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东风（第三卷）——浴沂

他笑笑，仿佛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

我剜了他两眼，“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我不小了，本少爷如今整整十八岁了。”

窗外下着蒙蒙细雨，莫离脸上的笑却很明媚，他一笑，就像温暖的阳光洒在你身上。

☆

雨已住，江天如洗，船已靠岸，上了岸，便是被称作人间天堂的古杭了。

江岸上碧草如丝，蒲柳婆娑，顽劣的小童，三五成群地，正爬上柳树捋柳条儿玩。

一阵风吹过，翡翠般的柳叶，已经打了莫离一身。

那几个顽劣的小孩见柳叶打在莫离身上，知已经闯祸，不禁有点恶作剧后怕被大人处罚的怯意。

莫离却只是朝那柳树上柔若春风地笑笑，旋即若无所事的掸掉朱服上的绿叶。

江岸上走过来四个少女，穿着两重心字罗衣，四色的裙衫，在秋风里显得更加地旖旎，那粉脸上的金霞，眉间的翠钿，又细又深。

她们一见莫离，水杏一般的大眼睛里立即绽放了光芒，那神情里恋慕已极。

其中的一位着粉色罗衣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倭堕髻，画着远山眉，明眸皓齿，她却不看莫离，只是看我，她笑着走了过来。

走上前，她微施一礼道：“敢问阁下可是流霞公子？”

她这么以礼相待，我只得还了一礼道：“在下正是流霞，不知姑娘是？”

那粉纱少女笑了笑，恭敬地道：“婢子是雨花阁的侍女莲，奉公子之命，前来接流霞公子、画扇少爷、璎珞小姐。”

紫儿走了出来，她看了看莲，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三位少女，柔声道：“你们四个，可就是哥哥阁中的四位姐姐莲鸿苹芸？”

四个少女见了紫儿，立即施礼道：“奴婢莲（鸿、苹、芸）见过璎珞小姐。”

紫儿赶紧将她四人扶了起来，柔声道：“四位姐姐不必多礼，十年不见，四位姐姐出落得越来美丽动人了。”

原来那穿白色罗衣的是鸿，那穿青色罗衣的是苹，而那穿淡黄罗衣的，却是芸。

女孩子都喜欢别人称她们漂亮，莲鸿苹芸这样原本就美丽的女孩子更不例外，她们笑着对紫儿道：“当初璎珞小姐离开雨花阁的时候不过两岁，如今长得奴婢都认不出了。”

芸拉着紫儿的手，杏眼却在绮绣、画扇、莫离三人的身上转来转去。

看了半天，她才俯耳问紫儿，“哪一位是画扇少爷？”

紫儿的脸红儿了红，红儿却咯咯笑着将画扇推了出来，娇笑道：“四位姐姐不必问了，这位就是你们未来的姑爷了。”

画扇也不禁有点发窘，他只得抱拳道：“四位姑娘好。”

芸还没说话，苹却掩唇笑道：“只有画扇少爷这样温文俊雅的人物，才配得上我们这么好的小姐。”

鸿没有说话，在四个侍女里面，莲温婉，芸活泼，苹喜调笑，鸿却清高。

她就像白云中的一叶孤鸿，那双冷淡如星的醉眸，却只把眼看莫离。

她盯了莫离半晌，不由得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莫离却看也没看鸿一眼，他的目光，依旧只停留在我身上，自下船以来，除了去看那几个柳树上的小孩一眼，他的目光，似乎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我觉得莫离不理人家姑娘，怎么也不太好。只得代为答道：“他叫莫离，还有这位，是绮绣。”

鸿明明是个高傲的姑娘，可她此刻却垂下了眼。莲却道：“公子在雨花阁设下了宴席替诸位接风洗尘，诸位随我四人回去吧。”

紫儿看看我，问道：“少爷意下如何？”

我干笑道：“客随主便，只是要麻烦四位姑娘带路了。”

芸托着淡黄的罗衣，笑道：“流霞公子和婢子想象的还真不一样。”

