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二人不是常年隐居在九马画山么,这个曲灵风出现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还在思索间,曲灵风却凑过来道,“喂,小子,要不要看相算命,很灵的。”
他那样子,哪还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样子,压根就像个手痒亟待下注的赌徒。
我有些涩涩地道,“我,我身上没带什么银钱。”
废话,本少爷身上这点银子,可是要留着应付往塞北草原一路上的吃穿住行的。哪还有那个闲钱拿来算命。
何况算命这种东西,本少爷压根儿就不信。
曲灵风貌似看出了我心中的想法,他看着我道,“小子,你不信命?”
我见他摇着扇子一副志意满满的样子心中十分不爽,便道,“对,一点也不信,我还有正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有人命中注定,一生有四场情缘,一死一伤,一人天各一方。”
我发现自己的脚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转身,我瞪着曲灵风,有些瞠目结舌,“你……”
曲灵风摇着羽扇,面上盛着自信的笑容,“从你面相上,曲某人还看出,你此行,真是凶多吉少啊。”
虽然他这样诅咒我,我依旧攥进了拳头,“什么叫做一个死一个伤,一个天各一方,那还有一个呢?”
曲灵风却笑道:“还有一个嘛,你求我帮你算命我就告诉你。”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无聊。”
曲灵风却有些急了,“喂,小子,你别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道,“想当年,想当年……”
本少爷实在有点烦,“想当年什么啊。”
“想当年,本神算早算到命中注定会被春梦雨那个混蛋骗到手,本神算想尽办法,最终还是没逃过千面狼的毒手!”
“……”
提到春梦雨,曲灵风已经气得面红脖子粗。
“咳咳。”
我忍不住干咳两声,“本少爷有要事要办,没空听你们夫妻俩的闲事,恕不奉陪拉。”
说完,赶紧一溜烟的跑了,生怕曲灵风追上来,再拉着我算一卦。
一口气奔出好几里,天已大亮,举目一望,只见青山隐隐,近处的炊烟袅袅,正是一个村落。
四处蝉声高唱,农舍的篱落间,鸡鸣之声,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走到一处院落前,黄泥涂的墙表,三间茅舍,一径竹篱,正是一处农舍。
院子里一对年老的夫妇正在忙碌,老妪在给成群的鸡鸭喂食,老翁正抱了一大把青草喂牛。
袅着轻烟的茅屋内,自竹竿支起的草窗间探出个脑袋。
“阿爹,阿娘,粥煮好了,吃饭了。”
小姑娘说一口又软又脆的吴语,听起来悦耳极了。
我待要出口,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她转着一双浑圆的大眼睛,指着我的方向道,“阿爹,院子外面有个人。”
面前的柴扉被打开,老翁一身粗布衣裳,满面皱眉,鬓已微霜,面上的神情却十分和善。
他见了我,也不惊讶,和善地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尴尬地笑笑,“倒也没什么事,就是赶了一夜的路,想向老伯讨口水喝。”
老翁了然一笑,“公子请进吧,小老儿家里虽穷,水还是有的。”
我抱拳道,“如此,多谢老伯了。”
我跟着老翁进了院子,又进了茅舍的主屋,屋中陈设简单,不过一张木桌,几张木凳,再有就是些普通的农具,茅屋的竹篱墙上,还挂着成串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老翁招待我在桌边坐了,老妪已经笑着端上一碗水来。
粗瓷的碗,却盛满主人的热情。
老妪道:“公子,将就着喝点水吧。”
我将碗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便咕噜咕噜地将一碗水喝了。
水很甜,清凉的井水,喝下去肺腑间一阵清爽。
老妪接了碗,老翁忙笑道,“公子一定还没用过早饭吧,恰好小女刚煮了些粥,公子随便用些可好?”
有粥喝当然比吃包袱里的干粮好,然而喝了人家的水还要吃人家的饭,我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赧颜道,“那怎么好意思……”
老翁忙笑道,“公子何必见外,寒舍简陋,没什么东西可招待公子的,公子不要见责才是。”
他这么热情,我若再拒绝,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我便留下来吃早饭。
热腾腾的白粥和白馥馥的馒头端了上来,端粥的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她一袭碎花布的裙衫,梳着双丫髻,那一双灵动的眼,仿佛一汪活泉。
我见了她,不禁赞道,“老伯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灵巧的女儿。”
老翁脸上泛起骄傲的笑来,“公子见笑了,小老儿夫妻俩,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女儿。”
老来得女,又如此乖巧,自然是视若掌上珍。
小姑娘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老翁示意我道,“公子,随意用些粥吧。”
我道声了“谢谢”,用完粥,又吃了两个馒头,我便要起身告辞。
我自怀中摸出一两银子,对老翁道:“承蒙老伯盛情,这点银钱,还请老伯收下。”
老翁见我要给他银子,原本柔和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公子这是何意,小老儿虽穷,也不至于贪图这点银子。”
我以为他是嫌钱少,不由得红了脸,讪讪道,“出来得急,带得不多。”
老翁却道,“公子误会了,小老儿不是嫌钱少,不过些粗茶淡饭,哪值些什么银钱,公子付钱,岂不是小看小老儿了?”
