”第一针猛然下手,我痛得大叫起来。
他皱了皱眉,显然对我的过激反应很不满意:
“唉?仙儿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头,我还以为你能忍住疼了呢,看来还差得远。”
“唔……”他又下了第二针,这回我没有叫出来,而是屏住呼吸,把牙齿咬在了手臂上。
接着是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一针一针地刺进去,我的面前堆满了带血的布团,小手臂已经被我咬得血肉模糊,身上冒出的汗流进伤口里反而加剧了疼痛,可是我再也没吭过一声。
“笨奴才,怎么不叫了?”江临风停下手里的活计问。
我摇摇头,不敢吐出那口气,全凭那口气支撑,否则我会疼晕过去。
“这样不好,要是被汗蛰了,伤口还是会发炎的。”他忧心匆匆地自言自语道,从怀里掏了一个小瓶出来,把几颗米白色的,米粒般大小额,类似植物种子一样的东西塞到我的嘴里。
“吃了它可以止疼,吃下去!”
我咽了下去。
慢慢地,那些种子似乎在我的体内融化开,随着我的血液流经身体各处,我不感到疼痛了,神经也放松下来,背部只有被戳刺的感觉,竟是不疼。
然后,我竟昏睡了过去。
那样的情况,我还能睡过去,我不得不对那几颗种子的神奇功效而钦佩不已,猜想着那该是一种怎么样神奇的植物。
再次苏醒后,我的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江临风不许我沾水,又过了几天,他替我拆下绷带,然后开始每夜要我到他的房间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要我露出后背,看上一个时辰,然后便放我回去。
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刺了什么,我曾问过许多人,但没人能说得清那是一个什么图案,似乎是许多绞缠在一起的蛇,又像是一朵莲,还很像一个狮面,总之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同,而我就更无从辨认。
永远也看不清的,还有我身后人的表情,江临风只是每夜在烛火下凝视,至于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欣赏艺术品的心态,睹物思人的心态,我更无从得知。
刺青之事,发生在他的一次远行归家之后,似乎受到了一些打击,在心情沮丧之下,他在我身上做下那个刺青。
后来无意中,我听到了江府家仆的谈论:
“唉,这次又没找到,也不知云少爷跑到那儿了,害三少爷的希望又落了空。”
“哎哎,你小心嘴巴,老爷不让叫他三少爷的,当心他把你狠狠教训一顿!小喜儿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改不了口,被撕烂了嘴巴赶出了门!”
“哎呀,好悬,多亏您提醒我了。”
“唉,老爷也可怜见的,为了云少爷吃了那么多苦,可他就是死活不肯来见他,连生死都杳无音信,亏得老爷还那么一心一意地找他,这都多少年了?石头心也该被感化了吧。”
“可能云少爷还忌恨着当初的事儿,对老爷一直心存误会。要我说,那件事儿还不得怪大少爷?要不是大少爷从中作梗,云少爷怎能被下了毒?害得三少爷与老太爷彻底翻了脸,离家出走。”
“我倒觉得,这云少爷恐怕凶多吉少了,失踪了这么多年,当初还中了那么深的毒,能活着的希望渺茫啊。”
“可老爷没放弃啊。”
“老爷是没放弃,因为老爷对云少爷有情,不过放弃也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早晚有一天,老爷会失去信心的。”
“唉——”
……
果然如他们所料,江临风用一天时间拆了一栋房子,然后再看不到他的沮丧。
我则在后山那里找到了米囊花。
花朵已然凋谢,但果实满满。
我摘了许多果实,掰开外面的硬壳,把里面白色米粒大小的种子积攒在一起。
不知会有什么用,但单凭止痛这一项,就足以让我燃起对它们渴望了。
我不知厌倦地采集着,在被江小仙虐打的之前吃下这些种子,痛楚便消失了。
第九章
江临风是个好父亲吗?
