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化作粉尘还不够,连那一颗微小的尘粒也要占为己有,吞下去,喝下去,与自己的肠胃和血脉化成一体。
这种由爱生出的恨,真可怕。
此刻的江小仙也是可怕的,他的可怕就在于,他用他的方式,将活生生的我,六月,宣判了死亡,将“我”从这个世上奇迹般地抹去了。
“各位大人有所不知,本来我和我三叔在江南生活得很好,都是因为那个小乞丐的介入,三叔放火烧了房子,人也下落不明,我在江湖上颠沛流离,举目无亲,
虽然找到了亲生父亲,可比起三叔来,总没那么亲近,等于没有父亲。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就是那个乞丐!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有一个好
父亲,我们相依为命,快活无比,可是他的出现把这一切都毁了,所以我要杀他泄恨!”
“你说你杀了他,那证据呢?堂下人犯又是谁?”
“嘿嘿,你们不知道吧,我在刑部监牢外的后墙根下挖了一个地道,直接通到牢房,真的早被我掉包了,这个是假的,我把他毁了容放回去,没想到把你们全糊
弄住了。可惜我为了填回地道,一时疏于防范,才被你们给抓住,不信你们派人去看看,牢房外面是不是真有地道?”
“一派胡言!你一个小儿,怎能有如此通天入地的本事?况且这根本不合逻辑,哪有不打自招的?”李司简问道。
江小仙仍是满不在乎,白了我一眼道:“我本事大了去了,这些算什么?你们这些做官的见识少,懂得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永远都有想到不的事发生,想不到
的人存在。我杀的人多如天上繁星,也不在乎一个两个,我也不怕承认,更不怕你们所谓的刑罚,你们最好处死我,假若杀不死我,我就把这里拆成平地,把你
们绑了当风筝放,假若杀得死,我三叔和我爹爹会为我报仇,到时候就不是放风筝那么简单了,就算皇宫他们也能夷为平地,嘿嘿,他们的厉害你们还没见识过
吧?”
“大胆小儿!竟敢口出秽言对天子不敬,不斩你不足以平天怨!来呀,铡刀伺候!”李司简已经气得浑身哆嗦了,从签筒里抓了一大把签令要扔下堂来,却被陆
祈云统统截下:
“李大人稍安勿躁!待本官审完再发落不迟!”
然后慢条斯理地笑道:“你说他不是真的,我却说他是真的,你无法说服我,这样,如果你能把真的找出来,就算是尸体也行,确认是了,我就相信你。”
江小仙哼了一声:“你相信我有什么用?反正一样要被处死,我费那个力气干嘛?”
只要真的找到了,我就力保你不死。”陆祈云轻轻一笑。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不过既然这样,你和这假人犯合谋盗取重大嫌犯,按大宋律例,罪当同诛。此案也省得往下审了,就地正法,来人!开铡,先把这假的斩了
,本官平生最恨这造假之人!”
“喂喂喂,陆祈云!有你这么审案的么?我杀人他又没杀,你干嘛要铡他!先铡我!先铡我!”江小仙耍起了泼皮。
无奈他如何呼喊,我还是被衙役架起来压在铡刀之下,只等着陆祈云最后下令,就要人头落地。
至此我才明白,江小仙为了救我才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试图绝地求生,只是这个谎言要圆起来太困难了,因为对手是陆祈云。
这世上最熟悉我的人是江临风,也许陆祈云比他还要了解我。
江小仙不懂。
不过也是阴差阳错,如果他真的恨我,我被铡了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他如此大的反应,只能有两种合理解释:第一,我不是真的。第二,我并不被恨。
就看陆祈云相信哪个了。
陆祈云仿佛看好戏似的,托着下巴轻叹了一声:“哎——江小仙,既然你这么着急先死,本官就成全你,先铡你吧。来人,铡了这小的!”
“是!”
铡刀开合,我被拉了下来,惊魂未定,便见明晃晃的钢刀之下,江小仙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然后冲我裂了裂嘴。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强烈的负罪感像无数条大蛹虫一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那些因被他折磨虐待而蓄养在心底深处的阴暗的虫子,成千上万地一齐涌出,发出嗞嗞嗞的叫声,仿佛在
说服我:
“他该死,他是有罪的,他该死……”
可是,有另一个声音却在顽强地与之对抗:“一恩抵千仇。”
一恩抵千仇,也许,这才是仇恨的最好归宿。
“江小仙……江小仙……”我喃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看到他不再对我微笑,而是静静闭上了眼睛,等着刀落头低。
我清楚地看见,陆祁云嘴角漾开的笑意——江小仙也恐怕在他的复仇之列。
“且慢!”
电光火石之间,随着一声响亮震吼,衣袂飘飘,从空中径直降落了一个白衣人,转身之际,发若瀑动,墨眉下一双朗目,皎若繁星,又锐如寒刃,肩后背着一条
一人高的麻袋。
“各位大人,刀下留人!”