我见他如此,只得收了银子,“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老翁这才面色转和,看着我道,“如此甚好,甚好。”
受了人家的恩情,不问人家姓名总是不好,于是我问道,“敢问老伯贵姓?”
老翁似乎十分高兴,道,“小老儿姓崔。”
他又指着他的女儿道,“小女莺儿。”
小姑娘转动着一双活泼泼的大眼睛,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空灵的气息,莺儿这个名字,于她真是极切合的。
见我看她,她也看着我,咯咯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老翁忙瞪她一眼,“莺儿不得无礼。”
莺儿却并不害怕,依旧转着水灵灵的眼珠看我。
我姓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艳初容,却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于是我只得道,“在下艳流霞。”
莺儿小脸上突然泛起一抹玩味的神色,她想了想,拍着手道,“难怪你长得这么俊。”
我实在有点不明白这小姑娘的逻辑,长得好看跟名字有关系吗?
我待要告辞,她却又道,“你长得这么俊,你阿娘一定也很俊。”
我心上一滞,老翁见我面上不自在,忙呵斥道:“小丫头片子,还不快下去帮你阿娘喂鸡。”
莺儿努努嘴,讪讪地去了。
我便向老翁道:“老伯,在下还要赶路,就此作别了。”
老翁和气地道,“公子要赶路,可有马匹代行?”
我正缺一匹马,便道,“还没呢,准备往前面镇上买一匹。”
老翁忙笑道,“何必要等到前面镇上,村子里的马夫张三改行进城卖烧饼去了,这不,前几天就寄存了一匹马在小老儿这儿,托小老儿十两银子卖了,公子若不嫌弃,买去代步又何妨?”
告别了崔氏夫妇,骑着那匹十两银子买来的骏马出了村落,本少爷一方面感叹天水朝的民风淳朴,一方面又觉得这趟出门,运气实在不错。
那个什么神算曲灵风竟然说本少爷此行凶多吉少。
什么狗屁神算,见鬼去吧!
“驾!”
本少爷一挥马鞭,长鞭一甩,策马奔腾,一路往北而去。
☆
在马上疾驰了一天,日暮时分,驻马前瞻,只见城郭粉牒,一曲护城河,蜿蜒而下。
小城,在夕阳之下,分外绚丽嫣然。
驰马进城,只见柳巷花衢,坊肆林立。站在桥上仰望红楼,更是满楼红袖,花枝招展。
有那艳丽的女子,倚楼含颦,顾盼多姿。这一条巷,竟然是城中青楼聚集之地。
我待要掉转马头,另觅一家客栈歇息,却听红楼碧瓦之间,隐隐地传来一阵古琴之声。
有女子在清唱,歌喉窈窕深宛。
“春草莫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我不由得勒马细听,那是一曲《别鹤操》。
当初在南唐馆赛花台上,苍雪苔影一边弹奏这首曲子,一边吟唱《恨赋》,一边用杨柳春风剑舞沉鱼落雁剑法,实在惊为天人,让人想忘记都难。
如今这弹琴啸歌的女子,又是何人?
我牵马走到楼下,红木扎着绸花的匾额上,刻着“天香楼”三个红字。
鬓边插着一朵芙蓉花,滚圆身材,浓眉大眼的老鸨扭着浑圆的屁股连忙谄媚道,“公子,可是看上了楼里的哪位姑娘了?”
满楼的姑娘都在向客人们招手,大概这个老鸨以为我是被其中的一位吸引。
“弹琴的那位。”
老鸨听到我的话,挤满肥肉的脸上先是一愣,旋即便眉开眼笑道,“公子真是有眼光,香罗可是我们这里的花魁呢!”
