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方出口,想起樊沁脸上那抹心伤,阳焰旋即敛容漾起抹苦笑。他与樊沁……何尝不一样?
他们都一般,步履蹒局地,拼了命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一份情。
见不着阳焰面容,靖凌仅是断断续续问:「……悠真……五殿下吗?」迷糊脑袋里响起二殿下曾说的,不与阳焰抢那皇位。
「嗯。」环抱着靖凌,阳焰勾起靖凌散落长发全拨至后背,悄悄享受这似是偷盗而来的温存。些许惶然,些许迷恋。复杂滋味。
不愿再谈悠真,阳焰提起与樊沁讨论之事,「老二方才是来说先前先前萍美人之事。」
「说似是有人易容成他,不过不知是谁。」
靖凌脑中浮现一件事,似是很重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发着高热的脑袋里一片模糊,眼皮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令他频频瞌睡。
见他不舒服,阳焰也不继续话题,轻拍他的脸要他清醒,「先别睡,我帮你拿了热粥,稍微吃些再歇下吧。」
「晚些若仍是不舒服,我再请御医过来?」
阳焰也知道靖凌定不想让人见他这般软弱,也定不想让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他连若巧都不给进来了,更何况是御医。
「喔……」靖凌欲睁开眼,却又忍不住阖上。不知是否因正生着病,在阳焰怀里闻见的淡淡香味,令他再安心不过。
「靖凌?」
似是首次听阳焰这般唤他,不是宫护卫不是宫靖凌,靖凌竟有些心虚。
「……」
没等着他的回应,半晌,若有似无的蝶吻印在发际。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再次听见阳焰这般问道,他沉沉阖上眼,不愿去想如何回答。
因他也不晓得。
73.
再次醒来,屋外已是漆黑一片,靖凌抬起手,就着烛火摇曳亮光发了好一会呆,眼界里的手指才渐清晰。
身子已无那般热烫不适,却仍是虚软无力,偏过头,进入眼底的是趴伏在桌上歇息的阳焰,散落一桌的摺子无声诉说他的忙碌,眼下淡淡阴影让他看来更加疲惫。靖凌倒抽了一口气,握紧拳靠在眉间,咬紧牙闭起红肿酸涩的眼。
他大可别管他的。
阳焰平时鲜少在书房内过夜,不管多晚都会回至自个房内歇宿。如今却为了他特地留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酸楚漫了一嘴巴,他咽了咽唾沫,想冲淡那般苦涩。
「醒了?」
微凉指尖贴着脸,睁开眼才见阳焰不知何时已坐到榻边,似是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烧似乎已经退了。」恋眷不舍得收回手,纵容指尖在那颊上游移。
既是已清醒,理智返家的此刻,再无法依赖倚靠,他不想让他觉得,在利用他。
靖凌微微别过脸,避开那般让他心慌的碰触。
见他无声拒绝,阳焰无奈笑笑收回手,似也不在意。
「饿不饿?我去帮你拿些吃的?」
「……可不可以,别对我那么好?」首次将这般想法倾吐出口,语气比想像中来得怯懦。「我不想……利用你。」虽然你说过是自愿的。
「我说过了,别有担负。」阳焰知道靖凌定会介意,却没想到他是如此放不下,「我有私心的。」
「我……」不想再伤害你。
靖凌知道,他仍是放不下怀宁,仍是在意,他放了那么多情感关注在怀宁身上,那么多年那么多日子,他没办法那么快忘却。
只是昨日那句「若是你该有多好」一样是他的深刻感受。因他发觉许多时候,阳焰掩着藏着,拐弯抹角,只为陪在他身边。
这般不上不下的态度对待阳焰,只会伤害阳焰。他真的……不想再伤他。
「别再这事上纠结了可好?」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阳焰以指轻敲他的额,「你不欠我什么。」
起身欲反驳,却扯动私密处那难堪的伤,疼得他脸上发热。
见他这般尴尬,阳焰忍俊不住轻笑了起来,「你睡了许久,我去拿些东西给你吃,」体贴地起身欲离去。
没料到阳焰会这么做,靖凌呆然望着阳焰起身,独留背影与他看。
阳焰走了几步,复而停下,回身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会。
「……若你真觉得亏欠,明日起……就到我身边当差可好?」
靖凌只觉困惑,他近来许多时候都在阳焰身旁当差不是吗?
