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江、啸、天?”那“鬼”似乎认得江啸天,稍微有些迟疑。
“哈哈哈,怕了吧?”江小仙却狐假虎威。
“江啸天人呢?”
“他就在车里,你若敢靠近,我爹爹就用天下第一毒物龙涎毒死你!”
一提到龙涎,那“鬼”似乎有所畏惧,“咦”了一声,半天不说话,似乎在思考。
我却无法自已了。
在他们对话时,我正用上十二分的精力与龙涎争斗。
“鬼”的笑声似乎蕴含着一种魔力,我感到被一种极其复杂的负面情绪围攻着,像被蚂蝗咬住了皮肤,然后一点一点地钻到身体里,通过血液钻到心脏,在那里
,与龙涎碰头了。
最开始是角斗,它们谁都不肯对彼此想让,谁都想占上风控制我的精神与肉体,可是时间久了,它们彼此同化,不知是情绪同化了龙涎,还是龙涎同化了情绪,
总之我被他们一起控制了,我悲观到了绝望,想大哭,这种情绪发展到了尽头却又忽然变成了愤怒,我歇斯底里,见到东西就想撕碎——抓到车帘,就把车帘撕
碎,见到车框,就想把车框拗断,甚至见到拉扯的马,就想把它碾成肉酱——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徒,世界又变成了红色,我的体温在急速升高,龙涎在这种情
绪的左右下兴奋地复苏着,摧毁着我的意志,渐渐占领了我的整个躯体。
“呼呵——呼呵——”
我甚至听到了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喘息声,从视线里看到自己的双手在和双足一起并行——我在像野兽一样爬行,如果不是残存的意志还起了一点
作用,我马上,就会扑向对身后的情况毫无戒备的江小仙,将他撕碎、吃掉。
我想起刚才“月狼”的那个传说,说不定,我真的变身成狼了,吃人的狼。
“快……跑……”
在我从车里飞跃而出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自己说的话,那是我在仅存的人性支配下所能做到的唯一警示,然后,看到江小仙诧异回望的脸,惊呆地望着向他俯
冲而去的我……
第九十一章
“六月!六月!放开我!你放开我啊!”他的脸在我视野里血红地晃动。
那张脸我永远忘不了。
一张少年的脸,苍白、单薄而姣好,却让惊诧、恐惧、怀疑、哀伤、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的表情冰凌一样凝结在我人生的冬天里,滚在我灼热、焦躁、好似要爆
炸的身体中,让我仿佛行走在茫茫无尽的冰原之上,饮雪解渴,吞冰止饥。如果有一面镜子,他就是第一面镜子,让我明白了自己异形的存在是多么惊世骇俗,
多么为世不容。
我要毁灭,我要毁灭,我要毁灭……
终于,我还是变成了怪物,像月下之狼一样,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被彻底释放了魔性,向一切我所能见到的东西发起攻击,不惜代价要将它们撕碎、吞噬、毁
灭。
假若月狼是个传说,我就是将之实现的那个,疯狂的鬼怪。
当我扑向江小仙那里时,当我用尖利的指甲撕开他肩头的衣布时,将牙齿刺入他柔嫩的皮肤时,我都十分地清醒,我能听到撕扯皮肉的嘶嘶声,能听到臼齿咬合
的咀钝声,能嗅到鼻尖的血腥气,能感到在爪牙下的这具少年的肉体发出的阵阵战栗。
他十分努力地在进行自救,用他的皮鞭勒我的脖子,用短刀刺我的大腿,当这些都不管用,他就和我一样,用牙齿撕咬我的身体。
可是我的皮肤是那样的粗糙,也许味道还不好,溃烂的伤口里还残存着恶心的黄脓,他咬了几下,不仅没能咬破它,反而引起了呕吐的感觉。
“你疯了吗?放开我!”
在尝尽所有手段也无法从我的尖牙利爪下拯救自己,他开始体力衰竭,声嘶力竭地呼喝也慢慢变成了小羊一样咩咩的叫声,垂着眼角,皮肤也因为汗液的蒸发而
散发出另外一种独特的味道,仿佛是蒸笼里的白肉,在似熟非熟前,尽力挥发着自己属于“肉”的那种最原始的膻腥,正是这种膻腥,反而更强烈地刺激了我野
兽的那个味蕾,简直让我疯狂。
他在衰弱,而我在疯狂。
这种疯狂不亚于我对他叔叔的那种畸形的爱,想方设法也要把对方占为己有的爱,就是这样意图吞吃下去,完完整整得到的冲动,尽管我从未以爱的名义疯狂行
动过,但不排除从头至尾我都存在这样疯狂的念头。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眼皮半阖起,脑袋挂在脖子上,随着我的摆动忽而向左,忽而向右。
天知道我多么想放过他!
