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漠声道:“你临走前将那个斐清安排妥当便是。”
田崇光道:“您放心,我寻个时间去找赵逸说妥了,皇上虽对我起疑,可赵逸是吏部的人,同我面儿无半点瓜葛,由他来安排,想来不会惹皇上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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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细雨。
这一回大理寺卿杨连可带了伞,将雨具留在外头,正襟理袍,给门口的太监唤进去。
恭敬叩拜后,杨连静候圣命。
元荆正盯着龙案上的奏章出神,
“起来罢。”
杨连缓步起身,沉声言谢。
元荆默不作声,抬手将其中的一张折子递给喜连。
喜连会意的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又将折子送到杨连手里。
杨连双手接了折子,打开一看,竟是赵立的奏章。
那里头的小字,触目惊心,字字刀刃。
元荆音色淡漠,“此事便交予你彻查。”
杨连微仰了脸,“皇上,恕臣斗胆。”
元荆神色倦怠,“讲。”
“皇上今早不是将田大人同京师都南派了么,如此,微臣如何查证。”
凤目里寒光熠熠,弥一层戾气,
“田崇光官居高位,没理由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朕叫你去查的,并非这里头给换了多少兵,而是换走的兵都去了哪里,如此,顺藤摸瓜,便可知幕后主使。”
杨连醍醐灌顶,“臣明白。”
元荆轻一抬手,“下去罢。”
杨连闻言叩拜,起身而退。
可人还未转出御书房,便见赵立迎面而来。
两人互视片刻,微微颔首,心照不宣。
赵立进了御书房,单膝跪地,
“参见皇上。”
元荆面色苍白,提笔落字,头也不抬,“赐座。”
喜连闻言,便差一边的宫人搬来一张宽面文椅来。
赵立抱拳言谢,起身上座。
檀香氤氲,幔帐雕栏。
面前的天子面皮苍白,眼下黑气浓郁,掩不住的疲态。
却还是兢兢业业,一刻也不肯闲下来,
“南下三百里后,留精兵二万于临城,以备京用。”
赵立一顿,“臣遵旨。”
元荆自奏章上圈点片刻,“启程之前,你将那两万人先分出来,要确保每一人都是你的兵。”
赵立自然知道元荆心中所虑,“皇上放心,臣定尽心尽力。”
顿了顿,又道:“皇上,臣以为,既然皇上想备京需,又为何不将这两万人留在京城,反倒要退避三百里。”
元荆停笔抬眼,黑眸里宁定平缓,
“宁月关苦守城池,兵力折损,早就元气大伤,仅仅你二人前去,有将无兵也难成事,这千钧一发也只能挪用京军助你南下平寇。可朝廷祸患包藏,有人连京城驻军都敢换,其居心可窥一斑,所以,将这两万人留两地之间,可勤王,可援兵,乃万全之策。”
赵立自椅子上起身一撩官服,屈身跪拜,
“皇上英明,微臣自叹不如。”
元荆淡淡道:“只盼你凯旋而归,莫要辜负朕对此役的一片期待。”
赵立领命而去,转身出屋,却心胸郁结。
殿外落霞漫天,越显江山壮丽。
可一想了那两处狼烟,遍地饿殍,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河川。
朝廷里不太平,阴谋险恶,尔虞我诈,也是火上浇油。
再去看那熬的剩一层皮的皇上,直叫人唏嘘嗟叹,感慨万千。
是夜,兵部灯火通明,连夜筹谋。
京城军营也是通宵达旦,彻夜点兵。
深宫幽闭,夜风起,芳草凄凄切切,
一顶轿子自御书房落定,旁边的太监一掀帘儿,屈身而出的,竟是个八尺男儿。
姿容英宇,目若悬星。
顺顺抬步进里头禀告通传。
何晏立在外头,落一身的银月。
想着自己日后该长呆在皇上身边,这样一来,便是有个风吹草动,也能知道的快些。
宫墙外头过去一行太监,领头的提一盏灯笼,映的人脸青白,硬邦邦的,冰块一样。
顺顺自身后过来,“主子,皇上宣你进去呐。”
何晏正要转身进屋,却听得那队太监里头一声惊呼,
“淮淮?”
何晏一顿,回身望着那窜上来的小黑影,些许惊悸。
手腕上扒着的指头冰凉,带点粘腻触感,像是许久未洗过了。
春宝带了哭腔,“淮淮!当真是你!”
顺顺皱眉,正欲阻拦,却听得何晏音色温缓,
“恩。”
春宝淌下两行泪来,“淮淮,我寻你好些日子了,我可有事要找你呐。”
何晏依旧给春宝拉着手腕,“什么事?”
春宝道:“那日我在御书房外遇上皇帝,还同皇帝说了两句话呢?可真三生有幸。”
何晏一愣,“说的什么?”