陆祈云怔了怔,立刻就有一干衙役要冲上来拿人。
“等等!”
那人将麻袋扔到地上,朝堂上拱了拱手:“大人不要惊慌,草民是来投案的。”
郁都喝道:“你是何人?敢擅闯公堂?”
那人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人受惊了,擅闯公堂不敢,草民是来投案的。”
“投案,投什么案?”
“投若干公案,比方说,聚众闹事,截杀掳掠,贩卖人口,占山为王……对了,还有一条不得不提,刺杀朝官,意图谋反。”
他眼光一凛,目光如炬,冷笑道:“哦,对了,忘了说,各位达人,我就是你们一直想抓却抓不到的反贼头目——江临风。”
此言一出,满堂惊哗。
第八十七章
他被层层包围,几十名衙役和护卫全部提起兵刃向对待野兽那样对待他,凝神屏气,高度戒备,躬着脊背,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一
只手握着兵器,另一只手或握拳,或出掌,以作防御,再看面部五官,不论眉有多长,眼有多大,一律都是锁眉瞪眼——所谓的眼观六路,扩张两耳——所谓的
耳听八方,紧掬着嘴巴,撑着鼻孔,所有人都是这样,无一例外地将身体的官感调动至最极限处,只因所有人的对手是他。
他不动。
保持着历久弥新的冷密,越是冷得沉密,仿佛长眠在冰原下植物的根须,就越是让人感到在寒冰之下抽丝剥茧般的危险的蠢动,那须丝在急速地飞涨、抽条,眨
眼之间,每一根都生出成千上万根,充满了坚硬狭窄的土壤缝隙,呼吸着、窥测着大地的脉搏,伺机寻找那跳漏一拍的时机,于广袤的黑暗中刺探着能够顺利破
冰而出的所在。那样千军万马破阵前的等待,死寂一般的可怕,但身在其中的一份子,总能从死亡的千百种气味儿里嗅出沾染血腥气味的生铁之气,从而在头脑
中预先演绎出一场角斗与杀戮的激烈画面。
他们是恐惧的。
他动一动,便跟着动一动;他眨眨眼,就将双眼睁得更大;他张开嘴准备说句话,就以为他要发动进攻,傀儡似的一同被无形的线提拉四肢,倨下盘、架刀枪,
或隐忍,或焦灼;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把鼻孔向极限外翕张;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公堂之上,几十个目光半寸不离他身,仿佛要将他扒光。若不是他最先
感到僵持的不适,率先发话,恐怕他们仍要维持这种噤若寒蝉的监视固执到底,仿佛围困在中央的是一个一丝(和谐)不挂的美艳妓(和谐)女。
可即便是一丝(和谐)不挂,也无人敢上前对“她”轻薄半分,无人不知晓,这样的“妓(和谐)女”是个狠角色。不动,不嚷,不进攻,可保自身,对方似乎
也并无先发制人的动向,于是双方在这样一种诡谲紧张的气氛下仅靠视线的拉扯维持着命悬一线的平衡,谁先有所动,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
殊死较量。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双方之间似乎发生了我所不知的多次的殊死较量,每一次或许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群,但作为己方的战力,他们仍从同伴尸身的伤迹上
被迫接受了某种恐怖的讯息:邪恶总是残忍而强大。
他们当然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自古以来,挑衅的一方总是被看做邪佞、狂妄、非正义的化身,尽管争权本身并不带有善、恶的色彩,可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宰地位,任何人都可以为自己冠以正
义之师的美名,以蒙蔽愚昧的千众万众,纳为己用。
有什么怨的呢?他们也是那千众万众之一,身为阴谋家的爪牙,不过是行使爪子和牙齿的职责罢了。
一定发生过什么。
以两种身份活着、战斗,一个是老将身边信赖的神医,一个是四处捣乱、忤逆的反贼,或者不止这两种,他存在的形式可以是任何。
在我根本无法进入的神鬼交战的境界里潇洒地穿梭、游走,我却被完全蒙蔽,这样说还不够恰当,换句话说,我并不被认为是不该被蒙蔽的,他所作的一切,潜
伏也好,起义也罢,我都不在此列,在他忙碌的人生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词的存在。
那么我究竟在哪里存在?不在他的时空里,也不在我的时空里,而在一个扭曲的时空中?我与他的相遇不过是时空的交错和重叠,在重叠前,我们各自生长,彼
此不干,然后因为产生了某种不可抗力,两个时空转动了,恰好存在那么两个缺口,在切合的一瞬,我们的目光恰好重逢,我看到了他的孤独。
因为永恒的孤独,成就了刹那的爱上,注定我一世之苦。
地上的麻袋被提起,他勾起小指轻轻一挑,麻绳和麻袋脱落,寒刀之上是一张上了脸谱似的的面容,散乱的头发,乌青的眼珠,挂着血迹的残破嘴角,最是那表
情,素日的傲慢荡然无存,如果不是李司简的惊呼,没人能从这样的外表判断出他所拥有的多么风光尊贵的身份。
“国,国舅爷!”
