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 第一卷——耽墨

作者:耽墨  录入:06-20

九毒独自一人在这碧水清池中好不快活,时而从水中调皮地钻出脑袋,时而又沉下水面,吐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气泡,待到玩累了,遂游到池边的麒麟出水口,仰头靠在池壁上,懒懒地闭上眼,任麒麟嘴里倾泻而出的温泉水肆意从雪白如玉的躯体上淌过,不经意间,他脑海中竟闪过一个人的身影,玄衣墨发,笑着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馒头,忽然,那人又眼神突变,凌厉地举起宝剑,再下一刻,便又回眸一望,眼中尽是宠溺……

“沈犹枫……”九毒轻声呢喃,缓缓地抬起浸在水中的双手,入神地细瞧起那枚龙鼎天下的印章来,此印他寸步不离身,即使沐浴更衣也未曾离过手,瞧着瞧着,他那粘着湿漉漉乌发的小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如梦似幻的笑意,并不清晰,却极其美丽,渐渐地,那张小脸连同他全身的冰肌凝骨都漫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九毒恍然一呆,翘着小嘴上了岸,拉过搁在池边的丝袍披上,小婢们低头而入,小心翼翼地服侍他更衣。

一个时辰后,小婢们面飞红霞,簇拥着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从内殿走出,立在殿外的白衣人看见他,蓦地呆了。

眼前的少年九毒相较之前那个小乞丐简直判若两人,只见他头戴束发盘璃银缨冠,一袭纯白色的织锦雪玉长衫,腰间系着白蟒穿云璎珞带,外罩攒花貂毛紫金袍,脚登碧玉青缎小朝靴,身形如仙,翩然若飞;再细瞧那张干净剔透的面貌,发若乌漆,目似明星,睫如蝶翼,丹唇带情,顾盼神飞全在墨画一般的眉梢,时笑时嗔则悉堆流光溢彩的眼角,那浑然天成的精致绝美之中,含着见之忘俗的乖邪灵动。

九毒见无数道目光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一红,笑嗔道:“愣着做甚!”那名白衣人这才恍然惊醒,他不是没见过自家少主的面貌,只是每回瞧见都有不同的味道,似乎除了自己的圣主——那个性情冷僻的毒圣,这灵予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地会被他心甘情愿地蛊惑。

“走罢!回天门!”九毒箭袖一摆,径自向园外走去。

“是!”白衣人顿了顿,又道:“少主,这群小婢……”

九毒停下脚步,斜了一眼白衣人,冷冷道:“她们又聋又哑,会拿我怎样?”

“小奴多虑。”白衣人住了口。

九毒回头望了一眼那群小婢,幽幽地叹了口气,直奔山顶的天门而去。

灵予山自山腰的温泉一路向上直至山顶,皆为天门所辖之地,出了碧园外的松林,道路也就变得开阔起来,九毒和白衣人如灵巧的燕子般在整齐的石阶上飞走,只一柱香的工夫,便见眼前高高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雕花牌楼,三扇火焰冲天柱式的石牌坊直插云霄,牌坊上皆饰有美玉琉璃,中间那扇牌门上则铭刻着扁额,上书行云流水般的四字“灵予洞天”,此牌楼乃是天门的入口,盘龙踞凤,鹤飞燕舞,极其壮观。

霎时间,便有一行年轻男子踏着石阶而下,谦恭地到门前迎接,皆是腰配短剑,一袭白衣。

“恭迎少主!”

“师父呢?”九毒并未停下,径自匆匆向前。

“圣主仍在剪雪阁。”那行白衣人转过身,紧随其后答道。

九毒轻咬朱唇,暗自加快了脚步,又行片刻,只见四周怪石嶙峋,纵横拱立,九毒熟练地穿过石洞,似行八卦之向,转眼已将那行白衣人甩在了身后,绕阶行至百果园,只见稻花桑榆,树稚新条,一片繁茂;再行数步,渐向东面,便上了羊肠小径,四周佳木茏葱,奇花烂灼,藤萝掩映;待穿过小径,又是平坦宽阔的大路,路的尽头乃是天门信徒居住的醉梦山庄,只见眼前数座亭台楼阁,雕门绣槛,镜湖环抱,游廊曲折,掩映在大片的梨花海棠芭蕉之中,当真华美致极。

“少主!”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九毒停下脚步,转身笑道:“我就知道回醉梦山庄第一个见到的人,肯定是你!”

