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边放着釉里红的胭脂膏子瓷盒,装满花胜的沉香盒子,装着各色珠宝首饰的金玉匣子皆半敞着。
紫檀木雕花的卧榻上挂着芙蓉帐,帐内铺着流黄簟,绣着双双鸂鶒的红绸被。枕,却是京都洛阳最流行的镌刻着相思小令的青瓷枕。
墙上挂着一副簪花仕女图,图中的女子体态丰腴,行动风流,图的右侧并有两行题字,是《清平乐》中的两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原来此图正是杨妃行乐图。
图下一方长桌,摆了三盘水果,镂雕莲花纹的香炉内,正燃着清淡的梦甜香。
临窗的矮几上,陈着一张焦尾古琴。
很显然,方才洛丝丝弹奏《别鹤操》时,用的正是这张琴。
洛丝丝在琴桌前坐下,伸出长袖中的左手,轻拨琴弦。
清泠泠的琴音,响彻了一室。
她轻叹道,“可惜香罗右手已废,方才那一曲,仍嫌滞涩,让公子见笑了。”
我这才想到她竟然用一只手弹出了那么美妙的琴音,心中不由得一颤,又敬又怜的情绪油然而生。
当初艳雪诈死,遣散琉璃岛众人,洛丝丝虽然曾经是他的侍女,却沦落在南唐馆为妓。
而雪影只因她擅自使用天女散花剑法,便砍去她的一只手,绝了她的生路,这对一个女子而言,实在太过残忍。
我不由得有些义愤填膺,“姑娘琴音,已经很美了。只是那雪影实在可恨,他凭什么夺去姑娘的一只手。”
洛丝丝美丽的脸上突然闪起一抹凄惶之色。
半晌,她才道:“请不要这样说影少爷,是香罗对雪少爷不敬,断手也是香罗自愿的。”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道:“你不恨雪影?”
她道,“不恨。”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作多情,不由得自嘲地笑笑。
“这么说,如果艳雪现在要你回去做他的侍女,你也会巴巴地回去?”
我的话里夹枪带棒,洛丝丝却好像一点也不生气,听到艳雪这个名字,她美丽的眼睛突然变得雪亮,那种深入骨髓的爱慕之情,崇敬之心,从她的眼眸里射出来,让旁观者心颤。
疯子,疯子,我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气,心中大吼道:待在艳雪身边的人都是疯子,一群自虐狂。
外间杯盘之声已歇,大概四儿等人已经收拾好桌子了。
我已经一刻也不愿意待在洛丝丝房中,便起身道,“我还是去外面吧。”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公子,请留步。”
洛丝丝却叫住了我,我只得转过头来。
然而,我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轻软的衣衫散落一地。
夜,很静。清冷的月光,自窗缝间溜进来,雪纱一般,笼罩在洛丝丝美丽的胴体上。
丰满的酥胸,柳枝般纤细柔软的腰肢,修长笔直的大腿,细瓷一般光滑细腻的皮肤。
我被这飞来的艳遇弄得不知所措。
简直已乱了阵脚。
“你,你先把衣服穿好。”
洛丝丝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眼神空洞。
她的唇边却荡着一抹轻柔的笑,她低声道:“公子是嫌弃香罗是个废人,还是嫌香罗的身子不干净。”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香罗虽然在风月场中栖身多年,这个身子,倒还是干干净净的。”
我耳根发红,咬着牙急切地道,“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丝丝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公子可愿意今夜让香罗陪伴?”
我有些进退维谷,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三十六计,走为了上计。
我蓦地转身,“香罗姑娘的盛情流霞实在承受不起,就此告辞了。”
我几乎是脚底抹油地奔出了洛丝丝的房间。
一口气奔到走廊上,忍不住做了几个深呼吸。
“咦?公子这么晚了,怎么不在里面歇着?”
老鸨突然从身后冒出来,着实被她唬的不轻。
我只得讪讪地笑道,“出来走走,出来走走。”
老鸨又开始谄笑,“公子呀,您还是进去歇着吧。”
她说着,又朝里面喊道:“四儿,还不快来伺候公子进去安歇。”
听到老鸨唤她,四儿便从里间出来,对老鸨道:“小姐请公子隔壁厢房安歇。”
我悬得又高又紧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那老鸨便开始陪小心,“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就说香罗身子还没好,公子见谅,见谅啊。要不要再给公子找个姑娘,我楼里的姑娘个个都好,一定服侍得公子满意。”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姑娘了,连忙挥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我怕又被老鸨缠,赶紧问四儿,“是哪间厢房。”
四儿指了指右首的那间,我赶紧走过去,推开门就要进去。
一只手却在这时按住了我的肩膀。
“这么个白白嫩嫩的小白脸,比这里的姑娘还要俊上几分,陪陪咱们爷们儿怎么样?”
说话的是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身材高大,面目黧黑,长着络腮胡,鹰钩鼻,掉梢眉,乜斜着眼,色咪咪地盯着本少爷看。
我见他满面红光,一看就是肺火旺盛,酒色过度的样子,心上不禁一阵嫌恶。
他身边的几人也开始闹腾起来。
“哟,果然是够标致,比月桂坊那些相公还标致上好几分。”
“小子,大爷们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哎呀,小乖乖,来,告诉爷,叫什么名儿?”