想乞求他原谅,可那个魔鬼不允许我这样做,我愈是想,它就愈强迫我加紧对他的迫害,他的肉是那样鲜美,血是那样甘甜,泪是那样冰凉,我感觉他的胸腔在
颤抖,泪滑入我的脖颈——他在哭,也许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声地流泪。我承认,那一瞬,我的灵魂占了上风,但那是非常短暂的,短暂到都来不及将獠
牙从他的肩头移开,只能在一瞥之间,得以凝视他眼中的凄惶:
“你不是他……你是谁?……忘了我三叔吗?……忘了自己吗?……”
我是谁?我真忘了一切吗?忘记自己,忘记所有人吗?
不!不是的!没有忘!什么都可以忘,唯独他不能忘!可是他在哪?他在哪儿?
这时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一条怪龙在胸膛里翻天覆地掀起骇浪,同时还有无数把刀试图从各个方向砍来,要割去我的心脏,其中一把很眼熟,那是江临
风的,他握着这把刀,在笼罩烟雾的山洞里向我冲来,正对我的心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别割我的心!我只有这颗心,别拿走它!
“你是我的,你的心当然也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拿走?”
他残酷地笑着,一点儿也不手下留情,在我的心上用力划开一个刀口,很奇怪,虽然能感到疼痛,却看不到流血,只看到他握刀的手臂在慢慢缩回,他依然在笑
,却离我越来越远,那把刀却被什么力量吸进了我的身体里。
原来这刀也是他留下的,他留下了一只毒怪又留下了一把刀,是要我用刀与毒怪搏斗,还是要我在抵受不了的时候自我了结?
他好狠啊,好狠啊。
我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跪在地上,旁边是江小仙。
他昏迷了,我以为他死了,因为他身体冰冷,四肢僵硬,但他没死,还有呼吸,只是体力不支或因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而我却在吐血。
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可吐?
地上已经积成了一滩血洼,还好,血吐得越多我的意识就越清醒,身体的狂热也在逐渐褪去,那个魔怪,龙涎,掩藏了身体,只在水面上露出了一颗头颅,随后
,头也消失了。
“呵呵呵呵呵——”“鬼”又在笑了,只是这次没有像刚才那样笑得刻意和放肆,只是单纯的嘲笑而已。
“你是谁?”
我是谁?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是谁,现在我清醒了,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了,可我依然想不起我是谁,我是谁呢?他又是谁?躺在地上的又是谁?
“你是谁?”我索性直接问,再怎么想怎么猜,都不如问本人。
“呵呵,你们不是叫我‘鬼’吗?我就是鬼!”他屈起两条前臂,躬着脊背,慢悠悠地晃了晃头,他有一张比面粉还惨白的脸,粗灰的眉毛,眼睛泛着幽蓝色的
光,嘴唇却十分红艳,好像抹了红蜜一般,又隐隐地透着不健康的暗色,笑的时候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上排的两颗犬齿尤为发达,头发是金灰色,长到腰
际之下,顶上用一根金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整齐而一丝不苟。
穿着黑得发蓝的袍子,脚上似乎没穿鞋——我说似乎,是因为那袍子很长,将他的双脚掩住,除非他走动,根本看不到他的脚,而他几乎是不走动的。他可以突
然出现在我各个方向,每当他“突然出现”我就会觉得是自己在动,而不是他在动,因为那速度实在太快了,没有一丝预兆,没有气流流动,也没有脚步声,他
就像空气,不,我怀疑,他本身就是空气凝成的幻象、蜃气之类的虚幻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知道我所有的心思。
每当我开口之前,他不是将我的答案说出来,就是提出和我一模一样的问题,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仿佛完全失去了自我,如果说龙涎抢去了我的身体,那
么他则抢去了我的意志。
“你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置可否,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兴高采烈将话题回到了我的身体上:
“你真让我吃惊!有如此强壮的身体!吐的血要比你吃下的多很多,却安然无事,和我一样,你也是鬼,但比我强大,我好高兴,好高兴啊!”
他开始手舞足蹈的上蹿下跳,一会儿蹦到这棵树上,一会儿又蹦到另一棵树上,这样折腾了许久,他才终于消停下来,让我跪在他面前:
“快!给我下跪!求我收你为徒!你第一次求我假装不答应,但你不要气馁,多求我几次,越多越好,最后一次我就会勉为其难答应做你师傅,我们就是师徒啦
!我教你武功,教你好多好厉害的武功,你开不开心?”
这个时候我哪有学武功的念头,立刻就拒绝了他:
“我不拜你为师,我也不学武功。”
“你敢!”他马上阴沉了脸,伸出细长枯干的手指捏住我的要害,“你不拜,我就杀了你!”
“求之不得!”
“找死!”他只是轻轻收紧了大拇指和食指,我就觉得脖子快被捏碎了,血往上涌,呼吸越来越困难。
“怎么样?拜不拜?”见我无力反抗,他停下来得意地问。
“不……拜!”我的固执超乎自己的想像。
“不拜?哼!”他冷笑一声,将我猛地拉到胸前,张开牙齿威胁道,“你擅闯断肠谷,不拜我为师就是敌人,我立刻就送你下地狱!”
