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前的那抹眼神,带了点担忧牵挂。他总摸不透阳焰,若真不愿,就别命他做,别与他藉口。
远远,怀宁不晓得瞧见了什么,匆忙起身。靖凌赶紧跟上。
尾随怀宁远离人群,这才瞧见原来怀宁是跟着暂离筵席的八殿下,靖凌没敢打草惊蛇,只得远远吊着。
「等等!」追上承恩,怀宁拉住承恩的手。
承恩一脸惊讶,旋即释出善意,「这是……」朝身旁宫女问了怀宁身份。
「启禀八殿下,这是七殿下。」宫女应喏,福身行礼,「奴婢见过七殿下。」
「原来是七皇兄。」恍然大悟一般,露出微笑,「久仰。」
「七殿下可是个人物呢!」似褒似贬,听不出真意。
怀宁丝毫不理会宫女,直盯着承恩瞧,「……我有话要与你说。」
「原来八殿下与七殿下相识?」望着承恩被拉住的腕,宫女不禁疑惑。
「没有的事。」投给宫女一个安抚眼神,「想问皇兄找……」似是仍不晓得宫中如何称谓,承恩顿了顿,「找皇弟有何事?」
「为什么你在这?为什么你没跟我说你是……」怀宁龇起牙,双眼发红,手上也不自觉用力。
承恩忍着痛,仅是笑,「这世间长得相像的人恁般地多,皇兄定是错认了。」
「我不会错认。」怀宁神色正经,切齿咬牙,「不会。」
宫女目光在两位殿下身上来回,不知如何是好。
「这还是承恩首次进宫,」承恩冷下脸来,淡淡说道。「皇兄定将我错认成别人了。」
「我说了我不会错认!」怀宁情绪一上来,不由得提高声嗓:「反倒是你!为什么没与我说你是……」
「殿下,您做什么呢?」见苗头不对,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靖凌连忙上前,自身后制住怀宁。酒气冲天。
「靖凌?放开我!」往后一瞧发现是他,怀宁不断挣扎,被逼急了的兽一般,「为什么你什么话都不说!你说啊!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在我已经……」
「殿下!」靖凌有些抓不住怀宁,只得急急喝止。而后满脸尴尬地朝承恩道歉:「失礼了,八殿下。我想七殿下他喝多了。」
「我想也是。」承恩点点头,语气淡然。
「靖凌你!」怀宁涨红了脸,「我很清醒!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远远,也有人发觉了此处骚乱,只见一人穿越人群,直直往这边来。
「是我要跟你说话!是我在问你话!那些都是假的吗!都是在骗我吗?我为了你……」
「殿、殿下!」紧紧扣着怀宁双肩,靖凌欲哭无泪。这般景况,就算他想点怀宁穴也不好明出手。
「这是干么?」幸悯皱眉,「不是父皇让承恩四处走走的吗?」
「四殿下!」见救星出现,宫女松了一口气,连忙朝幸悯走去,「貌似七殿下喝多了。」
「哦,七弟?」幸悯笑得奸佞,「找咱们八殿下有什么事吗?」
见幸悯阻挠,怀宁重重啧了声,只得放手。「没你的事!」
「七弟可真是无情,皇兄也不过关切。咱们都是一家人哪。」
「谁要你假惺惺!」鼻尖重重哼气,怀宁一直以来就拿幸悯没辙,「靖凌你给我放手。」
见怀宁似是镇静了下来,靖凌也略略松手,只是仍不敢完全放开。
「放手!」怀宁赏了他一个拐子,痛得靖凌泪花乱转,逼得靖凌不得不放手。
幸悯低头问了承恩有无大碍,承恩摇摇头,往前一步。
「不晓得皇兄将我误认为谁,只是我也说过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兄。」直直望着怀宁,诚挚地说,「往后,还请皇兄多指教。」嘴角一抹笑意看来竟是那般眼熟,靖凌不由得有些困惑。
「我说了不会错认。」不愿多说,怀宁转身拂袖离去。
「殿下!」靖凌急忙跟上。阳焰交代了要看好怀宁,他可不能跟丢。
