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之苦笑,缓缓地举起酒壶朝苍风轻轻一干,罢了径自朝喉咙口灌去,灌着灌着,眼前似乎朦胧地现出了两个人影儿,一个容貌清丽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只听那妇人直唤道,小栓儿,叫舅舅,舅舅……
丁之的眼睛瞬间潮湿,温热的液体在眼眶中打转,直到对面苍风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他也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酒壶,在醉得不省人事之前,丁之将最后的目光投向苍风那落满湿痕的前襟,那衣襟上是泪还是酒,却已分不清。
夜风猎猎,歇戈静息,时辰已深,四周静得出奇,就在距离山坳一里开外的崖坡上,却有一个紫色的身影逆风而立,他无声无息地俯瞰着山坳里几点淡淡的火光,浑身上下月凉如水。远远的,似乎有笛音断断续续随风而至,尚未飘到耳边,竟又撑不过距离的遥远,在风中灰飞烟灭,化为虚无,但夙砂影知道,这首他听不见的曲子,此刻就萦绕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熟悉这曲子的名儿,更熟悉吹奏这首曲子的人。
“影座,已过寅时了。”身后传来吹影恭敬地低唤。夙砂影无动于衷,径自默了半晌,突然道:“这笛音竟也吹得娴熟了……”
“笛音?”吹影一怔,见这个向来冷酷的主人,突然道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话中竟含着涩音,吹影心中颇为不安,当下眉头微皱,侧耳倾听起来,可四下里除了乌鸦的哀鸣和萧瑟的风叶之声,哪里有所谓的笛音?吹影心中迷惑,他身为杀手,以任务为毕生之命,又如何会度到夙砂影的真意,遂摇头答道:“属下并未听到笛音,影座如此谨慎,莫非察觉到敌人的动静?”
罢了……夙砂影一声低叹,抬头望了眼天边的冷月,不回答亦不再多问。原来,一切不过是人在曲中,曲在心中,冥冥中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如这般纠缠相知而已。
“回逐日城。”夙砂影凛然转身,语气又如往常般冷漠,眨眼间,已在吹影的追随下乘着夜色而去——殿下,你能娴熟地吹出恸魂奏了,我却不知能否亲耳聆听。
浮生长离欢愉少,肯爱萤光轻一笑?为君指尖乱幽笛,且向月间留影照。
第一百四十三章:逐日
次日清晨,天刚蒙亮,一行人便整兵出发。沈犹枫骑着爱马流星,与李云蓦并肩行在兵队最前方,苍风和唐青羽骑马各随其后,丁之平稳地驾着马车,精神丝毫未被前夜的醉意所干扰,看上去神采奕奕,九毒和夜萤则于马车之中安然大睡。众将士严守行军路线,前后相护,有条不紊,兵队浩浩荡荡地赴逐日城而去。
李云蓦经前夜一事,心潮尚未完全平息,一路上虽谈笑风生,但目光偶尔落到唐青羽身上,仍旧忙不迭地避开,生怕自个儿脸上现出绯红的端倪来,又被旁边有双火眼金睛的沈犹枫给笑了去。
唐青羽自然瞧出了李云蓦心中的小尴尬,他淡淡一笑,也不在意,径自插科打诨,李云蓦说一句,唐青羽接一句,李云蓦问一句,唐青羽答一句,李云蓦轻咳一声,唐青羽亦轻咳一声。李云蓦明白唐青羽这是在故意找自个儿话茬,但彼时的他竟出人意料地毫不见气,一个不经意间,脑海中竟又浮现出前夜那个亲吻的画面来,李云蓦不禁心中暗骂,却又乐呵呵地盼着等着唐青羽来接话,连他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何会突然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来,于是这纵马一路,在兵队的最前端,便出现了云羽二人互相之间不看一眼,却海阔天空闲聊甚欢的奇异景象。