春宝道:“皇上说的‘放肆!’接着便有侍卫拿刀架我脖子上,将我拉走,说什么我挡道了。”
何晏脸一黑,赶忙将手自那傻子攥着的指头里抽出。
春宝毫不察觉,继续道:“我就想着,既然皇上这样赏脸,同我这等地位低下的奴才说话,我也不能不是好歹,便高喊了一句‘皇上,淮淮可喜欢你呐’作为回报。”
顺顺寒着脸,转头去看身边的侍卫,
“还不将这傻子带下去。”
何晏一抬手,却是盯着春宝,面有疑色,
“……然后呢……”
“接着皇上就笑了,笑的可好看,还叫侍卫放了我,”春宝擦了腮边泪珠,“我可记着先前皇上光恼你,这一回,怕是喜欢了,就想着将这等喜事告诉你,好叫你也高兴高兴。”
何晏静默许久。
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顺顺提点一句,“主子,快进去罢,皇上等的久了。”
那提灯的太监狠力的拉扯春宝,“磨蹭什么,回去还许多活呢。”
春宝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淮淮,改日一起斗蛐蛐啊,我捉了两只,给你留一个呐。”
何晏未有吭声,转身进宫,到了门口,又给喜连迎入内殿。
那雕栏玉屏后头的人,一身梨花白的锦衣常服,未有同往常一样批折子,反倒立在一处,背对着自己,不知摆弄什么东西。
有东西掉在地上,镶了玉,内里包着木质,看着眼熟。
喜连赶忙屈身去拾,元荆稍一侧身,这才瞧见了何晏,
“你来了。”
何晏微蹙了眉,瞧他眉眼都含着笑,不可方物。
忍不住心头一动,上前扯了元荆的手,攥入掌心。
“来了。”
第六十七章:谋逆
接连许多日,何晏都留宿翎羽宫。
赵立同田崇光抵达东南,战况稍有缓和,却未有明显成效。
朝廷上,兵部主事斐清授怀远将军,官居三品,提升之快令人侧目。
池绿春去远,花红夏意深。
皇宫,暮霭沉沉。
何晏接了一颗蜡丸,便急忙带着顺顺出宫。
顺顺不解,想主子便是有事,也都白日里处理完了,晚上定留在皇宫,可今儿倒反常,在御书房陪着皇上批了一下午的折子,眼瞅着皇上能歇息了,却又寻个借口回府。
却也未有多问,默不作声的跟这何晏出宫,自马车上挑了帘儿超外看,却也不像是回府的路。
待一行人道了付府上,已是皓月当空。
何晏刚下了马车,就给候在门口的下人迎入府内。
烛心如豆,映着老人两鬓霜花,枯树皮一样的脸,满是肃穆。
付雪川音色凝重,“京城两百里处,驻精兵两万,皇上在这上的用意,该是显而易见。”
何晏闻此消息,神色镇定,“你我还算走运,林昌那三万北骑距此也不过三百里
付雪川忽然一笑,拱了拱手,“临危不惧,果然是天生的枭雄,老夫佩服。”
何晏眼底漠然,“你叫我来,就只为此事?”
付雪川道:“有个人想见你。”
何晏扬眉,“莫非是他?”
付雪川笑道:“您去了就知道了,老夫已在外头为您备马。”
后又塞了一块玉牌给何晏,
“凭此物从北门而出,老夫都以打点好。”
何晏拱手言谢,转身出屋。
策马北向,绝尘而去,一直到城外北郊。
男人负手立于凉亭内,月眉星目,风尘仆仆,
眼瞅着前头的人勒马顿足,洪声道一句,“你是人是鬼?”
何晏端坐高头马上,冷一张脸,
“废话!”
那人迎出亭内,“兄弟,鬼门关上走一遭,你竟还改不了这脾气。”
何晏翻身下马,“怎么你还亲自跑一趟。”
那人道:“兄弟有难,林昌必然两肋插刀。”
何晏怒骂一句‘胡扯’,面儿却是笑的。
林昌笑这上前,“我虽认得你的笔迹,却也怕其间有诈。”
何晏冷声一哼,“这个倒是实情。”
林昌攥了何晏臂膀,拍打不休,眼底些许湿意,
“这一年,怕是不好过罢。”
何晏厌烦的扶了他的手去,“该是比你强些。”
林昌哈的一笑,“也是,你那小皇帝这一年可是没少给我小鞋穿,便是没有你,怕是我也要反了。”
何晏道:“那是我的人,你敢反!”
