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至此,何晏侧头去问顺顺,
“我昨晚上可是自己走回来的?”
顺顺正差下人去打温水过来,听见何晏问话,转身恭敬道:“大人,你是给林大人扛回来的,晚上还吐了两遭,这被褥都换了两回了。”
何晏眼底布一层血丝,“林昌呢?”
顺顺道:“林大人今儿早晨来过一趟,见您没起便自个儿早朝去了。”
何晏不语,给下人伺候着更衣洁面,正想着出门,却瞥见林昌一身大红的朝服抬步入门。
跟何晏打个照面,林昌竟直接笑开了,“起了?”
何晏不去看他,“昨晚上有劳了。”
林昌几步上前,一撩官服,寻一处坐下,“你竟记得是我送你回来,我当你早不省人事了呢……”
何晏淡淡道:“顺顺说的。”
林昌微微斜眼,“不记得也好,一想昨晚上你那光景,我都替你害臊。”
何宴静了半晌,一幅欲言又止的摸样,“我昨晚怎么了?”
林昌拍腿作势,“你精虫上脑,将那小皇上强了。”
何宴冷哼一声,“我当什么是大不了的事……”
林昌撇撇嘴,“你想什么呢,我话还没说完,是强行下跪。”
何晏面皮一僵,“他竟给我下跪?”
林昌摇摇头,“不,是你给他下跪。”
何晏强笑一声,“给他下跪?你当我会信?”
林昌道:“你若不信,回头去问喜连,他一个奴才总不至于诳你。”
后又到:“我认识你这些年,还真头一回见你这副摸样,你求他的头几句话就我听不下去,便去躲去外面,不多久就给喜连叫进去,我起初还以为你能干出一番什么大事来,结果那样快就睡在皇上脚边了。”
何晏恍若未闻,脸色一丝怒容也没有,却也让人胆寒心惊。
林昌敛了唇边笑意,抬眼窥探着何晏的神色,
“照你那么说,之前的事,就这么算了?”
何晏定定的站着许久。
开了口,心不在焉,“今天早朝皇上可有过去?”
林昌见其不欲再说,便也不强求,“没有,倒是下了一道圣旨,叫你去东南督军。”
何晏到:“好。”
林昌看他一眼,“你不怕这其中有诈?”
“能有何诈?京城外数万精兵,内里禁卫军也已为我掌控,加之朝廷上兵部吏部连同内阁又都是自己人,他这一年积聚的实力薄弱,便是将我支走也难再翻盘。”
林昌到:“我的意思,是怕你离京南下,途中恐生意外。”
何晏摇摇头道:“不会,你且想想,他明知道你领兵过来,还将临城那两万人派去援军,宁舍帝位不舍东南,所以说,没人比他更想解决寇患,朝中无将,眼下也就我还能用,如此,他必定会在此事上保我万全。”
林昌自心里斟酌半晌,“可我今日听付雪川说,皇上是在我抵达京城当天下的密令,也就是,皇上知道时为时已晚,倘若皇上提前得了信儿,你我现在是在这里谈笑风生,还是午门侯展都还是未知。”
何宴道:“宁月光镇守东南要塞,倘若此一番失守,流贼定成离弦之箭,到时候大平半壁江山恐落入贼手,眼下却是再无犹豫疑虑的时间,”
林昌到:“北疆危局也是刻不容缓,我也不能在京城就留,到时候你我都自沙场搏命,京城空虚……”
何宴一摆手,不欲再听其说,“便是皇帝不下旨,我自请东南,至于京城,不是还有付雪川谨慎行事应对万变罢。”
顿了顿,又道:“你手底下一共有多少兵?”
林昌一愣,“……十万。”
何晏道:“说实话。”
林昌垂了头,“北疆八城,佣兵三十万,前两日刚下了军饷募兵,可能数量还会多。”
何晏道:“给我十万。”
林昌登时自椅子上蹦起来,“凭什么!没有!”
后又颇为恐惧的打量何晏,“这三十万可是要守住我大平北疆的兵,平均到每个城池尚不足用,你说要十万,那就是三座城池无兵可用,开什么玩笑!”
何晏笔直静立,看林昌发了狠的牢骚半晌。
林昌言辞咄咄,“我此番带了三万人回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这还多亏你我命大,蛮夷平军暂时相安无事。可又给你编作京师,三万人有去无回,我这正愁如何补这么大的空缺,你竟还同我要人,我且告诉你,要人就我一个!多了没有!”
何晏望着林昌,“说完了?”
林昌一歪头,“还有许多,直到你走了也说不完。”
何晏微微蹙眉,“你能守住,东南没兵不行。”
林昌置若罔闻,“恕难从命。”
何晏道:“我官居督师,你不过是个总督。”
林昌一回头,“你……”
何晏道:“我借我半月,我定如数奉还。”
林昌寻思片刻,“半月长了些,七天如何?”