我半靠在门柱上,懒懒道,“拿开你的脏手。”
那大汉却更来劲了,猥琐道:“啧啧,性子还真倔呢!不过,大爷喜欢。”
他说着,魔爪便向本少爷的脸伸来。
可惜,他的手到的时候,本少爷的剑,也已经出鞘了。
空中银光一闪,便只听“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大汉的一只手,已经血淋淋地滚落在地上。
旁边的老鸨,已经吓得直打哆嗦。
只听她颤巍巍地道,“杀,杀人啦。”
我冷冷地看了那大汉一眼,“再敢招惹本少爷,下次挖的就是你那双眼睛!”
说罢,踢门而进,愤愤地将门关上了。
这间厢房大概本是洛丝丝用来待客用的,布置得倒是比较精致,实木桌椅,雕花窗格,帘幔熏香,锦榻绣被一应俱全。
想这一日过得委实憋屈,先是有女人投怀送抱,再是被恶汉调戏,这青楼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这么晚了也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了。
于是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抽出七星连珠剑细细摩挲,想着东风当日赠剑的情景,又想着这样一把宝剑,沾了那等俗人的血,实在有污宝剑的灵性。
心中想着东风温柔的眼波,温柔的抚摸,一时之间竟难以成眠。
既然辗转难眠,不得已只得抱剑倚在窗前。自雕花窗格向外望去,窗外树影婆娑,参差的树叶间,秋露如珠,秋月如珪。
我摩挲着怀中的剑,“师父,你可是又瘦了?”
“如此明月,何日可共婵娟?”
“师父,等徒儿,等徒儿取回玄镜……”
☆
翌日一早,我推开门,准备向洛丝丝告别,却在她门口遇到了她的丫鬟四儿。
于是,我问她,“四儿姑娘,你家小姐呢,我来向她告辞的。”
四儿言语支吾道,“小姐,小姐她……”
我见她神色慌张,忙问,“你家小姐她怎么了?”
四儿支吾了半天,“小姐她……,她死了……”
我连忙奔进洛丝丝的房间,见洛丝丝躺在床上,美丽的脸上苍白若冰雪,我有些怔怔地,“你家小姐是怎么死的?”
四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道,“小姐她,她是吞金而死的。”
“小姐她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要吞金呢?公子,小姐一定是被人逼死的,有人一直在逼她。”
我一怔,摇着四儿的肩膀问,“谁?谁在逼她?”
四儿抹抹泪,睁着恍惚的大眼睛,“奴婢不认识,只知道是一位穿白衣的公子。”
穿白衣的公子,雪影,一定是雪影,洛丝丝亵渎了艳雪,他一定要将她逼上绝路,他才甘心。
只是,他为什么之前不杀她,而要等到昨晚?
89.迷影重重意难测(二)
我虽对洛丝丝的死满腹存疑,却也一心系着东风,想早日取得玄镜。于是离了天香楼,出了城,快马往北而去。
节下已是深秋,天气渐渐转凉,越往北走,秋风渐爽。日午时分,方行到一处酒家。
青黄相间,清溪掩映间,一方杏黄酒旗,在清凉的秋风中缓缓飘荡。
茅棚上炊烟袅袅,大约正在造饭。
我翻身下马,将马系在溪边的垂杨树上,让马儿饮水。然后提了包袱,便往草棚走去。
茅草搭成的棚屋,半敞着,在在彰显着荒郊野外的荒寒落魄。
然而店家却很热情,见我在为首的一张木桌上落坐,连忙堆满了笑脸殷勤招呼道,“本店刚熬了上好的牛肉汤,客官要来点么?”
“好,来一碗,再来两碗面。”
“诶,马上就来。”
店家说完,满面含笑地鞠了一躬,便飞也似的往里间去了。不一会儿,便端出一碗香浓汁满的牛肉汤,两碗白赛霜雪的青菜鸡蛋面来。
赶了大半天路,早上不过草草吃了些干粮,本少爷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再普通的食物,也赛过昔日的山珍海味。
牛肉汤炖得火候恰到好处,汤汁香滑,牛肉不粘不烂,没想到这荒村野店的,竟有这么好的厨子。
一碗汤,两碗面下肚,尚觉得未饱,便问道:“店家,你们店的牛肉汤真不错,能否再来一碗?”
店家笑得眉眼快挤到一起,“公子您请稍候,就来。”
店家说完,又一溜烟的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
这次他却端出好几样小菜。
除了一大碗浓浓的牛肉汤,还有一盘花雕醉鸡,一碟清蒸莲藕,一碟蒸酥酪,一盘花菇鸭掌,还有一碟糖酥杏仁,一壶上好的汾酒。
我错愕极了,不由得道,“店家,我并没有点这些东西。”
那店家将菜一一地摆上来,毕恭毕敬地道,“公子刚刚夸舍妹的牛肉汤做的好,舍妹一时高兴,就吩咐小的多给公子端几样菜来。”
我瞪着他,“牛肉汤,是你妹妹熬的?”