沈犹枫含笑不语,任他俩的双簧唱得跟大戏似的,沈犹枫的心思却完全放在九毒身上,他清晨抱着九毒上马车的时候,这小狐狸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沈犹枫无声地看了他半晌,九毒那灵动乖巧的小模样好生惹人怜爱,但眉宇间却隐隐地添了丝丝愁绪,沈犹枫知道,这小狐狸虽嘴上未说,心里所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少,这一路行来,沈犹枫心中尚有了对策,但九毒在睡梦之中毫无掩饰地释放于眉宇间的忧虑,竟让沈犹枫揪心地疼。
他承诺过要让他的九儿无忧无虑,可惜如今,他却没有办法做到。“驾——”沈犹枫黯然纶起缰绳,蹬着马背加快了行程。
朝阳初生,薄雾散去,城楼庄严而朦胧的轮廓中渐渐漫过金色的霞辉,城门大开,一众身着铠甲的将士护着他们的主上,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口迎接。
“回禀盟主,风云二座的车马已过三关。”
这已是墨台鹰听到的第十次禀报,却胜过之前的任何一次。过三关,也就意味着沈犹枫一行彻底进入了龙鼎联盟的兵势范围,一路上将再无凶险,更意味着,只销半炷香的工夫,墨台鹰便能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枫儿。
“呵呵呵,唐兄,你我便要见到这群臭小子了!”墨台鹰心情大好,威严的面容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慈爱之情。唐多令本在为唐青羽和李云蓦担忧,听闻他们已过三关,这才彻底放了心,慈父之情同样溢于言表,笑道:“老夫又得为这群臭小子费心操劳,不知到何时才能安享天年!”
墨台鹰笑道:“唐兄正当盛年,何以就开始琢磨养老一事?待我大鼎开国,你便是功臣元老,尚要协助本侯调教这群臭小子,得以同治天下苍生,造福百姓,届时,才算是安享天年哪!”
唐多令知道墨台鹰这是在故意试探和挽留自己,遂微微一笑,道:“承蒙墨台盟主赏识,老夫尽力便是。”
墨台鹰适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四下高声令道:“恭迎风座回城!”
“恭迎风座回城!”霎时间,城门口的将士带头齐齐高喊,声音传至城内,数万士兵百姓自发而上,齐声附和,不多时,恭迎声竟是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呵——动静可真大!”李云蓦老远就听到了将士们的恭迎声,不禁笑道:“沈犹枫,你可真不愧为师父他老人家的心头肉呐,瞧这排场哟,想当初本座从平州带回八座城池的捷报,虽也是全城将士百姓夹道恭迎,可也没见师父亲自出来迎接呐!”
沈犹枫向来不喜排场,淡淡答道:“你何以见得是主上亲自出来迎接?”他依然若有似无地避讳着,不习惯在人前直呼墨台鹰为师父。
李云蓦挑眉道:“你瞧着罢!不仅师父亲自出来迎接,我跟班他老爹也陪着呢!”沈犹枫不觉好笑,打趣道:“你跟班他老爹是专程来收拾你这悍匪的!”唐青羽接口笑道:“风座英明。”
“多话!”李云蓦瞪了眼唐青羽,径自冷笑:“巧得很,本悍匪也正等着看你车上的毛贼被师父他老人家收拾!”
沈犹枫知他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心不在焉地一笑,兀自策马朝着已相隔不远的城门口行去。
“枫儿!”墨台鹰高声一唤,神采飞扬地上前迎去。
沈犹枫和李云蓦翻身下马,恭然近前行礼:“拜见主上。”
“不必拘礼,快快起来!”墨台鹰眉开眼笑地扶起二人,凝神打量了沈犹枫一番,方才伸出双手握上沈犹枫的肩,目光中满是疼爱,温言道:“许久不见,你这孩子真是清瘦了不少,麓州萧条没落,又逢战乱瘟疫,你却将之治理得甚好,且为当地带来了复兴,想必费了不少心血,你在麓州的功绩,为师早有耳闻,枫儿,为师当真为你骄傲!”
“枫儿让主上挂念了!”沈犹枫心中一暖,微笑道,“为百姓做事,不敢邀功,枫儿不过是继承了父亲的意志,为国为民亦为自己罢了,还当恩谢主上给了我机会才是。”
“诶,说过多少次了,你称本侯为师父便是!”墨台鹰疼爱地一嗔,转而看向李云蓦,正色道:“云儿,你违令私自去寻枫儿,为师本当罚你,念在今日尔等皆平安归来,此番便也作罢,下不为例!”