「从明日起,别到怀宁那当差了。」阳焰换了个说法,「我不想见你难过。」声音是难得地闷。
阳焰其实,想把他藏起来不让怀宁看见,不让他见怀宁,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在两人已经发生了关系之后,他只想留住他,只想独占这个人。
「我不想……把你让给怀宁。」
靖凌看着那张苦笑的脸,呆愣得说不出话。
「我很贪心的。」伸长了手,指尖抚过在颊畔,在耳后熨下烫人温度。「……真正的我,很贪心的。」
墨黑眼珠里映着他的倒影,心慌惶惑在脸上复杂交织。
「再歇歇吧,等我回来。」阳焰平时一般没待得他反应便离去。
唯有落在额际的轻柔蝶吻,陪他独自咀嚼阳焰话中含意。
那之后,阳焰拿回了几样简单膳食,半扶半抱地领他至桌前,两人面对着用膳,不着边际地说话。彼此默契不说昨夜之事。
不只靖凌不愿提,阳焰也有意回避这事,不让靖凌更觉难堪。这般体贴更让人难受。
阳焰略略提了二殿下与五殿下之事,当年是二殿下与阳焰交涉,让阳焰进言圣上将五殿下流放麻城,离二殿下领地近些,好让二殿下能想法子救五殿下。
那时他方返宫没多久,全盘心思都在怀宁身上,再加上阳焰有意瞒却,他也只知晓片段。只晓得被起罪流放的五殿下,连流放地都未抵达便半路病故,再多没有。
「原本我与老二协定,途中就让小五诈死,这样小五就能换个新身份,与这宫里的纷纷扰扰没了关系。」阳焰夹过几样菜往靖凌碗里放,不顾靖凌表情古怪。「可是却不知为什么被老四发现了。」
「老四原先就想小五死,他怕小五活着会想报这仇。在父皇眼目下他不好动手,而流放之路恁般地远,途中发生意外死去也不奇怪,老四派出了许多刺客就为要小五的命。幸亏老二听得风声先一步让小五诈死,让刺客收手。」
没料想到五殿下仍活着,靖凌咽着嘴里的食物,不晓得该插嘴什么,只得点头。
阳焰饶有趣味地看着靖凌吃相,两人首次一同用膳,不免想多看几眼收纳心底,好一会才接着道:「过了好阵子,当我以为事情皆已尘埃落地,老四不知又自哪得了消息,复而派出探子欲杀小五……不过后来也不了了之。」
「为什么?」顺着阳焰话语问,靖凌深觉就幸悯那般锱铢必较有仇报仇的性格,定是不会放过五殿下才是。
「……小五疯了。」
举着箸,靖凌呆然看着阳焰。阳焰虽是笑着,眉眼间却是难得的失意。
「老二差信与我说后,我散了许多宫里的人仅留几名亲信……因我发觉,消息应是自我宫里泄露的。要不老四不会那么明了老二之事。」吞吐犹豫,「我觉得愧疚。」
「二殿下跟五殿下……?」到底是怎般关系?
没有正面答覆,阳焰自顾自接着道:「……我不是真讨厌这些皇弟,只是很多时候,太多的不得不。很多时候,若不伤人,便是被伤。我输不起。」
首次听阳焰这么说,靖凌有重新再认识眼前这人的感受。似是首次,如此贴近眼前这人的想法。
「你定想知道我为何会与你说这些。」
见阳焰脸上意有所指的笑容,不知为何,靖凌想起了那日清晨消逝在风声里的话语……当时,阳焰究竟想说什么?
