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静静地望着九毒远去的背影,良久不曾让自己的视线离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于阳光中,老和尚方才深叹了口气,眼角竟渐渐地漫过一层清蒙疼爱的泪水,沧桑到老。
“十七年了……娘娘……”
第八章:闹竹
燕城北面的竹涧门乃是龙鼎联盟在京师的分舵驻地,沈犹枫刚踏进门槛,便有一行小丫鬟上前问安。他虽贵为风座,平日里却行事低调,极少在人前抛头露面,江湖诸人只知龙鼎联盟共尊三旗,其中天风旗位列三旗之首,却极少有人得知风座的真名真面,更别说跟他交手了,如今这一行小丫鬟见到他,自然认不得,却并不妨碍她们在这个俊美潇洒的少侠面前脸霞红印,芳思交加。
“请少侠随奴婢来,云座等您很久了。”
沈犹枫点点头,转身轻拍流星的马背,凑近它耳边柔声道:“乖乖地在这等着……”
流星像个受了宠爱的小孩般咕噜着眨眨墨黑的圆眼,把一旁满脸惊羡之色的小丫鬟们逗得咯咯直笑,沈犹枫不经意地隐没了眼中的凌厉,双袖一摆,握住宝剑笑道:“烦劳姑娘们带路。”
一路上长廊青翠,土花缭绕,丝丝弄碧,袅袅轻烟里小池新绿,小丫鬟们不住地飞起眼角偷瞧着沈犹枫,边瞧边捂着嘴窃窃私语。
“姐姐,我原以为云座是这天下风仪俊美的第一人,如今瞧见这位少侠,真真比云座还要卓然潇洒啊!”
“小荷,云座若听到你的话定会气得睡不着呢!”
“呀!姐姐,你可别去报我的小信儿!”
“呵呵怎会呢!其实啊……我也这么觉得呢!”
沈犹枫自然听见了小丫鬟们的嬉闹声,他淡然一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此褒赞他自小便听得耳根发麻,在他看来,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外表的俊美并不比武学修为更有意义。小丫鬟们见沈犹枫并未在意,索性放声笑谈起来,一路上唧唧喳喳,好不热闹,片刻后已穿过长廊,行至竹林中的凉亭。
“你们这群聒噪的小婢,竟敢在风座面前如此放肆!”一个严厉的男声打断了小丫鬟们的笑声,众丫鬟闻言,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齐齐呆住。
“苍风,何必如此!”沈犹枫蹙眉道。
苍风并不答话,径直走到沈犹枫跟前,面色严肃却极其谦恭地单膝跪地,垂首道:“天风旗座下苍风恭迎风座!”
小丫鬟们这才回过神来,见苍风行礼,皆仓皇地跪下,忙不迭地叩首道:“奴……奴婢叩见风座!”
“都起来罢!不必如此!”沈犹枫朝小丫鬟们扬了扬手,转头看向苍风,微惊道:“你为何在竹涧门?”
苍风并未起身,朗声答道:“属下担心风座安危,暗自从名州随行而来,得知风座在竹涧门与云座汇合,遂在此恭迎!”
“你好大的胆子!本座再三叮嘱,不允许你从名州跟来,你竟敢迕逆本座的命令!”沈犹枫眉心一沉,语气骤然冷如寒冰,“我盟在燕城盟众甚多,竹涧门又是我盟在京师的驻地,本座需要你担心安危么!”
见之前淡然温润的沈犹枫在刹那间变得威严凌厉,呆立在一旁的小丫鬟们不明所以,皆吓得直哆嗦,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属下迕逆风座命令,自知有愧,风座要如何责罚,属下无任何怨言,还望风座责罚之后,允许属下一路跟随风座,直至回到名州!”苍风虽未抬头,却说得字字铿锵,他身材挺拔,浓眉大眼,全身透出强悍硬朗的阳刚之气。
“不必再说了!你速回名州,一个时辰后,若让本座再在燕城看到你,旗法伺候!”沈犹枫怒意更甚,冷言喝道:“还不快走!”