林昌摇头叹气,“罢了罢了,这不留给你反么……”
何晏斜林昌一眼,“没个正经。”
“……正经话也不是没有,”林昌正色道:“那几万人约莫三四日就能抵达,我提前过来,也是为了同你共筹大计。”
见何晏沉了脸,又道一句,
“只要你想好了,只要见了你本人过来,我等便即刻攻城。”
何晏沉默许久,
“不必攻城,我有腰牌。”
******
三日后。
御花园,芳花接天,林漏疏光。
立在池塘边儿上的人,石青缎,水墨纱,束了五彩丝挂玉的腰带,掩不住的英华之气。
站在其身后的太监,低眉顺目,却面露倦意。
昨晚上在北城门处等了何晏一宿,顺顺自然疲倦难掩。
何晏将手里的石子丢入面儿前的池子里,涟漪散开了,再敛不起来。
顺顺微微侧头,眼瞅着那渐进的一片明黄,音色极轻,
“主子,皇上来了。”
何晏扔掉手里的石子,转了身,看那人一袭绛纱飞鱼袍,月容玉颜,缓缓而来。
喜连知趣的停了步子,由着皇上一个人上前。
顺顺见状,躬身叩拜后,也跟着退到了喜连身边儿。
何晏打量元荆几眼,继续笑出声,“怎么今儿穿的跟个新娘子似的?”
元荆一愣,垂眼看一眼身上的衣裳,“不就是个朝服么,哪里像新娘子。”
何晏道:“你且看看,你这衣裳的颜色,却是比这花还要娇艳几分。”
元荆淡淡道:“穿黄穿腻了,就换个颜色。”
“我看你整日忙的焦头烂额,未成想你也有这闲心思。”何晏笑意颇有深意,“莫非是,女为悦己者容?”
元荆脸一沉,“你可是越发的放肆了。”
何晏轻笑道:“皇上恕罪。”
凤目蕴怒,元荆转身而去,
“朕这就去将衣裳换了。”
何晏拉了他的手,音色暗哑,“甚好,寻个去处,我帮你换。”
元荆正欲发作,却见有太监从侍卫中挤上前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皇上,东南急奏。”
元荆闻言,微拧了刀锋一样的利眉,
“拿来。”
何晏敛去唇边笑意,眼见喜连恭敬的将太监举过头顶的奏章转交到元荆手里。
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跑的满面细汗,强忍了气喘,
“启禀皇上,大理寺卿杨连在御书房等皇上,说是务必要见到皇上。”
元荆垂眼端详手上的奏章,面儿上戾气渐深。
“回御书房。”
后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何晏一眼,“朕去去就来。”
何晏不语,只微微颔首,算是了事。
顺顺自然而然的跟在喜连后头,走了半晌,却觉得不对劲,一抬头,却发现全无自家主子的影踪。
止了步,顺顺回头看了半晌,又折回去,
“主子,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何晏面无表情,遥望了那人远去,直到那身影没在那萋萋柳绿里,再也看不出个个数。
大理寺卿这样急着面圣,斗胆差人叫皇上回去,除了查出来谋逆之事,该也不会有别的。
这一去,再见之时,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顺顺立在旁边等了半晌,“主子?”
何晏道:“出宫,快。”
顺顺道:“回府?”
何晏道:“回不去了,出城。”
******
御书房。
杨连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虽时值暮春初夏,周遭都是热气蒸腾,可这人却是一身的冷汗。
深宫帷幕,氤氲死气。
元荆许久不语。
杨连心一横,开了口,声色凄厉,
“皇上……微臣万死……说林昌有谋逆之心并非危言耸听!”
元荆指尖冰凉,微微抬眼,
“北骑到了哪里?”
“回皇上,距京不足百里。”
元荆轻吁口气,“下去罢。”
杨连傻在一处,还想着自己莫不是听岔了,便不肯走,依旧跪在地上,
“皇上?”
元荆轻一抬手,不欲再听其说。
杨连垂首叩首,起身后退的时候,也是双目圆睁,满面惊悸。
待人走了,喜连白一张脸,转头去看元荆,
方才听了谋逆,只想着淮淮之前也是名将,便道一句,
“皇上,恕奴才多嘴,不如奴才将淮淮叫过来罢。”
元荆提笔一顿,眼底讥笑若有似无。
“不必了。”
再去看那东南兵败,急需援兵的奏报,便提笔自那白绢上写一行小字。
事毕,又交予喜连,
“拿去给建威将军,叫他持此密令,去临城领那两万人,南下援军去罢。”
喜连也未有多想,只双手接了密令,
“奴才遵旨。”
元荆又道:“自宫中抽三百带刀侍卫,将何晏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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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暗处行兵,鱼贯而入。
御书房外头,忽然灯火如昼。
兵戈相见,杀伐不休。
小太监面色死白,竟是连跑带逃,
“皇……皇……皇上……”
喜连一愣,转过头怒目骂道:“蠢东西,莫不是见了鬼了?还有点规矩没有?”
那太监完全顾不上喜连,忘了下跪,只哆嗦着立在外殿,
缓缓转头望了那紧合的门板,眼底忽然涌一丝怪谲之色。
紧接着外头噼里啪啦的几声钝响,那门板生生给撞开了,开了一条缝,露出如墨夜色。
沾血的侍卫瞬时撞进来,跌在地上,面皮狰狞,眼布死色。
外殿的宫人登时炸了锅,包头鼠窜。
却未有一人高呼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