大部分时间是,和众多为父者一样,他宠溺着自己的孩子,可是有一点是我非常不明白的,那宠溺发展到了极限,甚至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江小仙对活体的残害发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鸡鸭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肢解欲,后来换成了猫、狗、兔、羊……我曾亲眼目睹江临风把一头幼小的梅花鹿牵到他的面前,然后眼睁睁地瞅着江小仙用手指剜出了梅花鹿的双目,梅花鹿因疼痛四处逃窜,江临风则麻木不仁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不但不斥责儿子的残忍,还不时敦促他尽快把盲鹿解决掉。
虽然如他所说,江小仙如今的暴戾是因被强盗掳去而起,但把这个火苗一步步引燃成大火的,却是他自己。
这完全超出了一般父母对子女的宠溺,准确地说,他不是在宠溺,而是在毁灭。
一步,一步地,表面上是把自己的儿子置于华盖之下,实则是推入深渊,在倾覆之前,突然撤掉华盖,于是那一切都将暴露,自己的儿子,作为活牲,被绑缚在祭祀案板上。
以江临风的头脑,我不相信他意识不到这点,或者这就是他江家教育后代的方式:一脉相承的残酷,代代相传。如果不是,那么就是他的阴谋:
他故意的。
他为何要故意?某一天,谜底似乎快被揭开了。
有客人到访。
似乎并不太受欢迎,在放他进来之前,江临风命我把江小仙带进密室,守着他不许出来。
江小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被父亲点了穴位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瘫坐在密室里的床榻上。
“六月,挪开那书柜!”
我在江小仙的指示下,移开那架沉重的书柜,在书柜后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个碗口大的洞,边缘并不整齐,似乎是用钝器硬生生剜除的。从洞口朝外望,正巧是江临风的书房,目力所及,尽收眼底。
“这里果然能看到外面!”我欣喜地叫了出来。
“喂,你别那么大声!”江小仙怒视着我,“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在密室里找到书房的方向,挖了这个洞,如果让爹爹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
“才不会打死你,老爷那么宠你。”我无暇细想,兴奋地把眼睛凑了上去,江临风正把访客请进书房,命下人奉茶。
今日气温极高,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出一身汗,江临风单罩着一件薄薄的青灰色丝绸马袍,敞着领口,放宽了袖口,一把秀发在脑后松松地束着,样态极为闲适。
“大哥最近可好?”他悠闲地啜了小口茶,打开折扇轻轻摇着,与往昔的冷酷截然不同,眼底盛满了笑意,向对面的访客让了让:
“展大哥怎么不喝茶?这茶不是一般的茶,是临风特地为你泡的枫露茶,最能消暑解乏的。”
访客并没端茶,正色道:
“喝茶不打紧。三少爷,大少爷身体欠安,前日感了风寒,一下勾动了宿疾,正在卧床。大少爷命在下前来问三少爷,是不是还惦念着以前的旧怨?”
我一震,这声音浑厚沙哑,似乎某个时候在我的耳边响起过,竟是如此耳熟,我紧贴着洞口往外瞧,只可惜那人背对着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呵呵,宿疾啊,”江临风冷笑一声,扭头朝墙上的蔷薇滴露图看过去,一边摇着折扇说:
“大哥的病不是一两日了,不过最致命的,恐怕还是多年的心病吧……”
访客抱拳作揖道:“三少爷能明白最好,在下还请少爷念在一奶同胞的情分上,把小公子和仙夫人交出来,好了了大少爷一番相思之苦。”
“哼!”江临风突然拍案而起,剑眉倒竖,指着访客斥道:
“相思之苦?如今他知道苦了?那当初他怎么不念我们的手足之情?怎么不顾及我与祈云的苦?为了得到素玉庄和圣手之名,他可是不遗余力啊!”
“三少爷,”访客缓缓站了起来,“大少爷说,那都是旧事了,如今他年纪大了,只想与妻儿为伴,江湖的事他也不想过问,只希望三少爷能不计前嫌,把小公子和仙夫人归还,他就感激不尽了。”
“哼哼,”江临风抖了抖袖子,重新坐下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把茶杯捏在手中把玩着,“好啊,既然他这么想重修旧好,那么还是老规矩,把陆祈云还给我,我就还给他儿子和老婆。”
“三少爷,大少爷说了多少遍了,云少爷被老太爷下毒后就不知所踪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是死是活。”
“那他当初为何要对我说他被人救走了?!”
江临风骤然发作,狠狠揪住访客的衣领,把他按倒在椅子上:
“说啊!你倒是说啊!别说你不知道!”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竟是——土鬼!