那店家飞快地点点头,笑道:“不敢瞒公子,正是舍妹燕儿。”
他语音未了,里间却传来银铃般的少女娇音,“哥,谁让你乱把人家的名字告诉人的。”
那店家看起来已经三十上下的年纪,可他的妹妹,从声音听起来,怎么也像是十多岁的妙龄少女。
我正疑惑间,那少女竟然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穿一身缠枝纹的碎花布裙,藕荷色的上衣,梳两条乌油油的辫子,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鼻子挺翘,雪白的小脸上一脸娇嗔。
她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带烟火气,哪像是刚从厨房里出来的。
我盯着桌子上的菜,难以想象是出自这个小姑娘之手,“这桌子菜,真的是你做的?”
燕儿明眸一闪,凑到桌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我,“当然是。知道是要见你,所以我特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你喜欢么?”
我突然觉得有点语塞,“喜,喜——欢。”
燕儿却似吃了蜜糖的小孩一般,兴冲冲道,“来,我陪你喝酒。”
她举手投足之间豪迈极了,说着,便端起酒壶,倒了一大觥酒,快意地一饮而尽。
燕儿一喝,就喝了好几觥。
小姑娘酒酣耳热,逸兴遄飞,拍着我的肩膀咯咯娇笑道,“你觉得莺好,还是燕好?”
莺啼燕翦,各有千秋,我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好吧,反正她是燕。
“当然是燕好。”
孰料小姑娘却把一颗娇滴滴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对,不对,莺燕不相猜,莺和燕都好。”
我心中已经对着天空翻了几个白眼,面上却不动神色地笑道,“你说都好,就都好。”
燕儿突然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衣袖一抬,春笋一般的手指向草棚的另一角一指,“那他呢?”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身望去,却见一个白衣书生坐在桌边,正意态悠闲地自斟自酌。
那白衣书生看起来不过弱冠左右的年纪,仪态翩然,风容华美,举止投足间那份从容,足见气度不凡。
他什么时候在那饮酒的,怎么刚才进来的时候并没见他?
燕儿却催道:“你说啊。”
我对着那书生礼貌一笑,顺便道,“他也很好。”
不料燕儿却咬了碎白的牙,薄嗔道,“他不好!沈白云他一点也不好。他更喜欢崔莺。”
燕儿说着,大眼睛里已经蓄满泪花。
我盯着那白衣书生上下打量,一时之间很难相信他竟然和长江七十二水寨的总寨主沈白云同一个名字。
我不解地看着燕儿,“山中白云,他是那个沈白云?”
谁知身后的白衣书生竟然朗然一笑,道:“在下正是长江水寨的沈白云。”
我突然觉得头有点疼,长江水寨七十二分寨的总寨主,竟然是这么一位翩翩佳公子,这年头真是有够怪异,强盗头子什么时候也长这么俊了。
更不可开交的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按照江湖恩怨不变的法则,就算风林瑶花是自尽的,沈白云和风林家,也一定会将她的死算在我头上。
沈白云又饮了一杯酒,唇角微勾,璀璨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轻笑道,“醉流霞,沈某倒是久仰得很。”
仆听他一说,我杯中的酒差点没全洒了出来。
这下惨了,他接下来该找我算风林瑶花的债了。
“咳咳,惭愧得很,沈寨主的久仰,流霞怎么担待得起?”
秋阳明媚如练,照在沈白云白皙如玉的面上,配上那淡然潇洒的神情,他缓缓举杯的动作,让我觉得有点恍惚,有点似曾相识。
沈白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中残酒滴落在他的白衣上。
宽阔柔软的下摆在秋风中轻轻涤荡,属于丝绸的柔软属于细叶的光滑。
白衣因为沾上些酒痕,在疏淡之中带了点疏狂。
我正有些怔怔地,却对上沈白云黑如点漆的醉眸。
如画的唇角勾起一抹弯弯地笑意,他道:“我云梦分寨的寨主死在你手上,那你可担待得起?”
竟然看自己潜在的敌人看得走神,犯了练武之人的大忌,我心中暗骂,流霞你真该死。
见我走神,燕儿咯咯娇笑,双眉轻挑,眨着眼睛道,“看来你也喜欢沈白云。”
女人的心思真是绵密如针,察微体细的本事,真不是盖的,这一点从三岁的小女孩到七十岁的老太太,都不例外。何况眼前这个,还是个青春少艾的美貌少女。
我忍不住拍她的头,瞪道,“小丫头,看你还敢胡说!”
我提着那壶被燕儿喝了一半的汾酒,向沈白云的桌子走去。
走到桌边,我倒了一杯酒,举杯道,“贵寨分寨主风林瑶花虽然并非死在流霞之手,却也算得上因流霞而死。希望沈寨主再给流霞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流霞自然会给沈寨主一个交代。”
一年,在东风给定的期限之内,无论如何,在目标是无间狱主艳雪的玄镜的情况下,绝不宜和长江水寨的总瓢把子结下更深的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