苍风全身微颤,却执意不肯起身,神色无奈而决然,气氛霎时僵住,只觉四周昼阴深重,竹影婆娑,似是暗中有陌生的气息渐渐飘远。
“唉!好一出苦肉计哇!”言语间,只见竹林深处走出一名黄衫男子,青丝高绾,锦衣锻带,腰插银鞭,一双杏眼里满是笑意,他径直走到沈犹枫跟前,挑衅似的弯腰扶起苍风。
“叩见云座!”苍风和小丫鬟们又是一惊,齐齐施礼道。
李云蓦微摆衣袖,小丫鬟们立刻会意,悉数退下。沈犹枫则自始至终冷眼看着他,脸上寒霜未减。
“何必对你的属下如此刻薄啊!他们忠心护主,连本座看着也甚是艳羡呢!”李云蓦边说边在亭中坐下,笑道:“你这出苦肉计可是吓坏了小丫鬟们哪!”
沈犹枫斜瞥了苍风一眼,冷冷道:“你先退下。”苍风顿时会意,一个飞身悄然隐没到竹涧深处。沈犹枫动了动嘴角,顷刻收了怒色,眉宇间虽凌厉如霜,却让人很难猜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坐下来喝一盅吧!”李云蓦看着他,悠然道,“你我二人很久没有一起品茶了呢!”
沈犹枫放下手中宝剑,撩起衣襟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右手拎起桌上茶壶,倒了一小盏,放至弧线优美的唇边轻轻一嗅,遂闭上眼,仰头一饮而尽。
“啧啧啧,品茶怎能像饮酒一般?敢情你对着我品茶就这么不乐意?”李云蓦笑嗔道,“此茶可是竹涧门特产的夜合花,翠竹开花命方终,可见此茶是如何珍贵了。”说完,他优雅地将小盏举至鼻端陶醉地一嗅,再轻启朱唇让茶香漫过舌尖,这才满意地放下茶盏,微微一笑。
“云座果然好兴致,翠楼闻香,竹涧品茶,就连宫中宴桌上的美酒,有一半都是云座的功劳呢!”
李云蓦翘首笑道:“风座的真知灼见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一股子酸味。”
沈犹枫微微一笑,不再反驳,他深谙以不变应万变之道。
李云蓦见沈犹枫表情冷淡,似乎心不在焉,脸色黯然下来,叹道:“也罢了,风座认为此茶不好,怕是寻到了更好的茶罢?”
“此话何意?”
“风座有情致陪人屋顶赏月,倒无心伴多年的故交凉亭品茶么?”
“怎么?云座想主动承认让烟云跟踪我之事?”
“我可从来没想过隐瞒你啊!”李云蓦眨眨眼睛,笑容难以捉摸,“我只是好奇罢了,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颗又冷又硬的石头如此上心。”
“这似乎与你无关罢!”沈犹枫端起第二盏茶,此次他双唇微沾茶香,至舌尖细品起来,之后微扬嘴角,照旧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哈!真是固执!”李云蓦放下手中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沈犹枫,咬牙道,“你竟将龙鼎天下的大印都赠给了他,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沈犹枫的唇角飘过一个轻描淡写的弧度,淡淡道:“他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赠给他。”
“想不到堂堂龙鼎联盟的风座竟会为了小乞丐动情,真让我诧异!”
“云座真是辛苦,既要游说万长亭,还要费力窥探本座的心思,以免落于人后,云座如此上进,主上若知道了,定会好生嘉奖于你。”
“多谢风座口出贵言,不过你何时变得这般了解我了?话说我还得多向风座讨教一二,比方说,你怎么就生了一副蛰死人的毒舌啊!”李云蓦坏笑起来,身体又前倾了几分,故意压低声音道:“私赠盟印乃是大罪,我若将此事告知主上,你猜他会有何反应?”
“随云座吧!”沈犹枫冷冷地拿起桌上的长剑,起身欲离。
“又想走?”李云蓦腾地站起身,脸上笑意尽散,“我倒要看看,究竟能不能胜过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云蓦疾退数丈,“刷”的拔出腰中长鞭,银影闪动,如灵蛇般直攻而来,沈犹枫敏捷地侧身一避,似早已料到对方会突施袭击,遂随着长鞭的攻势左右闪避,身形灵动,却并不还招。
李云蓦见沈犹枫只守不攻,怒喝道:“你小瞧我不成!拔剑!”
