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朕倦了,退下吧。」
「儿臣……告退。」将诏书纳入怀中,还未踏出门,便听得身后传来急咳。欲回过身,却听得真心劝戒,让他止住了脚步。
「听父皇一句劝,放他走吧。别让你们都后悔。」父皇咳了好几声,清清喉咙,却仍是干涩喑哑,「不要再有……另一个宫南琁。」
「我已经,欠他太多。」
当时他只是应诺,但他明白,清楚明白,他不是父皇,宫靖凌也不是宫南琁,他们不一样,不一样!他没办法忍受宫靖凌如此待他!
后来回到书房见宫靖凌欲离去,他顿时被怒意哀痛蒙蔽冲昏了头,没能细想。如今想来仅觉浑身发寒。
若父皇能查觉,那,是否也有人已发觉?
他会不会,又将宫靖凌推入绝地?
他不该赌的。他不该,将他扯入这漟混水里。
明明再忍些时候便可,为何他要扯他入这混水?
若是宫靖凌也……在他已抽不了身的现在,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
敛下眼,隐隐喟了声,看着手中奏摺直发愣。
这宫廷,究竟困住了谁?
或许他们都一样。
83.
时间宛若自指缝流泻的沙粒,两日转瞬即过。
闹哄哄的筵席上来了许多官家女眷,唧唧呱呱吵吵闹闹,争奇斗艳仅为吸引目光,好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远远看着瞧着只觉意兴索然。
「什么时候轮到咱们上场?」胭脂花粉,腻味。
「快了,正主子都还未来到呢,别急。」
「要我怎能不急?我等这日可不知等了多久。」
「都已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扬着扇在身前扇了扇,仔细叮咛,「作人要有耐心。」
「那你这正主子可不用露脸?」着脸,想像等会可能会发生的事,忍不住漾出笑。「这宴哪,可不是单为那正主子办的。」
「母妃会为我说话的,别担心。」
虽想起了那离去的瘦小背影,却也无意提起,仅是撇了撇嘴。
「那就是当今皇帝?」扬手一指,看来秀气万分。就算离开了原本环境,仍是改不了细微习惯。「怎么看来一副行将就木一般。」
「就是要这时候才有用不是吗?」扬起笑,势在必得。「苦肉计。」
「随你说。」耸耸肩,指尖遥指另一人,「那人呢?」
「咱们皇朝呼风唤雨的东宫太子殿下。」随着指尖方向瞧去,不禁眯细了眼冷笑,「不过再当也没多久了。」
「就是他啊。」上下仔细观察,按捺满腹恨意,咬咬牙嗤笑了声。「那另端侧席那人便是?」
「对,当今皇后。」按下他的手,「别认了,往后就算不想知道,还是会认得。」
低声嘱咐小声点别让人发觉。
「说得也是。」意兴阑珊收回目光,不用刻意压低就称得上轻柔的声嗓缓缓说道:「重锦呢?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出现。」
「他们在另一端。」见着责备眼光,淡淡解释:「总不能咱们全挤在这吧?定会被发现的。」
「等等就能见到面,定下心吧。瞧,正主子似乎出现了。」
抿紧唇,远远望去,不意外见着一张憔悴脸庞,只觉一阵快意,不由得咧开了笑。
忍了那么久,为的就是这刻。
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看着吧。
素风玉盘中秋夜,盛宴欢闹琼林苑。
虔敬焚香祭拜后,拒绝青逢公公搀扶,圣上挺直了腰迟缓走至主位,一步步看来再吃力不过,脸上和气笑容却不减天子风范。待众人跪拜齐声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圣上才淡淡发话:「众卿家平身,今日就当咱家宴,用不着拘束。」威仪非凡。顿时恭敬祝贺声四起,众人按席次入座。