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脑满肠肥的老鸨,我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她手上,“带本少爷进去,本少爷要见见她。”
老鸨一见银子,双眼立即大放光彩,连声道,“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她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跟着她上了刷了红漆扎着彩绸的楼梯,到了二楼拐角处一间厢房。
老鸨推开红木雕花的木门,向内喊道,“四儿,叫你家小姐出来接客了。”
她又转过身,让开一角,谄媚道,“公子进去吧,进去吧。”
房间共有两进,外面一进是客厅,里面大概是香罗的卧房,中间用一扇楠木雕花的屏风隔开。
外间的两侧,是两间耳房,一边是书房,陈列着琴棋书画各样物品;另一边则是藏宝阁,里面绫罗绸缎,玉石翡翠,珍珠玛瑙,各色珠宝,精致摆件,难以尽数。
老鸨带着我逛了一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大概是香罗怎么好怎么出色,多少达官贵人,王孙公子,江湖豪客为她一掷千金,为她魂断神伤之类的话,反正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鸨见我面上乏了,忙将我又请进客厅里,让我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又搬过一张锁子锦的靠背,让我靠着。
老鸨向内喊道,“四儿,还不快奉茶。”
叫了茶,老鸨又转身道:“让公子久等了,香罗她收拾好了就出来。”
她说着,里间的珍珠帘打开了,袅着青烟的博山香炉侧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她的身后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丫鬟,手上托着一方茶盘。
女子身姿曼妙,雍容典雅,穿着一袭卷云纹的绮罗长裙,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双袖很长,长到将她的手掩盖在其间。
她的面上,戴着一张轻薄若蝉翼般的面纱,那面纱下的姿容,仿佛若隐若现,亦不得窥其全面。
她这张面纱,实在不仅是做工极为精致,最重要的是她戴起来,实在余韵无穷,就像她的琴声,她的歌声。
她一见了我,脸上便绽放出一朵如花的笑容,柔声道,“妈妈,您先出去,这位公子是女儿的故友,远客来访,女儿要好好招待招待。”
老鸨先是一愣,旋即“诶”了一声,转出房间去了。
香罗一边吩咐四儿倒茶,一边笑道,“这个小地方,也没什么好茶,公子权且将就些吧。”
我接过茶,看着她道,“方才的曲子,是姑娘弹的?”
香罗含笑着颔首。
我继续问,“方才的歌,也是姑娘唱的?”
香罗再次含笑颔首。
我又问,“姑娘为何要称在下为‘故人’?”
香罗突然伸出袖中的左手,摘下面纱,一张美艳而又熟悉的容颜瞬间呈现在眼前。
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右边的衣袖,想象着袖下的那只手。
也许,袖下根本就没有手。
因为,那只手已经被斩断。
因为,这个叫香罗的女人,就是当年在南唐馆自断一手而去的状元花魁洛丝丝。
洛丝丝的美,依旧惊人。
洛丝丝的笑,依旧动人心魄。
只是洛丝丝,不再是南唐馆的洛丝丝,而是天香楼的香罗。
我怔怔地看着她,“洛,洛姑娘。”
洛丝丝也看着我,笑道,“流霞公子,难道不是香罗的故人么?”
我想她这样一个美人,失去了一只手,一定是难以弥补的伤痛。而我不但是亲眼见到她断手的人,也是她昔日在风月场中的对手。
如今我的出现,就好像一根刺,提醒着她的断手之痛,她的不幸遭遇。
如果我是洛丝丝,醉流霞出现在这里,我避之尚且不及。可她为什么要弹琴唱曲来引起我的注意呢?
我不禁十分好奇,她将我引到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与我的满腹疑窦相反,洛丝丝的目光,却非常地坦然。
她轻云一般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一手为我斟茶,一边道,“南唐馆的状元花魁洛丝丝已经死了,如今只有香罗。”
她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疑虑,又笑道:“流霞公子一定很好奇,香罗为什么要把公子引进来?”
我看了看她,道:“方才的曲子和歌词,香罗姑娘是有意为之的了。”
香罗却轻轻一笑,道:“如果我说只是巧合,公子会信吗?”
88.迷影重重意难测(一)
不待我回答,洛丝丝却道,“公子猜得没错,香罗确实是特地把公子引到这里来的。”
这时,四儿打帘进来,躬身道:“饭菜都准备好了,请公子和小姐用晚膳。”
洛丝丝柔柔一笑,道:“端上来吧。”
晚膳被了端上来,一一摆在香梨四仙桌上,八宝填鸭,绣球干贝,清蒸桂花鱼,荷叶鸡,蟹肉双笋丝,样样精致地道,色香味俱全。
洛丝丝手执青瓷莲纹凤首酒壶,给我斟了一杯酒,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
“两年多不见,香罗理应先敬公子一杯。”
“香罗姑娘客气了,承蒙香罗姑娘盛情款待,应当流霞敬姑娘一杯才是。”
洛丝丝抿唇娇笑,“如此公子可要多喝两杯了。”
我只得一连喝了两杯,洛丝丝又欲给我斟酒,我却将酒杯移开,推辞道,“流霞酒量实在浅得很,请姑娘见谅。”
见我不欲再饮,洛丝丝又十分善解人意地为我布菜。
一席饭下来,她真是伺候得无微不至,比紫儿尚有过之。
我心中不禁喟叹,她这样的女子,沦落风尘,实在可惜之至。
用完晚膳,自有四儿带着众丫鬟小厮撤了饭菜,收拾桌面。
洛丝丝却牵了我的手,柔声道,“让他们忙去,公子进香罗房间坐坐吧。”
她的手光滑柔软,脂香粉腻,果然是女子的手,握起来又温暖又舒服。
穿过珍珠帘栊,里间便是洛丝丝的卧房。
紫檀木雕花的妆台上放着盏青铜菱花镜,用一块绣牡丹的红绸半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