我随口问芸，“姑娘怎么想的？”

芸调皮一笑道：“婢子想如公子这般人，让玉王爷痴恋，让沉醉和东风甘心为之一死，一定高傲得像一只孔雀，自恋得像只凤凰，不料公子竟是这样谦和的一个人。”

我心中微微一叹，高傲得像只孔雀，自恋得像只凤凰，那确实不是区区本少爷，要是也该是莫离那种人。

80.飘飖风袖蔷薇香（一）

江南紫雨，陌上红尘，湘江风林，岭南芳树，本是名震武林的四大世家。

当今武林的四公子中，便有两位出自四大武林世家，那便是红尘堡的堡主红尘无恋，雨花阁的阁主紫雨无情。

紫雨无情不但武功盖世，名震天下的紫燕镖，本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有人甚至说，江湖上能够逃出紫燕飞镖的不超过三个人，沉醉、东风、离魂。

紫雨无情还是江湖上有名的谦谦君子，精通易容术与奇门八卦之术，同为四公子之一的千面郎君春梦雨曾经送给他一副字。

那副字上春梦雨亲手书了十二个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紫雨无情确实也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外表光华照耀有如金锡，他的气质却温润内敛如同圭璧。

然而，紫雨无情这样一个江湖上人人倾慕的君子，却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那边是令人悚然的采阳大盗午夜蔷薇。

午夜蔷薇不但是采阳大盗，还是一位独行侠客，他神出鬼没，无良土匪，不德贪官，仗势欺人之徒，落在他手上，通常没有好下场。

自他十七岁下嵰雪山以来，紫雨无情以午夜蔷薇的身份，杀了三百七十七个土匪，五十个贪官，一百零八个豪强。

紫雨无情不但有莲鸿苹芸四个如花似玉的侍女，雨花阁内更是有好几房姬妾，这些姬妾，每一位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然而他却是个喜欢猎奇的人，他不但喜欢女人，他还喜欢男人，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双性恋者。

但当他以午夜蔷薇的身份出现的时候，他却从不找女人下手，他只找男人。

他这么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实在看不起采花盗，第二是挑男人下手，他认为那是件顶有趣，顶有挑战力的事情。

虽然已界深秋，雨花阁内却依旧花香四溢，紫雨无情穿着一身剪裁得十分精致的蔷薇紫长袍，柔软的缎面轻轻地贴在他的身上，将他那颀长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

他头戴紫玉冠，腰系红玉带，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此刻他正坐在花园内的雨花石间，在蔷薇紫的雕花石桌边，品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西湖龙井。

杯是浅紫的，茶却是碧绿的，翠绿的茶叶在碧绿的茶汤中沉浮，映着他雪白的面颊，越发映得他温润如玉。

他手里摇着一把象牙骨紫竹镂花的折扇，白色丝绢的扇面上，画着几只折枝桃花，扇面留出许多空白，越发显得枝上桃花似雨。

薄食的午后，他总是喜欢像这样坐在花丛中，坐在雨花石间，喝上一壶茶，回忆一些事情，细数时光的流逝。

秋高气爽的江南，天空一碧如洗，天边的群峰间偶尔飘过一抹流云，却是一件极美的事情。

姹紫嫣红的花丛中走出一个人，这人走在花丛中，那些开在雨花石间的花草竟然黯然失色，统统成为了他的陪衬。

他穿着一袭绛色衣衫，宽袍广袖，漆黑的长发铺泻在他纤直的背上。

人如白玉，面似桃花，一身绛衣，除了红尘堡的堡主红尘无恋之外，更能是何人？

绝尘轻笑，美目流波，他道：“沉醉的死，你怎么想？”

一片落花在清风中飘落在紫雨无情的衣襟上，他整了整膝盖上的衣袂，笑道：“你能猜得出，我现在在想什么么？”

绝尘又笑了，他笑得有几分懒洋洋，他道：“不才本堡主，倒是猜得出几分。”

紫雨无情抬了抬眼，似是而非地道：“哦？”

