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凌以为,若说除怀宁外,阳焰还相信谁的话,大抵不出三殿下一人。
「那又如何? 」阳焰哑然失笑,扬高重焰剑,「宫护卫,你以为余襄为何投奔老三?」
「因……」
靖凌顿时语塞,他从没想过这问题。
一直以来,因无人敢提,靖凌总以为余襄不过是因任务失误才被阳焰罢黜,但凭他对阳焰的认识,阳焰并非随心恣意惩处部属的人,要不不会如此多人对阳焰忠心耿耿。况且余襄自小以守护阳焰为己命,又与阳焰一同长大,阳焰怎可能随意罢黜这样的余襄。
今日听阳焰这般语气,莫非真如坊间盛传那般,余襄……
而如今,余襄又为三殿下效命……
心中千百疑惑还未能问出口,便听阳焰讪笑道:「老三可是被我害得只能守着黄河,成日治水防患筑堤,心中怎能舒坦。」
「你以为,在我逼逐老三出京后,我们还能同从前那般吗?」
靖凌也曾听许多人私下窃语,道三殿下是被大殿下驱赶出京。但因小时候常见阳焰与三殿下相处甚欢,靖凌总拿这当玩笑话,听过便罢。
今日由阳焰口中道出「逼逐」两字,靖凌才真确明了,原来,真如众人所说一般,阳焰先后驱逐二皇子三皇子,流放五皇子,为免其馀皇子与之争夺帝位。
「宫护卫,看来你还太过天真。」
烛火摇曳下,重焰剑鞘上焰纹炽燃灵动,倒映在阳焰漆黑瞳仁里,似黑夜中熯焚一切的火舌。
靖凌缄默不语。
是啊,他怎忘了,许多事,都与以前不同了。
他该是清楚的,才会与阳焰联手不是吗?
为让怀宁能快乐安稳地活着,他得协助阳焰登上那至尊帝位,不计任何代价。
「你该堤防的是别让其他兄弟联手。」放下重焰剑,阳焰语重心长地嘱咐。「老四尤是。」
一声是还未得开口,便听阳焰低声喟叹:「除怀宁外,谁无可能?」
虽非首次听阳焰如此说道,靖凌却觉隐隐难熬。
「罢了,我有些倦了,不说这了。」击掌唤宫女送上甜品凉酒,阳焰指了指一旁紫檀绣墩,「坐,后半夜还得靠你帮忙,可得好生养精蓄锐。」
听阳焰没意思再环绕着这些打转,靖凌暗暗松了口气,领命坐下。
「所以大殿下今日寻我来是……」
17.
「靖凌!你发什么愣!」
「 痛——」靖凌捂着头,眼眶含泪地看着怀宁手中的凶器,「殿下您做什么?」
「墨都干了还不快磨墨,母后要的《孟子》五十回可没这么好打发。」怀宁拿书卷又敲了靖凌两下,「发什么愣,昨夜又干么去了?」
「还能做什么?」靖凌打了个呵欠,拿起墨条继续磨墨。「与平常一般跟大殿下对弈。」
「嗯哼?」手握彩漆描龙紫毫,怀宁轻咬笔管,「真这么简单?再无别的?」
「嗯,如此简单。」拾起象牙水滴在砚池里加了些水,霎时晕开的墨色深深浅浅,「要不殿下期待我们做些什么?」
「很多啊,像是出宫微服探访、出宫行侠仗义……」怀宁有模有样地扳手细数,「喔喔,还有出宫花天酒地。」
靖凌指间墨条瞬间脱滑,溅得宣纸上斑斑点点墨晕,惹得怀宁大叫:「靖凌!」
「对不住对不住。」连忙用手拂拭,但已为时已晚。
怀宁哀怨地瞪了靖凌一眼。他好不容易要写完一回,这下得重来了。
「谁叫殿下您瞎说。」拿过李顺勤递过的手巾擦手,靖凌镇定地替怀宁换上新宣纸。「说来说去,无非是殿下想出宫罢了。」
「是又如何?」哼哼唧唧伤悼污毁的宣纸。怀宁偷偷瞧了坐在稍远处刺绣女红的宫女,「若非母后严命不得要人代笔,还要李顺勤看着冬烟盯着,」努了努嘴,用鼻子冷哼了声,「否则我定要你陪我抄这五十回。」