“扶桑见过少主!”只见西院的海棠花丛中走出一名青衣少年,玉面丹唇,眉目如画,气质沉默淡雅,观之可亲。

九毒上前拉过他的手,笑道:“扶桑,我走这些日子,师父多亏你照顾了!”

“这是扶桑该做的,少主勿需客气。”

“你为何对我这么生分了!”九毒不满地噘嘴道,“我说过,私下里你叫我九儿便可!”

扶桑淡淡一笑,抽回被九毒握住的手掌,轻声道:“少主快去剪雪阁罢!”说完径自离去,未再看九毒一眼。九毒眼中尽显迷惑之色,他冷冷地望着扶桑远去的背影,箭袖一摆,落寞地转身直朝剪雪阁而去。

剪雪阁座落在灵予山的无忘峰上,位于天门的最高处,也是天门的圣主、九毒的师父毒圣清修闭关之地。九毒越向高处走,周围的景致更显变幻莫测,一路盘蔟曲折,穿花度柳,待过了水声潺潺的离恨天阕,便见飞瀑泻玉,青溪叠翠,景致刹那变得幽静淡雅;又行数步,人已身在云雾环绕之中,只见一座木栅吊桥飞架在两座高耸的山崖之间,桥下乃是深渊幽潭,桥尽头竟看不真切,九毒正欲过桥,忽见桥那头远远地跑来一个人影,九毒不禁展颜一笑,之前因为扶桑的淡漠所留在心中的郁结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九哥哥!我的好哥哥!你总算回来啦!”那人影奔到九毒跟前,蹦蹦跳跳地抱住九毒的肩,又惊又喜地连连嚷嚷,原来是个比九毒年纪还略小些的美貌少年,身着一袭红袍,登着厚底大红鞋,面若春花,语言含笑,举手投足尽显天真活泼。

九毒耸耸肩,调侃道:“连翘,见到你这般猴样儿,我才安心了。”

“咦?”连翘一愣,不解道:“为何啊?喔——”他眯起眼睛,笑着搂住九毒的脖子,亲昵地嗔道:“你在后悔没带我下山?嘿嘿,我早说了让你下山带上我嘛,你每回都自己溜掉!”

“下回一定带上你!”九毒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

“一言为定,不许赖皮!”连翘放开九毒的脖子,俏皮地伸出手掌,九毒落落大方的跟他击掌立誓。

“九哥哥,山下好玩吗?”连翘一边问,一边挽着九毒的胳膊朝云雾深处走去。

“好玩极啦!”九毒笑道,“尤其是大宗朝的皇都燕城,美景美食甚多,人也好玩!”

“人?”连翘眨眨杏眼,好奇道:“你可是遇到了有趣之人?嗳……这是何物!”他眼中亮光骤闪,一把拽过系在九毒腰间的金印,那印被九毒用五彩丝攒成花结系在腰侧,连翘边瞧边念道:“龙,鼎,天,下……”,他迷惑地摇了摇头,“这玩意从何而来?”

“一个朋友赠给我的……”九毒喃喃道,思绪有些飘渺起来,“咱们在灵予山上近乎与世隔绝,殊不知大宗天下早就分崩离析,乱世硝烟,那龙鼎联盟已盘踞大半个江湖了,或许不久以后……”九毒突然顿住,不再往下说。连翘不甘,追根究底道:“不久以后怎样?”九毒一垂眼睑,瞧着连翘双眸扑闪一头雾水的模样,不觉心中好笑,遂道:“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快带我去见师父!”