绝尘的眼睛，却只盯着紫雨无情手中的那把折扇看，他看了好半晌，才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他道：“每当你把玩这把桃花扇的时候，除了想他，你还能想谁？”

紫雨无情道：“他？”

绝尘轻叹，又道：“酆都鬼城的薛碧青阴狠毒辣，杀人于无形，有若鬼魅，蜀中唐门的唐羽翎年纪轻轻，却喜暗箭伤人，顾青衣有三湘公子之称，实则是昔年闻名的采花大盗回小旦，他们也合该栽在你手上，云慕寒本是纵横关外的剑客，他找你比武，输在你手上，你上了他也不算什么，至于那位苏少卿，他本就爱慕你，若他知道午夜蔷薇就是雨花阁主，早就对你投怀送抱了。”

紫雨无情目光巡了一遍远出的山，近处的水，最后停留在雨花石间的一株蔷薇花上，他皱了皱眉道：“这些陈年旧事，你提它作甚？”

绝尘挑了挑眉，道：“就算这些是陈年往事，可一年前某人去塞外流花河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途经红尘堡，在堡中便镇日把玩这把扇子，不为他，难道是为区区不才本堡主？”

紫雨无情又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那正是他方才所想。他这一生，很少有败笔，塞外流花河的那次，却是他唯一的败笔。

紫雨无情和红尘无恋在某件事情上是一样的，那就是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败笔。

紫雨家不但是武学世家，也是书香世家，雨花阁内，藏着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其种类之多，大有与少林寺藏经阁成比肩之势。

这些秘籍，当然不是那些门派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其得来的途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重金购买，江湖上哪门哪派出现不宵子弟，为了喝点花酒出卖门派武功秘籍的事近年是越来越多，除此之外，贼货也是买卖的重点，实在而言，买武功秘籍和买书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另一种便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便是雨花阁的高手甚至阁主潜入各门派中盗来的。

窃书不算偷，可是盗取武功秘籍，在江湖上却是一件天大的事，如若被发现，名节肯定是毁了，他紫雨无情不但做不成人人景仰的君子，恐怕还会成为全武林的公敌。

紫雨无情去塞外流花河，便是为了盗取流花世家的水流花落曲曲谱。

人间天上，水流花落。

流花世家的这一套曲谱，内涵着极为精妙的内功心法，雨花阁的武学藏书以外门功夫为多，不但多，而且驳杂，最缺的，就是精湛的内功心法的秘籍。

流花家以牧马起家，那马背上的笛音，高亢激越，振废起衰，正是以浑厚的内力为基础的。

流花世家中弟子的兵刃，也多以乐器为主，其中尤以笛为主。

流花家这一代的家主，却是一个女人，流花若水。

上善若水，流花若水原本是流花家的小姐，其兄流花上善早卒，留下一名遗腹子，流花若水便以十五岁的妙龄年纪，接任了流花世家家主之位，并且终身未嫁。

紫雨无情早就知道，流花家有一位少年公子，两岁开始学笛，十岁便练成了水流花落曲的全套曲谱，十岁上更是被以练成玄玉心经第六重名震天下的东风挑中，成为了东风的三大侍卫之一。

紫雨无情的紫燕镖很快，快到他有自信在他的对手出手之前就一镖命中对方的要害，云慕寒、唐羽翎、顾青衣、薛碧青，统统都栽在他迅若流星的飞镖下。

然而画扇却是个例外，当他面对玉面紫衣，额间一朵淡紫蔷薇花的午夜蔷薇之时，他却是玉笛澄青，白衣如雪。

画扇唇角横笛，吹的却不是水流花落曲，而是一曲羌笛梅花，《梅花落》。

紫雨无情站在画扇身后，紫衣如一团轻雾，如果他此时，以他的紫燕镖，攻击画扇脑后的玉枕穴，那么画扇必死无疑。

可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他突然对这位玉貌如神，灵秀之气自脊骨中发出来的少年产生了一丝兴趣。