因阳焰伤势未愈,靖凌原要求站在阳焰身后守卫,却遭阳焰一句按规矩来堵了住口,只得乖乖寻席坐下。虽清楚明了那是阳焰没说出口的关怀,心口仍是隐隐地闷。
或许,也因那仍空着席位,靖凌只觉索然无味,假意与一旁官员寒暄了几句,好斥逐胸口那般不适。
按位分,阳焰坐在侧席,与其馀皇子有些距离,一落座,目光便不曾离开仍空着的席位。
眼见时辰已过,却迟迟不见两名正主子,相较于宸妃脸上从容,皇后娘娘躁急频频低声下令,一旁宫女们无不拧着帕,伈伈俔俔,深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娘娘。
底下百官交头接耳,无不好奇疑惑顺王与皇七子哪去了;许多人望着他,就盼他能透露点怀宁消息;就连刘宣也别过脸,小声询问。
靖凌只是耸耸肩。
他已两日没见着怀宁了,就连雁桦也不知跑哪去了,阳焰不说,他不问,沉默间,彼此默契领会了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兴许是怀宁不给雁安禀报,这两日皆由雁寒代为捎讯,三言两语片段句子,似是匆忙写下,让人仅能猜测。
靖凌觉得愧疚。
怀宁如今正需人陪,更卑鄙一点想或许能……趁虚而入,可是,这次他已做了选择,他不想再见到阳焰那般失控。纵使他能清楚明了怀宁的痛。
纵使心底仍有那么多不舍。
方出神,喧闹吵杂漫了开,拉回靖凌注意。
不远,怀宁丝毫不顾他人惊异目光,急忙踏入筵席中,几日来的仆仆风尘奔波劳碌在脸上刻下惨惨惫色。没多与人招呼,怀宁走至席前,一旁平王冷哼了声,别过头去。
皇后娘娘急忙起身,拉过怀宁的手,「都什么时辰了!宁儿你到底哪去了?」
「母后……」垂首蚊蚋般低唤。怯怯瞥了圣上一眼:「父皇……」
「怎么搞得一身脏污!今儿个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命怀宁抬起头来,皇后娘娘原欲发作,却在见着怀宁红肿双眼时心软,连连叹气,又见圣上没发话,只得扬手:「罢了罢了。母后就不逼你了。来人啊,带殿下去更衣。」
「寻着了吗?」捧着杯,圣上淡淡发话,霎时一片静默,无不竖耳倾听。靖凌从没有如此感谢师父,让他坐恁般远还能他们间谈话全收纳入耳。
「圣上……」皇后娘娘欲说情,却遭圣上横了眼,只得静默。
「启禀父皇……」垂下头,怎么也说不下去。
「那,记得你与朕承诺的。」
怀宁背对着众人,紧握着的拳隐隐发颤,「……儿臣……晓得。」
皇后娘娘揽着怀宁的肩,母鸟保护雏鸟那般,低声交待一旁宫女几声,便要怀宁赶紧下去打理一番。
见怀宁露面,阳焰也站起了身。
「哥……」
「有话晚些再说,先去换衣裳吧,今日可是大日子。」阳焰欲拍怀宁的肩,却遭怀宁躲开,脸上一瞬的惊讶或许没人瞧见,但却让他清楚瞧见了。怀宁看来欲言又止,却又赌气撇开脸低下头,退了步兜个圈子略略走远。阳焰没多说什么,仅是假意摆了摆手,要众人尽情享用筵席,而后复而坐下用膳。
众人也似早习惯了怀宁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作风,短暂沉寂后便又喧闹了起来。
隔了两日再见着怀宁,仍带些微稚气的脸庞上掩不去的憔悴,无神双眼下淡淡阴影,让人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他想,阳焰应该也是相同感受。
只是那一瞬惊愕清楚映入眼帘,靖凌望着杯中倒影,杯内那人咬着牙,脸上意冷心灰是那般明显。