「哪,七弟。」幸悯声嗓自身后响起,怀宁止住了脚步。拖得长长的语气里满是轻挑,「你那心上人……如今可好?」
怀宁回首恶狠狠瞪了满脸笑意的幸悯一眼,也不理靖凌仍在那,迈步就走。
再次定睛于八殿下那张难辨雌雄的脸,忽地觉得,莫名眼熟。
待靖凌与怀宁走远,藉口支开宫女,承恩压低嗓音不满抱怨。
「何必多嘴?」
幸悯笑得一脸无害,「不是挺有趣的?」
「多亏你多嘴,那护卫似是发觉了。」
「不过是个护卫。」幸悯鄙夷啐了声,瞧他不起,「如今他两个主子可都自身难保哪。」
「你不怕这事更加复杂?」
「放心好了,没多少人能想在一同的。」随意躺靠楹柱,毫不避讳地伸了个懒腰,「瞧,我那六弟可不就没发现。」
「女人只要抹上胭脂,妆上得浓些,看来就与平时相去甚远。」幸悯环胸,上下打量如今一身少年装束的承恩,「更别说有意隐瞒了。」
「若非那日被他瞧见了,如今他应该还像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吧。」嘴上抱怨,掩不住的欣喜悄悄爬上眉梢。
「你是故意让他瞧见的不是?」不带质疑的语气里,满是笃定。「锦雪分明来了消息。」
不作声,往前迈了几步。凭栏望着不远处酣歌恒舞,丝竹管乐随树影摇曳拂入耳,旖旎醉了一地银白。
「……这样,受的打击才会大不是吗?」半眯着眼,漾出算计笑容。世故艳俗与清灵稚气巧妙融合,在他脸上绽放甜美笑靥。
幸悯静静瞧了会,忍不住弯身闷笑,「我欣赏你。」
「父皇这么多儿子里,最合我心意的就是你。」
「承让。」承恩弯着嘴角淡漠道,一点也不在乎。
「幸亏是我找着了你,」回忆当时情景,幸悯忻忻得意,「从我找着你之时,我就知晓咱们是同类人。」
承恩登时冷下脸,撇过脸生硬道:「别提那事。」
「是是是。」敷衍答应,压根就不把他的抗拒放在眼底,幸悯訩起身,同承恩一般凭栏远望,「说真格的,若非找着了你,这事定不会这般顺利。」就快了,再过阵子,就能一吐这些年的怨气。幸悯笑得迷人,「我还得感谢你。」
「你要利用便罢,反正咱们利益一同。」语毕,抬头专注盯瞧圆似玉盘的月娘。
传说嫦娥窃走灵药翩然离去,成了桂宫娘娘掌管阴晴圆缺。想起古老传说,承恩眯细了眼,「不过,杏姨她……」
嫦娥至月宫后仍有蟾兔、伐桂之人相陪,更成了文人书墨间广寒仙子、美人代称…… 而后羿,凡人一般年华老去,终而被寒浞所杀。
被丢下的后羿,不恨吗?
猜得他心思,幸悯耸耸肩,「待父皇问清前后始末,那宫女就随你处置,我不干涉。」一开始会寻秋杏回宫,不过就求父皇不疑,等到告一段落,那宫女有何下场……
他该关心吗?
承恩侧过脸,盯着幸悯与他不相似的面庞。
发觉廊檐上有动静,幸悯示意噤声。
「主子,」重锦一跃而下,单膝下跪,「一切都布置好了。」
见是心腹,幸悯淡淡嗯了声,「我晓得了,格外小心。」不多说什么便要重锦下去,免得被人发现。
「又计划了些什么?」承恩訩着脸,多看了那离去身影几眼,「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打铁还得趁热。」他可不想让老大有可趁。先将老大制住,便能笑看其馀小卒慌了手脚。
远远看见人群骚动,幸悯提醒该回宴上露面了,「父皇似在寻人了。」
承恩随意应了声,在幸悯再次提醒之时轻喊。
「呐,四哥。」
鲜少被人如此叫唤,幸悯慢了几拍才回过神,「怎了?」
「我们很像。」
「是吗?」幸悯摊手,「可咱们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承恩朝天顶月轮伸长了手,几次收拢五指欲捉下,「我们很像,」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语气笃定。「很像。」
一般地狠。
86.
