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何必呢，忧愁再大，是他自己的，无需让他人一起跟着烦恼。

而后，就在烛墓之盟不觉间就快要到期时，羲和也隐约察觉到一些不详的征兆。

妖魔一族的驻地方位，传过来的兵甲气越来越重了。而最后一次探望震回来的路上，他发现魔族的紫黑色战旗，竟然已经高高挑了起来。

“果然是要开战了，重新开战。”他这么告诉离。

“至少，铎洲目前还是安全的，我也不会被调遣去参战。”离既是安慰自己，又是安慰对方。

然而在安慰的言语背后，那些明显的担忧，还是输给现实的残酷了。

古陆纪年两千一百八十二年，夏末。

泽雀之灵从灵壤飞到铎洲，落在离的肩头，口中，衔着一片青绿色的，几近透明的龙鳞。

看着那带着悲哀低下头去的蓝色小鸟，离颤抖着指头捂住口唇。

“灵壤被占，木龙神被杀……辖地内凡人部落，原灵壤住民，和从垄原迁移过去的两个族群……无一幸免……”这是泽雀带回来的消息，那凄然的鸟鸣由离逐句译出，让羲和也听得紧张起来。

“这么说，这次要先对八大部洲下手了？！灵壤在魔族驻地东方，紧邻大海，他们是想先攻破灵壤，然后再分别北上南下，逐一夺取八大部洲，最后再包抄神佛驻地？！”

“可自从盘古纪年立下的规矩，妖魔不可擅动八大部洲啊！凡人居所，一直都是休战区域啊！”离这次是真的急了，他不能想象自己的子民即将承受的战争之苦。那不是凡人部落之间的争斗，那是神魔之战，凡人在这样的战争中，就如同蝼蚁遇到洪水和山火一般，毫无抵抗力，更没有半点存活的可能。

“这么说……龙祖所谓的大限之期……”全身都僵硬起来，离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去她的大限之期！！”刹那间从眼里冒了杀气，羲和眼看着泽雀飞走之后，一把拉住离的手腕，“这样，你尽快想办法把那几个凡人的部落迁移到里鬼界去，毕竟那儿有结界，很难被察觉到，就算大军压境，也可抵挡一阵子。然后……”

“然后怎样？”离凭直觉知道，这猫妖正在面临最艰难的抉择。

“然后的事，就要凭这把刀说话了！”牢牢攥住月灵刀的刀柄，羲和咬紧了牙关。

“我……不想让你被迫与族人拔刀相向。”眼圈红了起来，离低头握住羲和的手腕，把那只手从刀柄上一点点挪开，“就算妖魔入侵八大部洲，杀龙神，屠凡人，可那毕竟是……”

“见鬼的龙神凡人！出了铎洲，他人死活关我屁事！！”真的急了眼，羲和一把揽过那火龙神，发泄一样的重重吻了对方一下，“知道你不可能跟我去魍林躲着，那你就放心把镇守铎洲的事交给我，只要我在，决不让妖魔兵将跨进你的领地半步也就是了！！”

听着那样的话，一贯矜持的火龙神突然没了平日里的温和，他死盯着羲和，看着那已经让他太过在意的男人，而后拉住那黑衣的领口，凑过去，给了对方一个灼热的，认真的亲吻。

“镇守铎洲，是我的本分，你肯帮我，那你我就并肩而为之。我去想办法让凡人部落迁进里鬼界，你快去让你儿子离开铎洲！若是……你信我的话，就让他去泠丘躲避，那儿距离神佛领土最近，又地处偏僻，历来没有妖魔一族居住，反而更加安全。”

“好，我们各自行动。”没有更多言辞，羲和点了点头，叮嘱对方要小心，便直奔里鬼界而去了。

他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泠丘，又赶回来帮离守护迁移中的凡人部落。辰丘山中的鸟兽格外安静，似乎也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连虎豹都躲起来了。”离皱着眉，小心探查着山中动静。

“嗯，妖气越来越近。”羲和下意识的用指尖滑过月灵刀的刀鞘。

凡人部落迁移，总共用了十五天。

离几乎不忍去面对那些脆弱的生灵目光里的恐惧，甚至族长和巫师都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完全信赖，完全寄希望于他这铎洲的主人，这样的情感，离觉得快要承受不起。

他是个失败的龙神，他不配做苍洋的骄子，大战在即，连封魔枪都没了的他，再也拿不起任何兵刃的他，所能做的，就只是带着他的子民躲藏。

他甚至无力迎敌。

就算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守护是两个人的事，可现在羲和是他能守住铎洲的唯一希望。

神佛的救兵何时能到还未必，他不依靠羲和，又能依靠谁？

“我真是丢尽了龙神的脸面啊……”苦笑着自言自语，离拽住身旁那男人的衣袖。

“你又胡思乱想个没完了。”安抚一样的摸了摸对方的脸颊，羲和扭过脸，看着密林的北方。

又过了十余天，妖魔大军，从辰丘以北，跨越玄河，逼近了铎洲。

为首的，是血剑魔，和缥缈无影。

“迎接”他们的，是羲和。

“几百年没见，两位先锋官别来无恙啊~？”带着冷笑，藏匿了所有复杂的心情，一身黑衣的羲和站在辰丘最高的峭壁上，在对方惊异非常的目光中缓缓抽出腰间月灵刀，“若是两位念及旧时并肩沙场的情谊，就此作罢折返回去，我不胜感激，他日定将报答。若是非要撕破脸闹个地覆天翻……我这把三百年没吸取过血腥味的刀，今天就算是要喝个酩酊才痛快了！”