何晏道:“半月,十万人,就这样定下,你着手调兵去罢。”
林昌梗在喉咙里一口血,“你这人,自来都只会给我添堵……”
何晏道:“我知道你行。”
林昌怒道:“那是你不知守城多难!逼着我空城计都唱了数十回,这一回怕是不能再奏效了!”
何晏皮笑肉不笑,“你都唱了十回了,也不多这一回。”
林昌眼角突跳,挥挥手,“罢了罢了,我给便是,少在这里拿我寻开心。”
自捋了半晌心口后,继续道:“你当真只借七日?”
何晏道:“是半月。”
林昌道:“半月就能了东南战事?”
何晏道:“孙膑再世也不行。”
林昌疑道:“那你这是……”
何晏音色冷冽,“这十万人是用来退贼百里,等稳住局势,我在想法子从当地募兵。”
林昌很是好奇,“那也太快了些罢。”
何晏眼底些许狡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
接连数日,元荆都未有早朝。
如此,国家政务也便都成了奏章,源源不断的朝宫里递送。
何晏许久未有进宫,只在外头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元荆也准了调兵的折子,眼瞅着那十万人就要到京城,出征在即,何晏却也是不得不进一次宫。
且说这一日,何晏拿了请饷的奏章,进了宫朝御书房而去。
等到了御书房,何晏抬手,正欲推门而入,却正巧里头有人出来。
喜连看何晏一眼,弓腰垂首,不假思索道:
“大人,皇上已经睡下了,有事改日再议。”
何晏收了手,面无表情,“这样早,睡在这里?”
喜连表情极不自然,“大人有何吩咐,奴才定尽心传告。”
何晏道:“我要见他。”
喜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望大人体谅。”
四月夕照,落入狭长的眸子里,竟造出一股冷冰冰的温情。
目光越过喜连,何晏朝着那敞开的门板里瞧去。
殿里黑漆漆的,还未点灯火。
谁知道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一张脸又白的不像样子。
何晏轻叹口气,心底隐隐酸麻。
“罢了,将这个交予皇上。”
喜连闻言仰头,竟早就紧张的眼眶泛红,“多谢大人体谅。”
何晏将请饷的奏章递给喜连,“此番前去平寇,却也需些响银,皇上不必太过为难,能有便好,若是不够,我自己想办法。”
喜连接过奏章,“奴才定一字不漏的转告。”
见何晏迟迟不走,便大着胆子道:“大人请回罢。”
何晏见喜连如此,心头一凉。
垂了头,褪去悍霸之气,竟是颓态。
“皇上这些日子吃东西了么?”
喜连起身欲走,听的何晏这一句,便又转了身,
“回大人,皇上这几日好多了。”
何晏道:“身体可好?”
喜连道:“回大人,皇上龙体还算康健。”
何晏深吸口气,“既然如此,出征之日,望皇上能来送行。”
喜连低声一应,“奴才知道了。”
******
元荆六年夏,当朝一品督师斐清南下平寇。
元荆帝亲自于城外为斐清践行。
京城外陈师鞠军,金戈铁马,气势如虹。
朝廷文武衣冠济济,垂首立于城门西侧,拱手抱拳,声声道珍重。
何晏黑甲肃杀,领十万精骑,端坐高头马。
石道鸣沙,隐隐风雷之声。
远处那龙辇姗姗来迟,可终究还是来了。
何晏背对晨阳,五官都浸在阴影里,却掩不住的傲气分明。
待龙辇落定,华服的太监躬身上前,喜连轻一挑帘儿,自里头探身而出的天子,绛纱玉面,端的是无双风华。
百官叩拜,可在何晏耳朵里,却依旧是寂静无声。
只眼望着对面儿的元荆越靠越近,一双黑瞳寒灯似的,戾气横生。
何晏眼底近乎冷酷,却是暗藏炽热,见元荆走的近了,利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元荆立定身子,垂眼去看跪在脚边而的人。
凉风乍起,吹乱了人额前细碎的发丝,和那蟠龙腾云的锦缎,欲飞虚空;眼前是无尽闪着寒光的刀尖儿,硬声嗡鸣,绵延不休。
一边儿是衣炔翩翩,一边儿是红缨猎猎。
元荆冷声道:“望你凯旋而归。”
何晏漠然道:“臣,遵旨。”
第七十章:对战
而后,何晏翻身上马。
旌旗飘扬,上面如血纹绣,却是大大的一个‘斐’字。
何晏走了许久,忍不住回头,却见那龙辇依旧未有折回。
元荆立定一处,也正望向这边。
马蹄声声,那人刀锋不见。
落花簌簌,那人眉眼渐远。
******
连夜行军三日,总算抵达。
流贼闻大平援军将近,恐背腹受击,安营三十里外,伺机而动。
宁月关两鬓霜白,盯着何晏愣了好半晌,
“斐……斐大人?”