连翘深知自己这九哥哥的脾性,也不再多问,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栅桥,拨开云雾,遂见萝薛倒垂,落花浮荡,转过山怀,于轻烟之中再前进数步,眼前豁然开阔明朗,直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如雪似雾的粉色桃林。此时正值暮春,桃花绚烂盛开于云烟树砂之间,如喷火蒸霞一般。

桃林尽头座落着一楹幽深小阁,门额题字“剪雪无忘”,阁上绿窗油壁,风卷薄纱,游廊立于阁前,木梯扶阶而上,此处正是毒圣所居的剪雪阁,在此煮茶操琴,其清雅离尘乃无任何亭台楼宇所能及。

“九哥哥,你瞧这个……”连翘走到阁外的石桌前,端起一盘早已备好的桃脯如意糕,小心翼翼地递给九毒。九毒笑着伸手接了,每次他溜出去玩耍,回山之时为免毒圣责罚,都要备上一盘师父最喜欢的点心亲自送去,连翘从小同他一起长大,自然了解他这规矩。

“你这小毛猴!”九毒拍了拍连翘的脑袋,遂手捧着点心盘,顺着游廊小心步入,悄无声息地沿着扶梯独自走到阁门前,刚想伸手敲门,忽又犹豫起来,他深知师父的脾气,自己屡次偷跑下山,此次又一去就是数月,师父纵然再疼爱自己,想必也不会轻易作罢……如此想着,他下意识地把耳朵凑近门缝,弯下腰想听听屋里的动静。

“杵在外面做甚!还不进来!”屋里突然传出一个严厉的男声,音质浑厚通透,极具磁性。

九毒一惊,立刻后退数步,只见两道紫檀木门“腾”的一声向外齐齐开启,未见其人,却从屋内飘出一阵空谷幽兰的奇香。

第十二章:画心

九毒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含笑踏入门槛内,脆声道:“师父,这天刚亮,九儿见您屋内没声,只道您还未起身,不敢贸然进来,怕叨扰了您歇息。”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扇紫檀木门竟随着一股无形无感的气场由外向内自行关上,屋内的人兀自沉默着。

“师父……”九毒嘟起嘴,一脸委屈地走进里屋。

这剪雪阁的布置极其清雅,四面墙壁皆是雕空玲珑紫檀木板,悬有水墨丹青数幅,花鸟虫鱼、山水人物皆有。小窗幽糊,绫纱轻覆,窗边置放着丝竹弦琴,幽竹寒梅点缀半壁,东面矮桌上备有考究的茶具棋盘,西面则架着水墨画屏,画屏后便是毒圣的起居卧榻。屋正中落着一方条形青玉案桌,桌上安置水粉笔砚,供设暖灯。此刻,一名中年男子正伏于案桌前提笔作画,那男子约三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着织锦石青云缎袄,墨发珠髻,相貌极其俊雅,气质则不怒自威,玉树临风,全身上下皆透出冷傲恬淡的风骨,这男子正是天门的门主毒圣。

“师父!”九毒见毒圣专心作画,似乎并未在意自己,遂放开胆子又走近了些,再次朗声唤道。

“知道回来了?”毒圣突然开口,语气严厉却没有丝毫责备,只是仍旧未抬头。

“恩……”九毒支吾着,眼珠一转,笑道:“师父,九儿瞧您作画辛苦,亲自做了点心给您提提神,这可是您最爱吃的桃脯如意糕,九儿知道您素来口味清淡,便特地加了些莲子和桂花,化去了桃花蜜的甜腻味,您可一定要尝尝啊!”

毒圣闻言,眼角划过一丝笑意:“真是你亲手做的?”

“九儿吩咐连翘做的……不跟九儿做的一样嘛!”九毒狡黠地眨眨乌黑的眼睛,顷刻语气一软,道:“师父尝的是九儿认错的心意,九儿自知今次又做错了,不该让师父伤心挂念,还请师父原谅……”说完,他抿着自己好看的唇,满脸都是委屈之色,神态颇教人怜爱。

“在为师面前就不要老是用这招了!”毒圣叹了口气,威严冷淡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问道:“此次下山可有乔装?”

“有啊……”九毒见毒圣全无怒意,心中不安瞬间一扫而光,认真道:“九儿谨记师父教诲,每次下山定要乔装改扮一番,亦从未报过师父名讳,师父请放心,无人认得九儿。”

毒圣闻言,沉默着点点头,目光始终未离开案桌上的画卷。

“师父为了作画,又是一宿未眠?”九毒仰头望了眼案桌,皱眉问道。

毒圣不答,只见他手中握着朱砂笔,两道厉眉紧锁,目光深邃宛如月落幽潭,待到下笔之时又是极其风雅潇洒,那仪态令人见之忘俗,片刻之后,他悠然起笔,凝神瞧了一会儿,垂首向九毒道:“你过来!”