说明：辰丘，大战前夕。已经没了南国宝地的明媚阳光，在阴云密布之中，羲和一人面对妖魔兵将上千，那都是他的族人，那带队的先锋官，曾一直和他并肩沙场。

第三十四章

那是一场神佛见了都要战栗的厮杀。

羲和一人，对阵妖魔两位上将。

从没想到这猫妖还活着，更不曾料到这猫妖成了叛徒，血剑也好，缥缈也罢，在惊讶过后尽是震怒，跟着，便是不杀之不为快的猛烈进攻。

羲和起先只是抵挡，但渐渐就觉得有几分吃力。缥缈无影咒骂着嘶喊着扑过来要至他于死地时，羲和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

而紧跟着血剑魔的长矛刺伤了他的肩头，血涌出来的刹那，那猫妖血脉里压抑了太久的杀机，全都喷薄而出。

伴随着一声嘶吼化为兽形，黑色的嗜血猛兽跃过缥缈头顶，先是一甩尾稍，撕裂了空气的同时抽打在血剑的左眼，被那股力量瞬时打得眼眶血流如注的血剑惨叫一声跌落云头。羲和紧跟着一个回身，将那意图扑过来的鬼族女先锋硬撞向辰丘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白色山崖。

受不住高温的缥缈无影被压在山崖上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拼力想要挣脱压着她肩膀的一双利爪却总是失败。杀红了眼的羲和张开口，朝着对方的脖颈就要一口咬下去。

但缥缈绝望中的嘶喊，却让他刹那间停住了动作。

你我本是同类！羲和，你忘了我们曾经一同以猎杀凡人为乐，以砍下神族兵将头颅为荣了？！！你这个叛徒！！天妖大人不该让你做他的战将！你是全天下妖魔的耻辱！！你有本事杀了我！！在你欠族人的血账上再加上一笔！！要杀你就快一点！！咬碎我的喉咙给我个痛快！！来啊！！！

那是世间最凄厉的鬼叫。

愤怒绝望之中的缥缈脸上凌乱的血迹和泪痕让羲和再也没有下得了杀手。

烛墓河畔，抱着碧云蜚痛哭失声的缥缈无影带给他的震撼还在，对神佛的仇恨在那时燃烧到最为炽烈。妖魔也一样有悲喜，悲喜也同样鲜活同样真切！而现在，他又和那些意图对妖魔斩尽杀绝的神佛有什么区别？！！！

叛徒！叛徒！！！

眼里霎时间涌现出莫名的恐惧，羲和赫然松开了压制着缥缈的利爪。

他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而就在他刚刚化为人形，想劝说对方撤兵离开铎洲时，从辰丘谷底重新冲出来的血剑魔，就已经站在了他背后。

那狰狞的魔族先锋官，半边脸全是殷红的血。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的血剑，扬起手中长矛，对着羲和背后奋力刺去。

被魔族的长矛刺穿胸口时，羲和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剧痛。

那是同族相伤的，最深切的苦楚。

咬紧牙关，一把攥住长矛的前端，羲和用尽力气掰断了那紫铜锻造的兵刃，而后回过身，抬起手，一刀砍断了血剑的手腕。

然而，他已经没有更多力气迎接更残酷的厮杀了。见主将重伤，眼看着就冲杀过来的妖魔兵卒，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的。

胸口还插着半截长矛，眼前渐渐发黑的羲和甚至没了力气将那正一点点往他血脉中渗透魔族死咒的兵刃拔出来。

大军正在逼近，弓箭手已经瞄准了他。有毒的翎子箭带着风声而来，牢牢钉进他的脊背。

脚下一软，直直跌向山崖之下时，羲和能记得的，他所见的最后景象，是一条赤金色的火龙正从里鬼界腾空而起，紧跟着，漫天火海就笼罩了他整个视线。

那是离的绝命火。

那是可以将苍洋海水蒸干的，龙族自杀式的最后一搏。

小火龙，你真傻。不是说好了让你守着里鬼界吗，谁让你擅自跑出来救我的？你真傻……

羲和闭上金色的眼，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紧随其后的，便是无尽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于黑暗中多久，像是一时半刻，又像是已有千年。

终于再睁开眼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周围不是人间的景致让他以为正置身什么轮回之所。

宽敞的大殿，高耸的廊柱，朱红色的雕花窗，窗外缭绕的雾气从镂空的纹样间渗透进来，又被滑过窗台的清风吹散。随着风，几片鱼鳞般细小的血色花瓣落在窗台，继而又轻轻飘落到青石地面。

周围听不见半点声响，羲和试着起身，却在已经做好了忍受剧痛时，惊异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毫无痛苦。