似是,再不能欺瞒。
狼狈饮尽杯中物,琼浆玉液进了肚似成了火,焚烧往昔情意。
或许不是不爱了,只是与了些距离,见着了另一人的真心,才发现一切,不尽如人意。
不尽如……情爱偏执正浓之时,能那般饰非拒谏。
怀宁有怀宁的好,只是如今看来,却似是建立在阳焰牺牲与众人纵容上。他觉得欠疚。因如今怀宁这般任性妄为,他难逃其咎。是这宫廷、是他们,造就了这般的怀宁。
仰头更进一杯,咽下牙根隐隐的酸,放下杯。远远,阳焰似因不意扯动伤口皱了皱眉,转瞬隐去,扬着笑与圣上举杯敬意。
不成形念头悄悄爬上心头。
他想,抹去那眉间心伤。
假意微笑推却身旁官员喧闹敬酒,靖凌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
一角,怀宁换上干净衣裳缓缓踱步而出,绷紧的嘴角让人不禁想探问究竟。亟欲攀龙附凤的众家千金无不搔首弄姿,盼怀宁能定睛赏识,怀宁礼数周到地问安致意,而后才落座,看着一桌子膳食直发愣,好不容易在皇后娘娘哄劝下才勉强动箸吃了些。
而如今怀宁已现身,却仍是不见幸悯,皇后娘娘与宸妃高来高去的谈话,吊起众人好奇心,不知顺王因何事耽搁了。
筵席里,臆度揣测窃窃私议如汹涌潮水,漫天漫地迸流,炒热了场子。
好半晌,才见幸悯嘴角噙笑从容现身赔礼,道有急事耽搁了。宸妃赶在圣上发话、皇后娘娘发难前,接过话柄。
「今日这么大个儿好日子,臣妾有大喜事要报与圣上知晓。」蹁跹袅娜,曼妙身姿缓步向前,朝圣上福身行礼。「方才我儿也是因此事耽搁了,还请圣上见谅。」
圣上挑高了眉,「喜事?」
宸妃扬手击掌,一群戏子鱼贯而进,一骨碌在阶下跪下,齐声高喊万岁献祝词,听得圣上心花怒放。
吵杂声呀然止息,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宸妃,瞧今日她为这筵席准备了何等惊喜,如此保密。靖凌身旁不远年轻官员低声:「我还道今年这宴怎此般无趣,连个戏班皆无,原来仍是有预备嘛。」
圣上呵呵笑着要戏班起身,要人备下财帛晚些打赏,「爱妃可真用心良苦。只是朕仍不知爱妃口中喜事为何。」
「倘若立即揭晓,岂不乏味无趣?」宸妃笑容可掬,弯身行礼,「还容臣妾保留些,晚些自会让圣上晓得。」
「如此秘密?那朕可得好生期待了。」
「谢圣上赏脸。」一个眼神示意,戏子们再次跪下齐声高喊谢主隆恩,宸妃转身朝众人福了福,嘴角微笑容看来意气扬扬。靖凌心底隐隐不安,连忙朝阳焰瞧去,见阳焰平时一般,让靖凌的心略略定了些。
只是,心底这般骚动究竟自何而来?
再定睛细看,戏班已站定位置,靖凌甩甩头,不愿深思。
此次唱作,并非瞧腻戏码,似是新编玩意。
戏方上演,官老爷接到一只诏书,焦急踩踏兜着圈子,口里不断唱着虽是铮铮铁汉可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小,怎能远去征战?可保家卫国,何人不想?垂名身后,何人不想?富贵功名,何人不想?
官老爷唱得激情愤忾,却遭软嫩嗓音打断,貌美女子踩踏莲步,轻轻款款细细吟唱,旋身转圈,脸上幸福笑靥似会传染似的,让官老爷登时收嗓低声,急忙牵过女子,柔情万千呵护,小声斥责都有了身孕怎能这般跑跳。
女子自称贱妾,官老爷却道要让将她扶正,听得躲在一旁偷听的主母又咬牙又切齿,手中帕子拧得死紧。
女子红着脸娇笑,唱道一生际遇,自小家贫,原以为卖入大宅一声为仆为佣劳累奴役,没料得如今老爷对她这般地好,还诺了她许多事,她已了无遗憾,只要腹中胎儿能顺利出世,她便能坐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她是何等幸福!