“谢师父!”李云蓦垂首敬道,既而又亲昵地调笑起来:“我早说了沈犹枫面子大,师父宠他,我也跟着拣了个便宜!”
墨台鹰温颜笑道:“你这张嘴似乎比从平州回来之时更会说话了,唐兄,莫不是你家羽儿的功劳罢?”
唐多令哈哈大笑,自谦道:“盟主过奖,羽儿自从跟了云儿,性子反倒比从前平和了许多,老夫还要感谢云儿才是。”
李云蓦脸一热,低声嘀咕道:“某大少爷的性子何时平和过……”唐青羽笑而不语,目光却未从李云蓦身上移开。
唐多令捋须叹道:“如今枫儿也回来了,我盟之核心力量悉数齐聚,改变战局已大有希望,这群孩子朝夕相处,彼此督促,定会愈加成熟,盟主,天下大业后继有人呐!”
“不错!”墨台鹰拂袖笑叹,颇感欣慰,正色道:“尔等这便入城,好生休息几日,我等尽快寻思破城之策,共同商议部署日后战局。”
沈犹枫微一莞尔,泰然道:“枫儿已寻得破城之策,若主上能采纳,不出一个月,必教那昙河对岸的殷钊及朝廷兵马俯首称臣。”
“此话当真?”墨台鹰闻言,不禁与唐多令对视了一眼,顿时既惊又喜,问道:“枫儿,盟军与朝廷军队对峙数月皆无法打破僵局,为师因此可算费尽了心思,却始终未得良策,你才从麓州回来,怎得就寻到了破城之策?”
唐多令接口道:“老夫知道你向来聪颖,可此役与以往的战事大不相同,稍有差池将会影响北上全局,请风座三思再言哪!”
“你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李云蓦皱眉嗔道:“我倒是信你,可这一路上怎得从未听你提起过?”
“我沈犹枫何时说过大话空话谎话废话?”沈犹枫的语气凛冽下来,神色间竟是傲然,“尔等若信我,此番我不仅能改变战局,攻下釜阳悬星,还能一举破三城,将景、骆、青三州尽收囊中。”
“哈哈哈!好!”墨台鹰朗声大笑,握着沈犹枫的肩叹道:“你这孩子,怎教为师不疼不爱哪!为师自然信你,来,随我等回盟详议罢!”
“且慢!”沈犹枫兀自站立不动,目光凝视着墨台鹰,波澜不惊道:“献策容易,但枫儿有个条件,望主上答应。”
“喂,你糊涂了!”李云蓦一诧,碰了碰沈犹枫的手臂,低声提醒。在场众人听闻沈犹枫此言,皆感到诧异不已。
墨台鹰心中微惊,凛然望着沈犹枫,眉宇间虽笑意不减,眼眸深处却隐隐地染上了狐疑和不满,显然,沈犹枫此言太过反常,这是墨台鹰始料未及的,沈犹枫虽然个性冷傲叛逆,却受过极好的教养,乃是知礼重节,顾全大局之人,按常理他全然不该如此说话,但眼下他却跟自己的师父和主上谈起了条件,不,确切地说,他是在以破城之策为筹码,逼墨台鹰答应自己的请求。
“你说罢,是何条件?”墨台鹰目光微沉,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怒色,不动声色地笑道:“为师倒要看看,是何条件值得我的枫儿如此看重,竟可跟破城之策相提并论!”
沈犹枫淡淡一笑,并未立刻答话,只见他转身穿过兵队,直向停在队中的马车而去,掀开车帘,朝车中伸出了手掌,柔声道:“来。”
只听车中一声低唤:“小呆瓜,在此等着!”话音未落,帘幕一动,车中踏出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来,眨眼便拉着沈犹枫的手如灵兔一般跳下了车,站稳后落落大方地拍了拍雪白的衣襟,遂一把将沈犹枫抱住,俏皮地笑道:“你让我乖乖地在车里呆着,我可是连车帘子也未掀呐!”