「自小到大我同您写过不下百次的四书五经了,不差这回,就请殿下行行好饶了我这回。」替怀宁铺妥宣纸调整文镇位置,靖凌伸了个懒腰,「况且皇后娘娘也是为了治您,要您有些定性,一切都是为殿下着想,所以殿下您还是自个乖乖抄写吧。」
「靖凌你这没良心的!」怀宁作势要在靖凌脸上涂画。
「好说好说。」轻轻拨开怀宁伸过的手臂,靖凌拾回墨条擦拭一番,往砚池中再加了些水。
瞧靖凌没个要紧似的,怀宁悻悻然收势,轻敲笔搁,「所以你昨夜个到底跟哥干么去了?」
「不就说了弈棋吗?」打了个呵欠,靖凌用力眨了眨眼,强起精神替怀宁磨墨。
「还能做什么呢?殿下可真多疑。」
「真无趣,还以为你们会偷溜出宫呢。」怀宁啐了声,咬了咬笔管尾端,「罢,若你们瞒着我偷溜出宫,我才会气得折笔呢。」低声骂骂咧咧地翻回《孟子》首页,怀宁拧眉瞪眼瞧了宣纸好一会才提笔抄写。
昨夜他们的确出宫去了,但当然不能与怀宁说。
靖凌着头半眯着眼,又想起昨日动身前阳焰说的那些。
近来前朝情势迷离扑朔,陛下龙体一日比一日衰弱,幸悯又不知在暗自筹算些什么,阳焰直觉有大事将发生,要他格外留心怀宁安危。
现今朝中三派各拥其主,宫曹叶刘四家仅有叶家拥戴阳焰,阳焰虽拉拢了不少新进官员,但这朝中权力倾轧太过复杂难解,无开国功臣世家腰靠山,运筹帷幄上总叫人缚手绑脚。
尤其据探子回报,幸悯有意拉拢中立的刘家,惹得阳焰更加头疼。
虽说陛下已拟圣旨欲封阳焰为执政王,但执政王终非皇帝,在下任皇帝登基前,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殿下,大殿下要您近来少出宫溜搭,说道宫外不安全。」靖凌小声说道,以免一旁皇后贴身宫女冬烟听得。
「你与哥说了什么,哥怎突然说起这。」怀宁头也不抬,挥毫在纸上誊写字句。
「大殿下大概也是兴致来了提醒一番。要您别太常偷溜出宫。」瞧怀宁抬头怀疑不解地看着他,靖凌赶紧接话,「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哦?」语气上扬,似乎不怎么相信。
一旁李顺勤搭话:「是啊是啊,七殿下您就行行好吧。」
怀宁睨了李顺勤一眼,「昨日你被哥训了一回?」
「岂只是一回,大殿下可是自踏入门发现殿下您不在后,训了小的近一个时辰哪。」李顺勤打了个哆嗦,双手搓个不停,「脸色凝重得很,瞧得小的可是连手脚都不知要放哪呢。」
「嗯哼,所以你们两个都劝我别出宫就是?」低首埋头挥毫。
「不是我,那是大殿下道的。」拿阳焰当藉口,靖凌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李顺勤干笑,「若真能劝动殿下您的话。」
怀宁冷不防抬头道要涤笔,李顺勤赶紧递过笔洗。
「母后这回要我五十遍孟子没抄写完不得出宫,这下你们高兴了吧。」怀宁冷哼了声,笔管敲得笔洗叮咚响。
「殿下这次真打算要自个写完?」李顺勤一脸慌恐惊讶,「难得殿下您如此乖巧听话。」
「要不我现在干么?鬼画符吗?」怀宁横了李顺勤一眼,提笔蘸墨,「过两日就是哥的生辰宴,母后道她没空理我,只好指些事要我做,免得我胡来。」
「还要李顺勤看着冬烟盯着……罢了,母后都舍得出借冬烟「监督」了,愁闷时再要冬烟陪我。」怀宁嘟起嘴,「不过我有这么不得信任吗?」
见靖凌与李顺勤都不住点头,怀宁拉下脸,双手抱胸环看他俩,「反正我出不得宫你们也别想出宫,看咱们能耗多久。」
18.