仿佛一颗重磅土弹,本来就对江临风畏惧不已的衙役们更难妄动,如果方才还是一心的畏惧,那么此刻,更多的则是对己罪诛九族的恐慌——皇亲国戚在手里失
了命,就算倾力夺护,也定难逃重罪厄运。
就这样被推向了锋口刀尖,唯有与对手血拼到底,不是人质死,便是自己亡。
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待军令一下,铁胆铜骨,誓死而战。
“抓反贼!抓住者赏金千两,官升三级!”
“轰——咣——当——”
公堂的大门发出了沉重的轧响,划闩、上锁,三面石墙,中是人墙,更森严的壁垒,鸟雀也不可入。
“逆贼,我劝你放下屠刀,束手就擒,从宽发落!”宰相郁都恩威并施。
“郁大人,你以为郁温良是他杀的吗?”江临风将安国舅的脖颈死死抵在刀刃上,向他高声道,“你以为,凭这一个小子,能有通天的本领,接连做下如此之众
的命案,还这么轻易就被逮到?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目的当然是谋反!他定与你同流合污,同是反贼!”
“不错!是有与我同流合污之人,但并不是此人,你们抓错人了!”
“陆大人亲自带兵抓人,而且人物证具在,安得抓错?本官劝你尽快释放国舅爷,速速投降,本官可奏请皇上,免你一死。”
“你们以为我是傻瓜吗?放掉安天德,我必定人头落地?”
“你这样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呵呵,那可不一定!”江临风冷笑,然后转向我和江小仙的方向,“要我放了安天德不难,只有一条,只要你们当堂释放江小仙和江六月,我不但立刻放人,
还任凭你们处置,这个交换很值得吧?”
“江临风,你有资格跟我们讲条件?”陆祁云忽然插嘴道。
江临风没有接他的话,只向郁都道:“要么就同归于尽,京城里埋伏我许多兵马,只要明天还得不到我活着的消息,他们就会立刻攻入皇宫,杀掉狗皇帝!
陆祁云满不在乎地笑道:“就凭你?哼!”
“陆大人,”江临风不紧不慢地补充道,“郁温良怎么死的?若不是他对你用情至深,毒入膏肓,那最后一招火云手,也不会只在你的背上留下一片炙迹那么简
单了吧?”
陆祁云直勾勾地瞪着他,脸色惨白。
“反贼!胡说什么?!来人!杀!”
“慢着!”
郁都大手一挥,喝止了护卫们玉石俱焚的行动,疑惑地瞥了陆祁云一眼:
“陆大人少安毋躁,看来这反贼知道些什么,姑且审了再杀不迟。”
然后看了看安国舅,后者似乎被点了穴或灌了迷药根本不识人世,于是他转头对陆祁云和李司简低声道:“两位大人意下如何?放不放?”
“放!国舅爷为先,与江贼相比,那两个小徒不足挂齿。”李司简态度坚决。
“可是,如果放了他们,出去通风报信怎么办?”陆祁云不再继续坚持杀人。
“怕什么?反正法贼头目在我们手里,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擒贼先擒王’,只要江贼在我们手上,他们必定有很大的顾忌,到时把反贼一网打尽,事半功
倍啊。”
“嗯,李大人所言有理,陆大人,我看还是抓江临风为上。”
陆祁云不语。
三人商量完毕,郁都向江临风高声道:
“江临风!就按你说的办,我们放了这两个小贼,你快快放人,不得反抗!”
江临风点点头:“放心,我江临风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仙儿,六月,你们过来。”
江小仙挣脱衙役走到江临风面前,双手一抬:“三叔,落刀!”
江临风换手锁住安国舅咽喉,举刀向他颈上、手上、脚上枷锁连砍三刀,锁铐应声而开,江小仙揉了揉手腕,来到我面前,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回到江临风那
里。
“三叔,赶紧说,我看他坚持不了多久。”
江临风瞅了瞅我,对江小仙低声说:“仙儿,我怀里有瓶丸药,你拿出来,回去给他吃,一天三丸,餐后用水服下,可压制他体内的龙涎之毒发作。这毒,这毒
愈发地厉害了,已经开始损坏体肤,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会全身溃烂自焚而亡。”
“是。”江小仙依言从他怀里摸索出一个白色瓶子,问清楚确是解药后塞到怀中。
“出去之后,就立刻出城,一路上不要与任何陌生人说话,城外备有马车,李元寺会接应你们,尽快离开卞梁,永远不要回来!”
“是。可是,你呢?”
“不用管我。”
“他们抓到你还能让你活命?三叔,跟我们一起杀出去吧!以你的武功,这些人又岂在话下?”
“我要留下。”
“可是……”
“少废话!我的事你管得了吗?”
江小仙眼圈登时红了。
江临风轻轻叹了口气,柔声宽慰道:“仙儿,三叔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