九毒见师父让他过去,想是又要让他论画,便知师父已对之前自己偷偷下山的事不再追究了,遂心中大喜,乖巧地走到毒圣身边,低头看向那幅画,不由得一愣,只见洁白的一张宣纸上,烟尘轻笼着一大片如霞盛放的桃林,色彩明朗,意境脱俗,与之前见到的那幅天庆帝的遗墨《桃花芳菲图》相比,落笔更加精细,上色更为绝妙,神韵则更显栩栩如生,只是——

“九儿,你觉得为师此画如何?”毒圣幽幽地开口问道。

九毒适才惊觉,心中竟有些迷蒙起来,语气却仍是调皮:“师父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为师要听你的真实感受。”毒圣宠溺地一笑。

九毒微一沉吟,抬头道:“九儿深知师父擅长画桃花,且朵朵精妙逼真,韵致奇佳,因此九儿认为,师父此画若论画技已是巧夺天工,世上无人能及,只是……”九毒突然顿住。

“只是什么?”毒圣侧眼望向他。

“只是……似乎差了点什么……”九毒寻思道。

“说下去……”毒圣搁下笔,扶案而坐。

“似乎……师父画的桃花明艳有余,却情思不足……”说着,他瞥了一眼毒圣,不再言语。

毒圣眉间一动,不经意地竟微微恍了神,原本平静无痕的心湖仿佛被这孩子投了一粒石子,从而激起了些许涟漪,“为何不说了?”他见九毒突然停了口,遂柔声问道。

“徒儿怕师父生气……”九毒嘴角一动。

“但说无妨!”毒圣并未介意,语气又柔了半分,“你倒跟为师说说,这桃花如何情思不足?”

九毒想了想,直言道:“就好比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断了念想,变得无欲无趣亦无情,心中再无波澜一般。”

毒圣呆住,渐渐地拧紧了眉,眼中竟漫过刺骨凝冰的凄凉之意,九毒见师父神色突变,骤然一惊,忙捂住嘴,低声道:“九儿失言,师父莫怪罪!”

“你……何罪之有?”毒圣叹道,俊雅的面容渐渐地收了凄凉,却猛然站起身,提起案桌上的朱砂笔,重重地交到九毒的左手上,厉声道:“握好了!”九毒惶惑地接了,只见毒圣伸出左手,温暖的手掌紧紧地包住九毒提笔的小手,一大一小两只手悬于纸上,毒圣冷然道:“为师教你如何画桃花。”

“师父……我……”九毒顿时手足无措,一双美目呆呆地瞅着毒圣。

“落笔要轻……”毒圣对徒儿的惶惑视而不见,凛然立于九毒身后,前胸紧贴着他单薄的后背,手臂从后环着他的肩膀,左手则带着那只微微颤动的小手轻沾朱墨,在纸上的一株桃树枝头点了朵粉色的花芯。

九毒脸一红,手颤抖得更厉害,心中扑腾乱跳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勾形描边要细致,不可三心二意……”毒圣兀自朗声道,似乎并未在意徒儿的情绪变化,“上色要均匀,心中要平和疏淡……”

“师父……”九毒呢喃着,回过头呆望了毒圣片刻,见师父眼角低垂,兀自凝神作画,他暗自寻思着师父之前所言,遂不再分心,埋头一笔一划地专心绘着,片刻后,他闭上眼睛,任心随笔动,脑海中竟刹那浮现出天庆帝的遗墨《桃花芳菲图》的影子来。

毒圣渐觉徒儿颤抖的手指不似先前那般僵硬,似乎全身都放松了下来,遂侧目一瞥,只见九毒双眸微阖,唇角带笑,两道如墨画般的秀眉时而深蹙时而舒展,似是沉浸在自个儿脑海所浮现的幻象中。毒圣莞尔一笑,落笔也更为随意潇洒,似是要将心中一直郁结难书的感情全都倾注那只灵动的小手上,又似乎要让眼前这个孩子代替自己画出感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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