沈犹枫气定神闲地笑道:“你我二人若真拆招,这竹涧门可就毁了!”
“少废话!看鞭!”李云蓦青了脸,招式更狠几分,直将沈犹枫逼入亭外竹林中,李云蓦的内劲堪称奇特,十余招过后,只见那长鞭从沈犹枫肩侧急收而下,借着鞭尾的力道化成一股强悍凄厉的鞭风,如游龙穿云,矢矫而至,朝着沈犹枫手中的湛卢剑卷去。
沈犹枫见李云蓦挥鞭旁击,连连出招,遂眼神一暗,右手护住剑鞘,左手翻转紧握剑柄,“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当下左足踏上,一招“风卷荷叶”利落地钩住了攻势急骤的银鞭,那鞭头顿时真气流动,游丝一般滑下剑鞘,竟从半路弯将过来,直捣沈犹枫左手的剑刃。
沈犹枫翘首笑道:“云座莫非也看上此剑了?”
李云蓦眼角一横:“谁稀罕这劳什子!”
言语间,两人已拆了百余招,招式绵绵不绝,变幻莫测,两人势均力敌,相斗甫及,沈犹枫左手握剑,剑势气贯长虹,刚劲中翩灵绝妙,李云蓦鞭法诡谲,忽刚忽柔,变化无常,霎时间竟难分高下。此时方当正午,艳阳照空,满园翠竹似雨打芭蕉,黄沙飞舞,杂乱无章地发出凌厉的沙沙声,两人鞭剑相交,缠斗了近一个时辰,竟全无破绽,纵然胜不了对手,却也令对方奈何不得。
“哼!看来要逼你使出凤凰三诀,惟有用我的拂水飘绵了!”李云蓦眼中寒光一闪,招式骤变。
“你想以柔克刚,得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沈犹枫见他出手如电,招式竟是毫无保留,攻守间进退自如,他二人旗鼓相当,若给李云蓦占得先机,极难平反。沈犹枫目光一凛,当下双足踏风,奔身向前,刹那间已剑交右手,改由左手握鞘,凌空一招“彩凤摆尾”破剑式,虚实难辨,剑刃上光芒闪烁,浮影若现,直刺李云蓦左肩。
李云蓦斜身闪开,长鞭犹如一条绵丝般抖出,先撄其锋,再化其刃,鞭头滚动,鞭身飞舞,恰似灵蛇乱颤,又如流水倾泻,圆转如意,飘渺不定。
沈犹枫寒剑轻摆,一一避过,剑气刚柔相济,似缓实急,攻势快如闪电,如何出招竟看不真切,李云蓦只觉耳边疾风飕飕作响,林中竹叶竟片片带风,如绿雪飘絮,旋转而下,真如彩凤摆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你既拂水飘绵,我便抽刀断水!”话音未落,沈犹枫已挥剑纵身向前,踏着竹叶飘絮的幻化灵动,吞吐开合,反挑剑花,以势如破竹之气刺开了李云蓦飘渺如云的鞭势。
李云蓦眉心一沉,迅速飞转鞭身,长鞭如银色旋涡般形成大小不一的圆圈,将沈犹枫牢牢地裹于其间,沈犹枫墨衣翩飞,随长鞭连转了几个身,青光闪动,湛卢宝剑不由自主地脱手上扬,飞旋出去。
李云蓦展颜一笑,叫道:“我赢了!”
沈犹枫衣袂飘絮,眉眼含笑:“你赢了?未必吧!”
第九章:茗香
沈犹枫话音未落,李云蓦只觉虎口发热,长鞭险些脱手,低头一瞧,只见鞭梢已然断作两缕,挥鞭的手腕竟无法再移动半寸。原来沈犹枫不知何时已化开了长鞭卷出的银色旋涡,毫无预兆地闪近李云蓦身前,右手紧抓长鞭鞭梢,运动真气牵制住李云蓦挥鞭的手腕,李云蓦纵然有无数的变招,已然动弹不得。
“哼……”沈犹枫一声坏笑,左手反击似地高举剑鞘,一瞬间,那把飞出的湛卢剑竟似与他心意相通,旋转着劈空直下,在李云蓦眼前不差丝毫地稳稳落入剑鞘。
李云蓦不觉面颊一热,恨恨道:“我又慢了你一步!”