“三少爷,大少爷说云少爷确实被人带走了,只是不知能不能救活他,毕竟老太爷的毒,分量下得很重,活不活到现在,他真的无法确定……”
“那就去找!找到他,不管是人是鬼都还给我!否则他休想再看到他的儿子和老婆一眼!”
“三少爷,这您就难为大少爷了,人海茫茫,连您都找不见,他就更找不到了,也许云少爷早就没……”
“放屁!”江临风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咆哮道:“他要是死了我就让江啸天的儿子老婆陪葬!别考验我的耐力,我警告你们,如果不想玉石俱焚的话,就祈祷祈云不要死,他不死,他的儿子老婆也不会死。”
江临风双眼通红,愤怒得像一头豹子:
“把他还给我!你们把他还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眼眶里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土鬼”十分镇定地劝道:
“三少爷,请你冷静一下,就算你杀了小公子和夫人,也于事无补啊?大少爷说了,他可以把庄主的位置和圣手之名都让给你,只要你肯归还公子和夫人,可是对于云少爷,他的确已经尽力了,云少爷恐怕凶多吉少……”
“那就一起死!”
江临风一把扔开“土鬼”,勾起嘴角,决绝地盯着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酷。
“一起死了就干净了。你回去告诉江啸天,我只要一个条件:陆祈云,其他我什么都不要。我再等一年,如果一年之后我还不能见到他,那么,他该知道后果。”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斩”的动作,转身离开房间。
“土鬼”转过身摇了摇头,我看见他的眼里浮现出我所陌生的表情:狠辣。
片刻,他也走了。
“来了一个人,姓展的,看样子是什么人的侍卫,他叫老爷为三少爷,还有一个大少爷,还提到什么山庄之类的,他们之间好像有深仇大恨。”我把书柜搬回原位,对一旁的江小仙说。
“哦,那就对了,这个人每年都来,每次都问什么公子什么夫人,他一来,爹就把我藏起来,不许我出去,还不许我问。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他的主子是爹爹的仇家。他说的那个大少爷,恐怕就是我的大伯父,是爹爹的大哥,可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他,现在早忘了什么样子了。”江小仙绝顶聪明,经他一分析,我似乎明白那么一些,却又有很多不明白。
陆祈云是谁?跟江临风什么关系?当初为什么被老太爷下毒?这件事似乎跟江临风的大哥有关,那么大哥又为何害他?听土鬼的话,好像是为了争夺一个山庄和一个名号,江临风肯定是没争过他大哥了,否则也不会跑到这么个县城来当官。江临风大哥的儿子和老婆又在何处?被江临风藏起来了吗?
我抬头看了看依然无法动弹的江小仙,忽然想起,他与江临风的年龄差距只有十二岁,十二岁就生了孩子,江临风还真是神通广大。
难道江小仙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大哥的儿子?
我没敢在江小仙面前提及这个疑问,考虑到他对江临风的占有执念极其强烈,如果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不是江临风的亲生儿子,那么我就要立刻面临碎尸万段的境遇。
“少爷,我背您出去吧。”我说。
“不必!我等爹爹来,他会帮我解穴背我出去的!”他固执地拒绝,嘴巴撅得老高。
“六月,快去迎爹爹来!”
“是,少爷。”
“不必了!”
我正要出去,只见江临风已经站在我面前,换了身素白的外出服,脸上还挂着愠怒的神色,看来土鬼的到来搅乱了他一向的清静。
他径自走到江小仙身旁帮他解了穴道,并没有如江小仙所料背他出去,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交代:
“六月,把少爷背回房间,换身衣服,然后到大门外等我。”
“老爷……”对他要我的陪同这件事,我是万分惊讶的。
“别问那么多!”他突然打断我怒喝道。
“是。”我来到江小仙面前,转过去半蹲下,“少爷,上马了。”
“爹爹,不要他背,要你背!”江小仙仍不依不饶,百般撒娇,非要江临风背自己。
江临风出乎意料地没有满足他的意愿,而是一脸嫌恶地冲他大吼:
“闭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出去!”
江小仙吓坏了,立刻闭紧了嘴巴,抖成一团,大大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我也头一次见江临风如此对待江小仙,凶狠而毫不念无父子之情,这更印证了我的推测:他们不是亲生父子。于是我不敢再问,背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江小仙,从密室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