怀宁的禁足令还未得解令,阳焰的生辰便已到来。
阳焰的生辰宴本是家宴,但圣上谕令是日即封阳焰为执政王,吸引前朝后宫权贵佳丽齐聚一堂,难以数计的珍奇艺品堆得锦阳宫后院窒碍难行。
前朝三派首要官员几近会齐,宫曹叶刘四大世家也皆出席,表面气氛祥和、和气融融,私下却是暗潮汹涌,明里暗里的唇枪舌战不知几何。
加之以四皇子顺王幸悯、六皇子平王千恒皆难得赏光露面,为这宴会徒添诡谲气氛。
身为阳焰最疼爱的弟弟,怀宁被皇后娘娘叫去仔细叮咛一番,好生打扮打理后才得参加宴会。
等待怀宁之时,皇后娘娘也暗自与靖凌道:宸妃近来总扬着势在必得的笑,不知在打什么算盘,要靖凌格外注意怀宁安危。
靖凌称头点是,心道宸妃幸悯母子俩不知真在盘算什么,除阳焰外,连皇后都这般说道……近来还是别让怀宁出宫的好。
只是,靖凌也怀疑,他的话怀宁究竟愿意听多少,若怀宁真闹着要出宫,他能否真能劝退怀宁。
怀宁一进门与阳焰道贺后,便被圣上唤至主位旁与皇后娘娘一同落座,圣上时不时问起怀宁近来如何并赏赐酒食,宠溺之情不言而喻。
圣上见靖凌与怀宁一同,也欲赐位与他,但被他以护卫之名婉拒推却,圣上也不恼怒,仅是笑着询问靖凌何时才愿至前朝为官,问得靖凌好不尴尬,只好再搬出怀宁一日不大婚他便不如何那套说词,惹得圣上举杯大笑,说道那可要赶紧替怀宁找个好人选,害得他被怀宁瞪了好几眼。
圣上的脸色略白,甚是有些青灰,看来如传言中的,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靖凌有些担忧,但他答应了阳焰不泄漏会医药易容之事,也觉自身医术尚也还未到家。若是小师父的话,定可想些法子。只是小师父可是讨厌皇家讨厌得要命,改日飞鸽求问师父愿不愿说服小师父,说不定小师父愿看在他颜面上替圣上医治。
暗自下了决定,靖凌再瞥了圣上一眼,真切觉得岁月真是不待人,昔日弑兄篡位、征战四方的年轻霸君,如今面容上略见光阴刻下的深浅纹路,衬着略略青白的脸色,显得有些病容老态。
也难怪各派急躁难耐,小动作频频。
站在怀宁身后,靖凌暗地里凝气不住留心众人耳语。想当初他还与师父抱怨学这做何,如今却不时倾耳偷听别人谈话。
「恭王与敬王皆无回宫哪,执政王这么大个事儿呢。」
「瞧,恭王派的可消沉得很,看来就算平王再怎么想替自己兄弟腰,恭王不领情那也没得玩。」
看来如阳焰说的,该注意的并非二皇子恭王樊沁,而是六皇子平王千恒。
靖凌不由得看向六殿下,六殿下嘴角挂着笑意似相当享受宴会气氛般,却时不时面露凝色与一旁朝臣低语。
自从五皇子流放案后,二皇子行事便顿时沉寂内敛保守起来,将手边事情全权交与六皇子而后长年留在封地不回京,鲜少过问朝中事务。
或许,当年二皇子也没料想五皇子会与幸悯联手,也没想过,危及之时幸悯不仅不救五皇子,反将责任全赖在五皇子帐上,双手不沾半滴血干净看好戏。
环视四周,不意与眼角带笑的幸悯对上眼。幸悯含笑举杯朝他致意,靖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背脊隐隐发凉,而后规规矩矩颔首回礼。
「前些日子被钦点为新科状元的刘家长子,近来似与顺王走得挺近的。」
「连刘家都想拉拢?顺王可真大胆哪,除皇后的叶家外,他想将其馀三家全吃下吗?可不怕贪多嚼不烂?」
曹家是宸妃娘家,原就与宫家关系非浅,宫曹两大世家会站在幸悯那也是天经地义,只是刘家这么多年来居中不偏不倚,如今若选边站,朝中势必一番震荡。那日与阳焰出宫办事顺道至刘家刺探,总的而言,一点风声都没探得。刘老御史口风紧得很,连心腹都透不得一点缝。老管家脑杓上那下可真是白挨的。
一角,与父亲一同出席的官家小姐与妃嫔们嘻笑闲谈,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大殿下如今都封执政王了,真无打算再纳妃嫔宠妾吗?爹爹可是道想将我与姐姐嫁与大殿下呢,都说了过些时候要与圣上提。」
「嘘,大殿下可听不得这话。」
「什么啊,你真愿许配给大殿下?你不曾听说当年太子妃怎么死的?沈家可是全族株连株连哪,一个个都在午门外给斩了呢。」