没返回筵席上,怀宁气呼呼直往惜宁宫走,劝了几回听不得,靖凌也只好暂且跟上。
一路上气氛凝重,几次开口,都落得了一声「闭嘴」,靖凌只得乖乖闭嘴,心底焦急。
这次中秋宴有大半是为怀宁选妃的,如今怀宁不在、皇后娘娘与阳焰也相继离席,圣上会不会不悦?会不会责难?会不会有人再藉此大兴文章?
回到惜宁宫,怀宁再不隐瞒怒气,朝他咆哮:「你来搅什么局!」
「我有要你插手吗?是哥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沙哑泣音厉声控诉,削瘦憔悴脸上满是责难。
「你不是要走了吗?走啊走啊!都走啊!离得远远的!」
「殿下,听我解释……」
「你现在究竟是站在哪边!是我这边还是哥那边?」怀宁握紧拳,气红了眼,「你的主子究竟是我还是哥?」
没料得怀宁问得直白,「话不是这么说!殿下……」靖凌试图解释,怀宁却不想听。
「别管我!出去!你们也是!都给我出去!」
无端遭迁怒的宫女官人面面相觑,急忙弯身行礼退出。
有些鼻酸难堪,靖凌想安抚怀宁,「殿下我知道您……」
「你知道什么?啊?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她死了?」话未毕,只见怀宁更加盛怒。
「她没死!没死!她只是……」哽咽着再说不下,怀宁咬牙咽下未竟话语,使力推靖凌出门。
靖凌怔怔看着怀宁。他想说的,并不是这般。
随着门扇掩上巨响,怒吼在另一端响起。
「你跟哥都一样!我不是你们掌中提偶!我也是人!别管我!」
房内砸东西的声音听来吓人,几名相熟宫女悄声问他殿下怎么了,近来怪里怪气的。靖凌苦笑,交代得看好殿下后急忙离去。
或许有些无情,但他不能再深陷里头走不开。他已做了选择,再怎么在意,再如何心疼,都得学着松手放弃。怀宁永远、只当他护卫。他不该多情。他不该,再伤害另一人。
更何况如今有更加重要的事当做,他不能总将怀宁情绪摆第一。
急忙返回赏月桥畔,圣上已有些不耐,直问怀宁哪去了,靖凌硬着头皮禀报,道怀宁酒喝多了如今正闹脾气,如今先歇下醒醒酒,待晚些……
不愿听推托之词,圣上不耐制止靖凌,且因一旁皇贵妃大敲边鼓直道别误了时辰,圣上吩咐青逢公公几句,决意不耽搁,召集众皇妃候选人一同,先让皇贵妃挑选幸悯皇妃人选。
瞧了幸悯一眼,皇贵妃挺直了腰,莲步缓行,眼神在屏气凝神的众千金上来回。
掩嘴抿笑,纤纤素手一指,点了吏部尚书姚翼的三千金姚纾晴,圣上颔首没表示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吏部尚书姚翼带着女儿跪拜谢恩,接受众人同声恭贺。
吏部尚书姚翼为六部之首,职权特重,不难推论皇贵妃为何会挑上姚纾晴……说到底,不过就为权势。与阳焰推断无异。
祝贺声暂歇,听青逢公公再喊,众人提吊着心等圣上发话。圣上简单说了几句,旋即为怀宁指了右御史康黔生孙女康雨筠。
听闻之际,靖凌咽了咽唾沫,悄悄松开紧握着的拳。比想像中来得平静。握得发红的掌心空荡荡的,他不愿深思、不想深思。抬首远望面带娇羞的康家小姐,除了随众人起舞恭贺外,他不知该摆出怎般表情。
康家小姐与怀宁自小相熟,靖凌也曾与之碰过几次面,识礼知书、温柔贤淑,是京城许多王孙公子大婚人选,且右御史康大人当怀宁自家孩子,又与阳焰相熟……论家世,康家虽比不得其馀世家,但总归没委屈了怀宁。圣上虽失而复得一名么儿,可到底,还是疼爱怀宁的。
揉了揉眉心舒了口气,比想像中,还要来得平静。好的坏的都已既成事实,除了接受,似乎、别无他法。他只是笑。
筵席至此,圣上已面露疲色,草草宣告了过两日圣旨与聘礼将一同送至两家,感谢众人赏脸赴席,便在青逢公公扶持下返回寝宫,交由皇贵妃接掌收尾。见圣上离去,除亟欲巴结皇贵妃与幸悯的朝臣外,其馀皆三三两两告罪离席。靖凌也无意久留,连忙尾随人潮离去。