“下……地……狱……也……不……拜……”
“哇呀呀呀——”
他终于被我激怒了,大吼一声,将我猛地推开,朝地面上重重跺了三脚,同时整个人向空中直蹿而上,仿佛脚下踩着五尺高的隐形弹簧,倏地一下弹没了影儿,
只有他狰狞的笑声尖锐地向下一齐发射而来:
“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下——地——狱——哈哈哈!”
在他笑声中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最初只是轻微的抖动,而后越来越变得剧烈,仿佛千军万马的战场,又如轰隆的雷鸣,我无法保持平衡,只得趴在地上祈祷这
震动尽快停止,但是没有,地面突然裂开了,这就像一场小型地震,我抱起昏迷的江小仙还来不及逃,就被卷在砾石里一齐掉进了地里,一个黑暗的,无底深渊
中。
第九十二章
深渊有底,苦海无边。
当下落停止,忍受了一连串的撞击之后,我的手脚还在,身下的江小仙还在,并且躯体完好,呼吸正常,只是依然陷在昏迷中,人事不省。
我狠命地咳了好一阵,终于清除了满嘴的沙灰从石头堆里爬了出来,那些石头并不多,也不重,原因很简单,地下是空的,当地壳裂开后,只有地面的石头跟着
我们落了下来,因此我没有受很重的伤,落处的地面也十分柔软,似乎是淤泥长期积累而成,又松软又厚实,好似一块天然的羊毛毡,缓冲了下坠的冲击力,让
我们得以保全。
头顶上方是一小块隐隐若现的星空,黑暗中我的目力似乎很好,算算下落的距离,大概有十几丈那么高。
将江小仙从石堆里拉出来后,我开始在黑暗中摸索、考量四周的环境。
向前走了大概十步便触到了冰滑的岩石壁,沿着墙壁向左走,脚下的泥土逐渐坚硬,空气稀薄而湿润,还夹杂着一股酸霉之味,勉强能够维持正常的呼吸。气温
在下降,光线也越来越弱,不过很奇怪,可见的实物却越发清晰。
前方是一片空旷地带,有若干形状各异的白色岩柱在黑暗中发着乳白色的光,有的上面还闪着绿莹莹的光点。
再深处则是一片漆黑发亮的地带,我伸脚探了探,才发现是一片水潭,似乎是活泉,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岸边有条小船,船上有一对浆。
我返回原地将江小仙背到船上,撑起浆向更深处进发。
也不知划了有多远,两边越来越窄,窄到只能通过小船的宽度,水流却越来越湍急,不用浆,船也能顺流而下,船身随波上下起伏,走势十分惊险。
更要命的是,这船竟是漏的。
船舱里漫进了几乎一半的水,如果再不想法上岸,用不了多久,我和江小仙就要随船一起淹没潭底。
那水冰冷刺骨,为了不让江小仙浸泡在冷水里,我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中途他醒来一次,迷迷茫茫地睁开眼问我要带他去哪儿,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去哪
儿,他笑了笑,喊冷,我这才发现他眉毛睫毛都上了一层霜,嘴唇都青了,连忙抱紧了他,搓他的脸和手,搓着搓着,他忽然抓起我的手要我别扔下他,然后又
昏睡了过去。
黑漆漆的船就像一条疯狂的野狗,载着我们不辨方向不知疲倦地地向前冲,冰水已经没过了我的小腿,等它没过我的膝盖,船也就该沉了。
我诅咒这地方,诅咒这船。
拐了个弯急,视野又开阔了起来,我惊喜地发现前方有几束跳动的光亮,等近了些才看清原来是几个举着火把的人,便兴奋异常地朝他们挥手,请求他们的援救
。
叫了半天却没有一句回音,那些人不说话也不动,仿佛石雕一般僵硬地站着,等距离更近了才看清了这些人的长相——与在地面上看到的“鬼”有着一致的相貌
和打扮:身材高大,一律穿着黑衣,只是短打,能看到有脚,头发的颜色不一致,有黑色的,有灰色的,有红棕色的,也有土金色的,但都一概地长,随着溶洞
里的阴风在身后轻轻飘着。面孔苍白,面容英俊,但面无表情,唇色是深红,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我意识到危险在即,想要回头却已不能,那该死的“鬼船”迫不及待地向它的主人投怀送抱,将它一不小心捕获的猎物——我们——亲自奉上。
“你是谁?”
我和江小仙被其中一个从船里拎了上来,那“鬼”的力量很大,只用单手就将我提离了地面,放在眼下仔细地打量。
“你们是谁?跟外面那个‘鬼’是一伙的吗?”
我用力挣了挣,没想到竟迫使他松手,他惊讶地瞪着我,转头看了看他的同伴:
“他不是一般人。”
另一个看上去年纪稍长些的“鬼”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走到我面前突然捏住了我的脖子,手法和外面那个一模一样:“你见过地坤使?”
“什么地捆屎,我不知道!”我集中精力只想掰开他的手腕,完全没有注意他口中的“地坤使”完全不是我所想的“地捆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