艰难地颔首。下意识地,靖凌有些抗拒,不愿听阳焰接下来欲说的话。
「我希望……」话说一半,含糊得令人听不明了,「罢,别这么快与你说,你定会顾忌。」
「大殿下……」靖凌提吊着一颗心,惶惶然低唤。
「只是,宫靖凌,我说过不藏了。」阳焰伸手揉着他的头,笑得宛若孩子。与怀宁些许相似的笑颜,让靖凌看傻了眼。「你也该学着慢慢习惯。」
「我方才有命若巧煎药,想来也差不多好了。」阳焰起身,也不唤外头侍奉的宫女官人进来,自个儿走出门外。
见阳焰离去的背影,靖凌垂下头,静默扒着碗里凉了的粥,却怎么也尝不出味道。
好半晌,阳焰手捧墨黑汤药走了进来,远远就闻得药香。嗅着这般熟悉味道,靖凌怀念起庄里的药房,还有那几个吵闹的师弟。
「兴许昨日受了些寒,今日才会出热,喝了再歇歇吧。」眼神闪烁避开昨夜之事,阳焰将碗置于他面前,狐疑看着靖凌脸上笑意,「什么事这么有趣?」
靖凌直觉摇头,却又想得阳焰说不藏了,迟疑了会才开口:「我想起了我那些师弟。」
「你与他们……感情好吗?」看着靖凌脸上写满思念,阳焰有些钦羡能让靖凌露出这般表情的人。
他想更认识眼前之人,从前他仅能远看,如今伸出手便能碰着,他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比亲兄弟更亲。」想也没想,直觉道出口。靖凌想起他不相熟的胞弟,不晓得他们如今可好?
父亲说安顿下来会差信同他说,只是至今他仍未收到任何音息,想来便不免担心。
「……你想出宫吗?」犹豫了好一会,阳焰看着他,神色复杂。
没料得阳焰会这么问,靖凌正襟危坐,千思万绪在心里周转织纺,话至了舌尖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微微避开阳焰视线,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说不想……是骗人的。」而他也不想骗他。
对靖凌而言,他或许真不适合这宫廷,或许真是不能瞧分明……从前他说服自己为了怀宁留在宫中,如今,那藉口似乎也渐渐失去了意义,他觉得疼。
彼此缄默了半晌,见靖凌脸上迷惘,阳焰也不愿多逼问,换着法子劝慰。
「改日……咱们一同出宫去见见你那些师弟……可好?」
阳焰脸上真挚,靖凌顿时错觉还以为是真。仔细想想,阳焰将会是未来的帝,将擎起这锦绣江山,怎可能抛下一切与他一同出宫?
「说不定也能至宫老那走走,到时他们应已安顿好了。」似没见到他脸上犹疑,阳焰浅笑着继续道,「可好?」
虽明了这不过仅是安慰之言,心底仍是悄悄涌上一股暖意,就快让他陷溺。
「……嗯。」皱了皱鼻,想抑下那泛溢的酸楚,却怎么也止不着眼眶里的热烫温度。
阳焰没说什么,轻轻拍着他的头无声安慰陪伴。
碗里的粥和着咸意,尝来无比心酸。
74.
因怀宁一句话,靖凌终是没至阳焰那当差。
怀宁听闻他返回自个房内,隔日便早早找上门来,说烦腻无趣,要靖凌陪他,免得他没事做。
靖凌虽想与怀宁说与阳焰约定了,却在见着那张淘气面容之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恰巧若巧来访传阳焰旨意,要他好好歇息个几日别太勉强;怀宁却抓着他左臂,吐着舌要若巧回去跟阳焰说先还他几日,若巧两处为难,只得先应了怀宁会与阳焰禀报,其馀的她作主不得。
怀宁摆了摆手,咧嘴笑道哥定会应允,要若巧赶紧回去。若巧福身行礼,匆匆告别离去,仅剩怀宁与他独自相处。
靖凌心底复杂,却什么也说不得,只得沉默。
「你昨儿个哪去了?」訩着脸晃着脚,怀宁一脸兴致盎然。「哥昨日似也不在,你们一同出宫了吗?」
「……没这回事。」努力把持面上表情,不愿显露介意怪异。
「啧,每个人都藏了秘密不说。」怀宁啐了声,坐直了身子,「你也是哥也是,还有哥手下那一票人,每个人都兜着圈子与我说话。真烦!」嘟哝抱怨,「原以为靖凌你会与我说实话的。」
实话?什么实话?难不成要他说他上了阳焰的床,利用阳焰来忘却这段单恋?而昨日一整日他都待在阳焰房内……说得出口吗?