“莫非是真的死了吧……”诡异的发出一两声低笑，他摸了摸原本血流如注，此刻却已经基本止住了血的伤处，再抬起头来时，从大殿外，正走进来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羲和愣住了。

他从没见过容貌如此超然的人。

那是只有从未经过一分尘世喧嚣的人才会有的神态。那是凌驾于万物之上，掌控着一切，连悲喜都不会有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和这个人面对面站着，就算不可一世一如他羲和，都会情不自禁想要躬身跪拜。

“你……你是谁？”想尽力分辨对方的身份，却嗅不出半点妖魔或是神佛的味道，这个人，难道已经高深到让人难以感知了？！

“血止住了？”那男人并不看他，也不曾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句，而后便迈步走到大殿窗根下，将手里抱着的一束枝条插`在高大的白玉瓶之中。

黑色的枝条，血红色的花朵，白色的镂空花瓶，还有旁边白衣的男人。

这样的景致，想必没人见过。

男人一头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赤着脚踩在青石板地面上，每走一步都毫无声息。

“你到底是谁？！这儿是哪儿？！”羲和猛然想起自己坠入黑暗之前最后见到的所有，瞬间就没了定力和耐性。

“你是‘入侵者’，不妨先自报家门吧。”对方轻声开口，平和的腔调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

“……羲和，我叫羲和。”咬紧牙关，干脆报上名来，羲和小心和对方保持着距离。

“嗯，羲和，魍林的猫妖，对吗？”

“你认识我？”

“有点印象而已。”

“你何时见过我？！”

“不曾真的‘见过’。”挑起嘴角，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那白衣男人淡淡开口，“你正置身虚空之中，在这里，你能体察万物，却无法被万物感知到。在这里，时间几乎不会流动，但控制着世间万物的光阴都要经由我手保持始终如一的运转速度。可能你听说过我。我叫倏，世人常称我为白马太倏神。”

听见那个名字，看着对方那双和发丝一般漆黑的眼，羲和刹那怔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说明：羲和落入虚空之前见到的最后景象，是被离的绝命火烧红了的铎洲的天空。

第三十五章

白马太倏神。

这是传说中的存在。

从羲和还在幼年状态时，就听说过这没人见过的光阴之神。万物的生与死，都遵循着他手中流过的每一点一滴的时间，这地位仅次于盘古的神灵，比他足足年长三千余岁。而此时此刻，那多少人耗尽力气想见到却找寻不到的虚空中的男人，就正站在他面前。

“你是偶然落到我这儿来的。”太倏神淡淡开口，“虚空和外界本无瓜葛，只是偶尔会因为大地气脉变动产生开口，以往都是鸟兽无意间闯入，你是第一个妖类。”

“是妖类，怎样？你要杀我向神佛邀功？”羲和眯起眼。

“杀你？”那淡然的男人突然笑了，“我只能掌控时光，但你毕竟是不死的妖类，你的时间就是永恒。我若想杀你，只能让你的时间倒流，重新回到魍林里那一团妖气的状态。可即便做得到，我也没有邀功的乐趣。神魔之间的争斗与我无关，那些都不曾见过我的所谓神佛，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听见这样的话，羲和稍稍踏实了一点，他叹了口气，问对方虚空的出口在何处。

“你离开这儿，很快就会死的。”格外平静说着，太倏神拢了一把漆黑的长发，“你的伤还没愈合，离开虚空回到现世，会马上血脉倒流。”

“可我必须回去！”

“去见你那火龙神？”

“你……”本想说一句你如何知道，却突然想到对方刚才所说的在虚空中可以体察万物的话。收回后头的言语，略作沉吟，羲和再次开口，“他用了绝命火，现在生死未卜，我要去找他。”

“他还活着。”

“你看得见？！”

“何须看，他的火之元灵未灭，只是气息略显虚弱罢了。”

“可……妖魔尚有大军压境……”

“已经被神佛的救兵驱散了。”

“真的？！”

“信与不信，随你。”

“……那，我何时才能去找他？”压制着情绪，羲和咬牙切齿问。

“我不知道你何时才会痊愈。”

“那你就先借我一席之地养伤。”

“我的大殿……从没有借给外物停留的先例。”

“说我出去就会死的是你，不让我在此逗留的也是你！果然是神族，都有说话不明不白的臭毛病！”突然恼火起来，就算气息尚且不稳，还是骂了几句，羲和边抬手用妖力修补残破的战衣边扭脸看向窗外。

太倏神起初不语，见那猫妖是真的来了脾气，竟轻轻笑了。

“妖类果然暴躁啊。”戳穿了对方，惹来一阵满是杀气的眼光，太倏神一声喟叹，转过身往外走去，“只要不给我添麻烦，等你伤口好转，就快些走吧。我一个人清静惯了，不喜欢纷乱。”

羲和暗暗咒骂着神族那一幅高高在上的态度，却又不得不几步追上去。他还有必须问清楚的事情。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和离见面吗？我必须确认他平安无事！”

“你……”似乎不大明白更不能理解对方这种坐立难安的焦急究竟从何而来，太倏神略微皱了一下眉心，而后示意羲和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