也可是说，是性趣。

可是紫雨无情又有点犹豫，且不说上一代紫雨家的家主紫雨倾云与流花家的家主流花上善交情甚好，单单眼前这个少年，不久之后便会成为他的妹夫，他就似乎不该对他下手，他不过想逗逗他。

一曲毕，画扇转身，清冷的眸直视他，“午夜蔷薇，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紫雨无情眸色一动，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他眼中闪着暧昧的神色，“为了两样东西。”

画扇道：“哪两样？”

紫雨无情说了三个字，“你，曲谱。”

画扇很冷静，“除非我死，否则你知道我不会交出这两样东西。”

画扇盯着他，他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打得过我？”

紫雨无情自负地笑道：“打赢你，对我而言自然不是问题。”

画扇却道：“那你有绝对的把握，一招将我杀死？”

紫雨无情坦然道：“没有，而且，我也不想你死。”

他紫雨无情，堂堂雨花阁阁主，对奸尸那是绝对没兴趣的。

画扇定定地道：“那么我有把握，在三招之内，看出你的武功路数。看出你的真实身份。”

81.飘飖风袖蔷薇香（二）

紫雨无情的眼中，不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眼前这个少年，比他足足小了十岁，却有非凡的智慧。

他倚在博古架边，蔷薇紫的衣衫掩翳在他身前半人高的红釉双耳瓶后，瓶内插着几枝秋海棠，从画扇的角度看去，他的脸正好掩映在海棠花间。

他看起来妖异已极，突然，他的身影一动，两根指头，已经攻向画扇。

画扇身子一闪，他轻飘飘地一移，便移开数尺开外。

“少林大力金刚指。”

紫雨无情笑道：“答对了。”

他话音未落，已经自红釉瓶中取下一枝花枝，闪电般向攻了过去。

“丐帮的打狗棒法。”

丐帮的打狗棒法要诀在于快、准、粘，紫雨无情以花枝为棍，却较用棍的丐帮弟子更快、更准、更粘。

画扇见招拆招，他以笛为剑，与紫雨无情手中的花枝纠缠。

紫雨无情与他缠斗了片刻，招式又是一变，他使出的，竟然是鬼玉公子薛碧青的成名绝技无影手。

画扇的衣衫，已经被那又快又狠又无形的无影手抓破一片。

胸前一大片衣衫落在地上，露出了少年洁白如玉的肌肤。

紫雨无情看着画扇，眼睛暗了暗，他笑道：“三招了，你看出我的身份了吗？”

画扇盯着他额间的那朵闪着幽光的蔷薇花，他道：“能够将少林的大力金刚指，丐帮的打狗棒法，薛碧青的无影手同时练到这种程度的，据我所知，不会超过三个人。”

紫雨无情道：“哪三个？”

画扇道：“九马画山千面郎君春梦雨，世外桃源绝世佳人顾倾城，雨花阁主紫雨无情。”

紫雨无情笑不出来了，他道：“那你以为我是谁？”

画扇盯着他，道：“春梦雨与‘神算’曲灵风常年隐居九马画山，两人恩爱有加，他自然不可能是‘午夜蔷薇’。世外桃源的顾倾城虽然精通各门各派的武功，却多年未踏出世外桃源一步。”

紫雨无情大笑道：“那么，你以为我是雨花阁主紫雨无情？”

画扇道：“传说雨花阁主是位谦谦君子，何况流花家与紫雨家本为世交，我与紫雨璎珞早已定亲，璎珞姑娘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窈窕淑女，想其兄长，自然不该是‘午夜蔷薇’。”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我与璎珞成婚之后，璎珞早晚也会看到水流花落曲的曲谱，紫雨无情若想要流花家的这套曲谱，何必自己来取？”

紫雨无情听他口口声声强调他和璎珞的婚事，他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堵得慌。

紫雨璎珞打小便被送上嵰雪山代替他待在沉醉身边，他对这个妹妹心中多少存了点歉疚，他当然不希望靠璎珞来取得水流花落曲的曲谱。何况紫雨家的人，向来是认定了一个人，便终身不二的，以他对璎珞的了解，她也绝然不可能出卖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