他只想笑。
「罢了。我来是想与你好好说话的,不想与你争执。」兴许是见他脸上满是笑意,或真也没那么在意,怀宁话锋一转又绕到他处去,「前日,你也有听见吧?」
笑意硬生生凝在唇边,靖凌望着怀宁期盼神情,好阵子反应不得。
「靖凌!」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满催促,「有听见吧。」
呆愣顺着点头,脑海里混乱一片。
急急要他回覆,怀宁喜孜孜贼笑,「那,如何?」嘴角旁那两弯酒窝映在眼底,刺疼他的真心。
「……」
「快说!」奸笑着胁迫,只差没拿把刀架着靖凌颈脖,「如何?」
「……殿下意指什么?」
「绣梅啊绣梅!」怀宁脸上满是期待,「你会支持我吧?」
支持?要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怀宁想得到的,绝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訩着笑,靖凌仅觉得碎了一地的真心,又遭人狠狠踩踏。
他知道,不是怀宁不好,是他孬,重要的事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敢。
「自小到大靖凌你不是都站在我这边的吗?」见他只顾着笑,怀宁再三逼促,「这次你定也会站在我这边吧!」
「……这是殿下您的婚姻大事,在下插不上嘴。」
「什么在下在下的,烦不烦。」怀宁手訩桌起身,踩了几个圈子,「算了我不问了!无趣!」
靖凌稍稍松了口气,他不想再拿着刀挖剖自己仍冒着血的伤,真的,很疼。
靖凌提吊着心等待,半声不吭。怀宁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下令。
「晚些陪我去见父皇。」
拐了好几个弯才说出来意,让靖凌想起另外那个总藏着真心不愿让人发觉的人,更是觉得他们真是兄弟。
这般时刻还能想这些,他想,兴许他也疯了。
「殿下欲找圣上……」有何用意?
「我要与父皇交涉,」怀宁脸上满是坚毅,靖凌不曾见过的成熟,「我要说服父皇答应让我迎娶绣梅。」
「殿下……不怕圣上追究您私自出宫之事吗?」带了些恶意,靖凌也是闭上嘴才发觉,但话已出口。
「母后似已挑定人选,只待宴上钦点。」龇牙握拳,怀宁愤恨说道,「我已走投无路,只能搏一博了。」
「靖凌你会帮我吧?」怀宁瞪着他,猛朝着他扬眉使眼色,不准他拒绝。「对吧?」
这般情况,除了答应,他还能如何?靖凌垂下头,默不作声。
有时也真觉得怀宁残忍,纵使那不是他的本意。
令人意外地,圣上答应得相当爽快,也不追究怀宁私自出宫之事,似是早已知晓,仅是睁一张眼闭一张眼。
圣上的允诺,有条件。
圣上与兴高采烈欲扑抱过去的怀宁说,这宴还是要办,只是怀宁可以找来绣梅,让圣上评判是否适合,若圣上看得喜欢,也就成了这桩美事;若圣上不欣赏绣梅,那这事就不许再提。
怀宁皱眉欲再辩,圣上抿起老练的笑,淡淡一句:你对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信心?
怀宁也就中了这激将法,甚至发下豪语,定要让绣梅成为他正妃。
圣上乐看怀宁这般举止,说若无阻碍这感情就来得太过容易了些,难长久;脸上和颜悦色,眼眸里的愁绪却是浓得化不开。
靖凌仅想藉口遁逃。
好不容易訩到两人谈完话,圣上见他面容憔悴,关切问道他病可好否,在靖凌讶异目光中淡然回答,「是阳焰说的。」
「虽然你在前朝未有职分,予假也得按程序来,省得落人口实。」
这般切切叮咛,令靖凌涨红了脸赶紧认错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