「嘘、嘘,这话说不得这话说不得,当心被大殿下听了可会杀头的呢。」
靖凌虽知晓阳焰曾纳过太子妃,但那是他进宫前的事了,太子妃之事在宫中似是禁忌,无人愿提,阳焰也绝口不提太子妃,因此靖凌也不晓得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仅知晓开国世家之一的沈家被满门抄斩,前因后果却是毫无头绪。问怀宁也是一问三不知,仅是再三叮咛靖凌千万别在阳焰面前提起。
「看来左大臣真如传说那般,几与长子断绝关系了,这么大场面连个招呼皆无。」
突然听得有人谈论自己,靖凌不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可惜了宫家这么一个人材,好好一个武状元不在前朝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偏要在后宫守着那成日抚琴玩乐的七殿下,也难怪左大臣不认这儿子。」
「旁系虽在朝中也不乏人才,但总说还是本家嫡子好啊,只是啊……」
「还偏是七殿下呢,若是四殿下的话,宫老可不知会多开心。」
又是这般老调重弹吗?靖凌冷笑。他可要继续听这些人能不能说出些新玩意来。
「谁叫当年大殿下想到了偏要跟宫家要人,要不如今咱们顺王派可多了一双臂膀,哪还需要这般拉拢那顽固的刘老头。」
「原先咱们也想大殿下这着可是引狼入室,就算是质子也有质子的用处。断没想到宫家这长子送进惜宁宫便丝毫不顾宫老养育之恩,早早卸甲倒戈了呢。」
「唉呀,对这逆子啊,宫老可说心灰意冷了,前些日子病了也没差人通报。只是那次子还那般小啊,说来实在也是没啥助益……」
「嘘!啊,宫老,近来可好?」
循声望去,比记忆中看来更削瘦的背影映入眼里,靖凌分不出顿时翻腾而上的情感究竟是愤怒失落还是其他些什么。
百般无趣撇开眼,再无兴致谛听。
眼前,怀宁低声不知与斟酒的宫女说些什么,只见宫女笑得花枝乱颤,羞红着脸笑骂殿下乱没个正经。
靖凌霎时不知该将眼神摆哪好,只好低首紧盯着怀宁腰间锦囊,默数锦囊内应还剩多少药丸,他是不是该请小师父差师弟送些过来。或者,他该差信问小师父,该用上什么药材,才能医治胸口这般的痛。
「宫护卫。」不知何时走至身旁的阳焰突然叫住靖凌。
靖凌顿时懵了般,抬眼直盯阳焰的脸。
阳焰身着玄色太子衮冕手持金杯,头顶冠冕垂下的旒玉赤白青黄黑交错,衬得那双眸子黑且亮,像能看透一切般。
阳焰越过靖凌攀着怀宁的肩,弯身在怀宁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使了使眼色要靖凌与他一同出去。
连声遵命都唤不出口,靖凌看着阳焰的背影直发怔,直至阳焰再次回头催促才迈步跟上。
19.
离开那令他胸闷的地方,靖凌分不清究竟是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为阳焰突来的怪异举动仓皇紧张。
「大殿下?」离开吵杂的大殿,靖凌加快脚步跟上。
阳焰停下脚步,好些时候才回过身,漆黑眸子里满是难解的情绪。
方才没发现,阳焰脸上,有着微醺的红润。「大殿下,您这般跑出来好吗?」
「幕落人散,戏子也总该换套衣服。」阳焰扯了扯胸前衣裳,「晚些母后找来的戏班便要接替我这戏子。我离开片刻也无妨。」
靖凌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想问阳焰离开了那怀宁安危怎办,又突然忆起怀宁坐在侧席,一旁便有御前带刀护卫,皇后与叶将军也在,况且他宴前哄骗怀宁吞了小师父特制的药丸,普通毒物拿他莫可奈何。想来似乎没什么好穷紧张的,要不阳焰也不会这般唤他离开怀宁身侧。
「走吧,这身行头可沉得很。」阳焰扶了扶头上的冠冕,按了按后颈,回身继续前行,靖凌静默跟上,好半晌才又听阳焰说道:「有件事让我挺在意的。」
靖凌愕愣了住,一颗心吊得老高,深怕阳焰会突然道出他深藏许久的心事。
「宫护卫你没发现吗?」
「……发现?」努力不显露心虚表情。靖凌谨慎求问:「大殿下意指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