田崇光见了何晏,却是长舒口气,“何大人,你终于来了。”
何晏摘了盔,递给身后副将,“怎么不见赵立?”
田崇光道:“赵大人,前两日战死沙场。”
何晏冷冷道:“如此,也便免了寻他算账了。”
宁月关怔怔立在一边,欲言又止。
田崇光转头去看宁月关,“宁大人,我不是同你说了那事情原由了么,怎么见了人,还称斐大人?”
宁月关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抱拳,登时老泪纵横,
“将军,你可来了。”
话说太初年间何晏领兵北上是,宁月关还是其手下副将,这些年过来都如此称呼,何晏早已见怪不怪。
倒是何晏见了宁月关就想起他那凌人的女儿,态度很是冷淡。
田崇光愁云满面,“何大人,你只身南下,就不怕朝廷不稳?”
何晏道:“不如我同皇上递个折子,将你调回去,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田崇光在东南待这些时日,整日里担惊受怕,也是熬不下去,听何晏此言,掩不住的欣喜,可须臾之间又有些迟疑,
“话虽如此,但皇上不见得能同意……”
何晏一挥手,“久了不敢说,现在他应该还算老实。”
宁月关独自伤神许久,见何晏没半点反应,也哭的倦了,便以衣襟拭干眼角,
“将军,皇上太过暴戾,哪里比的将军众望所归,且将军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只在朝夕。”
何晏这才看他一眼,“你还这还有多少人?”
宁月关道:“眼下约莫一万。”
何晏惊道:“那两万援军这样快就给你糟践没了?”
宁月关眼有尴色,“将军,贼人每一回攻城,都死伤无数,能撑到现在,已属奇迹。”
何晏道:“城外头有多少敌军?”
田崇光道:“约莫二十万。”
何晏面儿微沉,“上城墙。”
宁月关一愣,“将军,不成啊,城墙上箭太多。”
何晏道:“拿盾上城墙。”
宁月关不知道何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绷一张脸,也不敢多问,只差人寻了几只铁盾来,捂着上了城墙。
待三人上去后,何晏一把拨开前头拿盾的士兵,单手搁在粗粝的墙头上,遥望敌营。
远处白帐点点,隐于苍翠之中,间或袅袅炊烟。
田崇光见何晏无事,便也大着胆子上前,“何大人?”
何晏手指虚空,“可有看见那些军帐?”
宁月关扯了脖子,“看着了。”
何晏一皱眉,“看这摸样,那二十万大军想来也是号称。”
田崇光思索片刻,“诚然,看那帐篷数目,却也不像是有很多人。”
宁月关道:“总比咱们多。”
何晏道:“你号称三十万,也能震慑敌心。”
宁月关道:“卑职已经对外号称三万……”
何晏斜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
田崇光道:“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出击?”
何晏冷哼一声,“出击?摸不清贼人的底细,我定不会冒然出征。”
田崇光道:“那依大人的意思……”
何晏道:“龟缩不出。”
宁月关稍稍侧目,“将军,怎么你也同老夫一样。”
何晏道:“贼人长途跋涉,北上攻城,必然比你我更耗不起,我等先示弱贼寇,待其忍不住主动出兵,再试探虚实。若强则分股而退,若劣则乘胜追击。”
田崇光些许迟疑,“何大人,卑职前日还收到林总督密函,道的是你答应借兵半月,望你一言九鼎,到期如数归还,这样一来,咱们也拖不起……”
何晏面无表情,“不用管他,我同他说话从来不算数。”
宁月关连连点头,“这个老夫能作证,说实在的,林总督守城可是更胜老夫一筹。”
田崇光动动嘴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自心里暗暗替林昌扼腕。
何晏转而面向田崇光,“接下来除了防固城池外,再挑两队人出来,日夜与城外宣传告示,道的是皇上龙颜震怒,指派三十万挥军南下,誓平东南。”
田崇光颔首应一声,“卑职这边去办。”
且说流贼知平军三十万援军已到,不敢贸然出击。
直到六月荷莲尖尖,莺鸣燕转。
流贼这才终于受不住,为防有诈,便派一万精骑前去试探。
何晏却是早就磨刀霍霍,只等一试。
宁月关守城半年有余,首次城门大开,何晏领精兵两万,直冲敌阵。
北疆,朔风苍鹰。
边城墙头立一将首,看一眼城外弯刀铁骑,仰天悲啸,道的是何贼误我,天神共愤,早死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