沈犹枫点头一笑,温颜道:“九儿,你准备好面对一切未知的考验了么?”九毒眉眼一弯,笑道:“自打跟了你这魔头,九儿不是一直在面对考验么!”沈犹枫释然轻叹,宠溺地替九毒理了理发梢,再次伸出了手掌,高声道:“握紧了。”九毒目光微湿,伸手与沈犹枫十指紧扣,认真道:“握紧了!”沈犹枫肃然道:“什么都别说,跟着我便是。”九毒朗声道:“什么都不说,跟着你便是!”
沈犹枫再不多言,紧紧握住九毒的手,转身朝前走去,两人大步穿过身旁的兵队,完全无视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将士,像所有感情甚笃的恋人一般,他牵着他,无所畏惧地携手前行,无论等在那里的会是怎样的质疑和打击。终于,他们穿过无数或惊诧或怀疑或新奇或感叹的声音和眼神,一步一步,毫不犹豫地走到墨台鹰跟前,坦然自若地站到了墨台鹰那瞬间变得犀利而冰凉的目光里。
气氛渐渐凝固,墨台鹰已全然洞悉了一切,他心中因为之前的重逢而生出的欢愉已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冷厉的目光直投向面前的九毒,脸上已看不见丝毫笑意,这时,只听沈犹枫开了口,竟是坚韧而笃定的声音——
“我的条件便是,要九毒,永远留在沈犹枫身边。”
第一百四十四章:胆色
墨台鹰神色骤黯,当下却是不闻不动,他一双利目扫向九毒,目光变幻不定,令人捉摸不透,却冷得似有杀意,气氛顿时僵住,在场众人皆不敢多言一句。
唐多令抚须暗忖,昔日沈犹枫虽对九毒讳莫如深,如今却与他和好如初,甚至愈发亲昵,这在唐多令看来是颇感欣慰的,而墨台鹰对九毒的排斥避讳,唐多令自然也看在眼里,他虽不清楚墨台鹰为何要忌讳这么个聪颖识体的少年,但五刃世家终究对九毒抱有好感。唐多令到底出身名门,通情达理,自有一身朗朗正气,加之纵横江湖多年,又是龙鼎联盟和五刃世家的元老,说话自然见分量,当下见情势有变,遂接了这个烫手山芋,近前说道:“盟主,九毒曾是犬子的救命恩人,我五刃世家一直欠着他人情,老夫亦想,若有朝一日得以再见到他,定携犬子还了他这个人情,请盟主体恤老夫一片报恩之心,留下九毒。”
唐多令此言一出,虽看似报恩凿凿,实则已是将责任自揽,欲替沈犹枫留下九毒,唐青羽闻言,顿时会意,忙应声附和。
墨台鹰沉着脸,盯着九毒依然不发一言,半晌后,方才冷冷地看向沈犹枫,厉声问道:“为师若不许他入城,你又当如何?”
沈犹枫不假思索,肃然答道:“他不入城,我亦不会入城。”
墨台鹰忽地纵声大笑,笑声中已含满怒意,咬牙叹道:“枫儿哪,你便是这般来逼自己的师父和主上么!”
“枫儿不敢。”
“你先斩后奏地带他回来,何以不敢!”
“我早已与他身心相倾,许下终生,为何不能带他回来!”
“啪!”只听一声脆响,众人大惊,墨台鹰二话不说,狠辣的巴掌已朝着沈犹枫扇去,然而,这凌厉的掌风却生生地落到了九毒脸上。
“呆子!”沈犹枫既惊又惜,忙抚上九毒脸颊,万般心疼地嗔道:“你这呆子!不躲开还往前凑什么!”
“枫哥哥,昔日在灵予山,你替九儿挨了师父一巴掌,九儿如今替你挨这一巴掌,你我算扯平了!”九毒全然不顾脸颊上泛起的红印,径自朝沈犹枫笑起来,他自始至终,竟未看墨台鹰一眼,仿佛那个扇他耳光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在场众人见他原本倾城绝色的面容顷刻间泛起潮红一片,人却心甘情愿地笑着,不由得摇头叹息。
沈犹枫皱眉深叹,一把将九毒的小脑袋护在胸前,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抬头看向墨台鹰,冷冷地不发一言,他无话可说,亦不能退缩,走到这步,再偏执,再困难,他和九毒,皆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