方离开赏月桥欲往太子书房去,不意被唤了住,回身见着是二殿下与刘宣,提吊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参见二殿下。」定神不让人瞧出端倪,平稳语气。「有事吗?」
二殿下面带难色,瞧了刘宣一眼,喟了声,「皇兄有与你说什么吗?」
「启禀殿下,卑职不明了您意指为何。」恭敬弯下身,十足装傻。
「靖凌!」
「……罢。」扬手阻止刘宣抢话,「不管皇兄知不知晓,父皇已认定是皇子,我们作儿子的也说不得什么。」
靖凌闭嘴不言,他就知晓二殿下想问这事。
「帮我带句话给皇兄。」
靖凌松了口气,幸亏二殿下无意追问。「谨遵钧旨。」
「告诉皇兄,」二殿下沉吟了会,似在寻找适切话语,「……别受年日欺蒙。」
「怎般意思?」没头没脑这么一句,他怎么跟阳焰说?是说,他也不晓得该如何与阳焰开口……八殿下之事。
「这你别管,只消与皇兄说,他会明了的。」二殿下摆了摆手,示意他可走了,「别枉费了我特地支开小六追过来。」
「谢二殿下忠告。」拱手作揖,「卑职先告退。」
走了几步,复而听见身后传来关切。「皇兄的伤,不要紧吧?」
血腥湿黏仍似附在掌心,靖凌握了握拳想甩开那般颤抖,不禁苦笑:「如今已无大碍,可大殿下……」怎么也不愿好好歇息。
那剑再偏一些些就可能要了阳焰的命,阳焰却不当一回事,丝毫不顾身上的伤,平时一般处理政事。不仅靖凌头疼,连御医也恼得很。幸亏已下令封宫,要不定有更多烦心杂事找上阳焰。
「看好他。别再让他出事。」语重心长的叮咛,听来让人惴惴不安。「这皇朝还需皇兄稳着。」
「……卑职遵旨。」
收下劝戒,没再多问。靖凌加快脚步,只想赶紧、赶紧见到阳焰。
淡淡一句「让我静静」赶走若巧,阳焰阖上眼,只觉再疲惫不过。
许多事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料得也没查着,他晓得有些环节出了错,事情不该这般发展。他该有机会发觉,却因儿女情长失了机先乱了脚步。
方才俪贤宫里,母后仓皇慌乱问他该如何是好,他望着母后惨白恐惧面容,半句责难都道不出口。他是与母后不亲,可他也没真能狠心撒手不管。
何况他明明察觉事有蹊跷,却因自个心绪烦躁没多旁敲侧击,没逼母后说出实情。
若那时就查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他至少还能想些法子粉饰遮掩,为母后说些话,为母后脱罪。而非如今一般,虽是知晓,却为时已晚。
十指交握靠在额前,心绪烦乱得令阳焰直叹气。
是他疏忽。幸悯等着盼着,就待他大意。他不该轻敌,不该那么快认定探子杀掉那人就是秋杏,不该轻看幸悯,不该因私情乱了大局。
他身后那么多人,他怎能犯这般错误?这次让幸悯占了上风,他得用多少计谋策略才能扳回颓势?
一个不好,先前努力就将付诸东流。
「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忍不住苦笑自嘲。
他不该赌的。
如今他们母子处境地位岌岌可危,若父皇信了,只消一句话,就能颠覆宇内。只消一个圣旨,就能夺去他构筑已久的想望;前朝后宫,将无他们立足之地。
他佯装了那么久,筹谋了那么久,眼看一切就要成就了,却在这般时刻杀出程咬金。
想起他拼了命执意保护的,想起母后怀宁,想起不爱他的宫靖凌。
懊悔吗?
他不晓得。
单单觉得疲惫,浓浓疲惫。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疲惫。
可仍有那么多事待他处置,那么多人盼他为他们訩起一片天。他不能倒下,还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