官老爷原先和着一同歌唱,却在女子唱至陪她一同照看腹中胎儿之时静默无语。
女子不解,官老爷也不说,直打发着吃食,拉着女子缓步离去,话语间化不开的浓情蜜意。
见两人离去,主母哀怨独唱,想她一介官家千金,才德兼备,嫁入了这般宅院却遭人处处冷落,好不容易为这家生了一个嫡子,想道终于能留住老爷的心,稳固主母地位,却没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含泪愤恨拍桌,却不意瞧见官老爷忘了带走的诏书。
拾起那遭人置放的诏书仔细看过,主母张狂笑唱,想她一辈子从没输过,偏偏就输给了这小狐狸精,小狐狸精要生,她就偏不给她生!扬手,一旁婢女递上一包药,两人齐笑,莲步离去,尖锐笑声回荡整殿,听来有那么些可憎。
主母方下,另端官老爷与女子上。女子扯着官老爷衣袖,哭求官老爷别离她而去,官老爷却是定了意,口里安抚,却披上战袍,撇下女子离去。
女子挺着微凸的肚子,跪在地上哭喊目送官老爷离去。
戏子唱得凄切激楚,阶上人面容也渐苍白无色。
「够了!」圣上厉声喝止,吓得戏子连忙伏身跪拜。
宸妃款款起身,走至圣上跟前,「圣上为何气怒?难不成这戏不好,圣上不喜欢?」
「爱妃你究竟有何用意?」圣上气怒拍膝,「这日子搬弄这什么戏码!」一旁皇后娘娘双手紧握扶手,指尖泛白。
「早先臣妾便说了,要与圣上禀报喜事。还请圣上耐心看完。」宸妃伏地,磕了三个响头。「若之后圣上要追究,臣妾愿意以死谢罪。」
「你!」
宸妃额贴地,迟迟不起身,沉默对峙了好一会,圣上拿她没办法只好摆手,「罢,朕等着看。」
「若等会不得朕心,」冷冷环视,「小心你们项上人头。」
「臣妾在此先谢过圣上不杀之恩。」话说得满,宸妃起身,瞥了皇后娘娘一眼,笑得再得意不过。
戏班巍巍颤颤了好一阵,在宸妃示意下再度搬演。这么一闹,众人更是聚精会神地观看剧情发展。
官老爷离去后,主母设了圈套令女子喝下药差点小产。圣上涨红脸,转头看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冷着脸,假意没发觉。
女子命大,保住了腹中胎儿,可主母手段越发阴狠,几幕戏下来,让人不寒而栗。
直至临盆之际,虚弱的女子唤来了身旁婢女,小声交代。孩子生下后,婢女抱了个死胎来与婴孩交换……
看至此,圣上再也坐不住,急急欲站起身,却又无力摊回椅上,「那孩子……还活着?」
眼见事成,宸妃挥退戏班,恭敬叩首,「启禀圣上,八殿下仍活着。且,臣妾已找到他了。」
霎时一殿骚乱,在所有人都以为八殿下已死的这时候,这出戏、这番话,如在平静湖面投下巨大石子,掀起滔天大浪。众人无不窃窃私语,论道方才戏里虚实。
「他在哪!?快要他进来!」
不知何时悄悄离座的幸悯领着一人,远远走来。
身后那人身着水蓝绸衫,似是惧怕地四处观望。
拉过那人的手,要他跟着跪下,「圣上,这就是臣妾要与您说道的,喜事。」宸妃抿起一抹得意笑容,睨了脸色苍白的皇后娘娘一眼。「咱们皇朝第八皇子,承恩。」
怀宁急忙站起身,撞倒了小桌,除了一旁服侍宫女手忙脚乱,似是无人注意。
一声虚弱含糊呼喊,掩没在喧嚣吵闹当中。
「绣梅?」
84.
「来,承恩,见过你父皇。」
男孩额贴地伏身跪拜,不住哆嗦,「草、草民承恩,见、见过陛下。」
「还什么草民陛下的,你可是咱们金尊玉贵的皇子呐。」宸妃娇笑,不住偷觑皇后脸色。「怎能这般称呼呢?」
见宸妃挑衅,皇后好姐妹荣妃也不甘示弱率先出头,「姐姐这话可不对,咱们可都知晓八殿下一出生便夭折了,怎能凭一杜撰戏曲便咬定八殿下仍活着?何来证据?」
「少年,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不理会荣妃呼噪,皇帝拧紧眉低声发话,不耐敲着方桌的指尖微微发颤。
听皇帝与他说话,男孩身体震了下,在宸妃催促下怯怯抬首。
瞧见那张脸,皇帝顿时倒抽了一口气,皇后脸色越发地白。
「绛梅……」这名一出,众人无不伸长了脖子,想仔细瞧瞧男孩长相。
皇帝抖着嗓,「你说,你叫做什么名字。」
「草民承恩。」承恩再次伏下身,「见过陛下。」语气坚定了许多。
「绛梅……」皇帝瞪直了眼,不住呢喃。
「若是个皇子,就名为承恩可好?承受君恩,承恩。」
韶华老人翻找捞拾久远回忆,彷若又见着女子抚着微凸肚皮轻声询问,酡红脸庞洋溢幸福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