“是我快了你一步。”沈犹枫说完,放开抓住鞭梢的手掌,撤了攻势。
“切!”李云蓦向后轻退数步,长鞭轻抖,收回手中,面颊竟烫得发烧,他虽有不甘,却不由地心生佩服,暗自寻思道:“沈犹枫的凤凰三诀只使出了第一诀便轻易地破了我苦心钻研的拂水飘绵,看来这些年来他并未懈怠,武学造诣已日臻完善,我与他自儿时起便数次争斗,先前只道他是运气比我好,总是胜我一招半式,没想到他是深藏不露,以他如今之境界,怕是在我辈之中堪称翘楚,已无人能及。”
沈犹枫见李云蓦呆呆地入神,一张清俊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禁莞尔一笑,神色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漠,他对李云蓦心中所想已猜出了九分,深知这个大名鼎鼎的云座素来争强好胜死要面子,定是输得心服口不服,不愿意开口承认罢了。李云蓦虽比沈犹枫年长一岁,却个性直率,张扬中稍显浮躁,不及沈犹枫沉稳内敛,相较之下,沈犹枫倒更像是兄长。
“云座是要在林中冥想呢,还是回来继续品茶?”
李云蓦闻声,猛然回过神来,只见沈犹枫已独自走回凉亭,悠然坐了下来,端着茶盏朝自己笑道。李云蓦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唇角一动,刹那整理好被搅乱的心神,将银鞭插回腰间,一个飞身跃回凉亭,在沈犹枫对面稳坐下来。
“我与风座虽鞭剑相缠,所幸并未毁了这茶壶茶盏……”李云蓦瞥了一眼石桌上完好无缺的茶具,慨然道,“否则这夜合花茶倒真是可惜了!”
“如今知道后悔了?”沈犹枫提壶打趣道,“这竹林不也毁了六成?”
李云蓦一时语塞,遂岔开话题,问道:“主上吩咐之事,你可有结果?”
“不劳云座费心。”
“你整日跟着那小乞丐打情骂俏,怕是早把主上吩咐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了罢!”
沈犹枫轻闻茶香,微微一笑,突然朗声道:“你们出来罢!”
顷刻之间,落絮凌乱的竹林深处走出两名纱衣少女,皆是粉黛娥眉,明眸善睐,翩然而至竟似仙子一般,那两名少女径直朝沈犹枫走去,沈犹枫并未回头,继续闲散地品茶。
两名少女行至沈犹枫身侧,谦然施礼道:“天风旗座下怜风,沐风参见风座,云座!”
“勿需多礼,你二人可好?”
“一切安好,属下多谢风座挂念!”两名少女笑道。
沈犹枫座下的四名心腹为一男三女,与李云蓦座下的三男一女正巧相反,更为不同的是,天风旗的四名直系杀手惟有武功高强的苍风常伴沈犹枫左右,怜、沐、舞三名少女则很少露面,但是,她三人武功虽平,却各有所长。怜风仁厚,乐善济施,在贫民中口碑甚好,自然对坊间传闻知之甚多;沐风通变,广交各路英豪,情报快且准;舞风妩媚,周旋于各大官商之中,极其擅于攻心,三人常年隐于市井,受沈犹枫直接调遣,除了风座本人,无人知道她们身在何处,有何行动。
李云蓦微微一惊,撇嘴酸道:“我只道你和苍风行苦肉计,没想到还有美人计啊!”
“云座靠嘴巴游说,我靠脑袋使计,并无冲突罢!”沈犹枫搁盏笑言,转头问道:“那两名白衣人现下如何?”
沐风上前答道:“果然不出风座所料,两名白衣人一直在四处打听风座身份,翠楼一役后便暗中离去,属下遵旨早有部署,此二人对风座的身份仍是一无所获。”沈犹枫一点头,又问:“可曾查探到二人底细?”怜风答道:“回禀风座,此二人并非燕城人士,也不隶属南方武林的任何帮派,属下一路追踪而去,发现两人途经东郊的普宁寺,之后陪伴一名少年往宣州方向而去。”沈犹枫皱眉道:“何方少年?”怜风摇头道:“那少年轻功甚好,只是衣衫褴褛,行踪不定,属下已于丐帮核实过,帮中并无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