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羲和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喜欢无论如何都会拐到最受不了的那个话题上去，然而再仔细琢磨离说的话，又悲哀中突然觉得有几分道理，更体会到一种不许他反对的决绝。

终于没找到任何拒绝的借口，他点了点头。

“好，你想怎样，我都答应。”抱着对方细细亲吻，羲和在和那火龙神四目相对时格外认真的开口，“只是，你不可耗力太多，只提供一点火之元灵就好。”

“嗯，我自有分寸。”

润湖边，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谈着无关痛痒的话，羲和给离讲述虚空之境和那白马太倏神的模样，离则给羲和讲述里鬼界之中那些看似渺小的凡人，如何在没有了耕地和大半牲畜之后，如何相互扶持顽强生存。

他们一直谈到很晚，而后便在湖边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离睁开眼，看见羲和正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抬着手，在半空轻轻画着什么。

“羲和？”叫了对方一声，离凑近了些，看着那团浑圆的气体。

“我做了个简单的雏形出来，就差你的火之元灵‘烧’一下了。”笑着揽过对方，羲和指着那团肉呼呼的虚幻的东西，在中心部分小心开了一个空洞。

“就从这儿？”

“嗯，来吧。”

“好。”带着几分新鲜感，离坐正之后，抬起指头，闭上眼，屏息凝神，将自己的火之元灵一点点化作朱红色的气息，从指尖渗透出来，慢慢灌进这空心的小口袋里。

不过巴掌大的小小气团很快就被填满了，羲和在那灼热的元灵气溢出来之前，就封住了那个刚刚打开的小孔。

“做成龙形还是猫的模样？”他问离。

“猫吧，龙形太过显眼，多有不便。”

“嗯。”应了一声，羲和就像造就第一个儿子那样，在气团上方弄出两个尖尖的耳朵，又甩出一条小尾巴，点开了眼睛之后，等着那气团自己动起来。

最初，只是一片安静。随后，原本应该自己长出猫的形状来的气团，却只是颤动着改变了颜色。那羲和苍白的妖气逐渐和内部朱红色的火之元灵融合到一起，原本按照设想应该长成有一双红眼睛的白猫，最终成形时，已经是一只琥珀色眼睛，赤金色毛发的毛球了。

这毛球比之前的白猫小了不少，长相却在稚嫩可爱之余，更透着几分“混血”的妖冶。

毛球细声细语叫了一声，而后就突然从半空掉在了草地上。

“急什么，摔疼了吧。”没辙的笑着，羲和伸手让那急着凑过来撒娇的毛球爬到自己掌心，而后递到离面前。

已经没了言语，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愉悦的离接过那小小的，温热的毛球，包在自己两手之间，而后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说明：在辰丘润湖畔诞生的毛球荧惑。那时荧惑还不是荧惑，他那个偷懒的老爹不给他和辰取名字。于是这红毛球就一直被叫做毛球，直到后来被女娲收留。毛球和他哥哥不一样，总是长不大的样子，喜欢晒太阳，看到爹爹们一定会马上扑过来撒娇。

第三十八章

羲和守着离，守着那新生的毛球，度过了不到两年光景。

他动用了些许妖力，限制了新生小猫的心智，让这孩子不至于像长子一样长得太快或是对他和离记忆太深。

他觉得，这是对毛球好。

“现在他的心智就像真的幼猫一样，如果你我都不在了，他会很快忘了咱们。我宁可他在山野间像真的猫一样乐得自在，也不想让他日夜哀叫找寻咱们的踪迹。”这是羲和的解释。

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一对苦守着最后一点欢乐光阴的男人，和一只不懂得两个大人身上的哀伤，只知道快乐玩耍撒娇的赤金色毛球，共同熬到了神魔之战结束。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了。

妖魔试图包抄神佛领地的举动以失败告终。

虽然八大部洲只剩下南方铎洲的主神幸存，其他全部战死，但最初汹汹而来的入侵者，最后的结果，却惨痛到了极致。

这并非神佛兵将强大到何等程度，而是妖魔屠杀凡人的行径，最终惹怒了造物神，女娲。

眼看着自己的子民几乎被赶尽杀绝，一贯温柔仁慈的女神以可以将古陆沉入大海的愤怒，对妖魔大军下了杀手。

善与恶，对与错，就在那一刻，已经无法区分了。

也许最初只是想要自由的妖魔一族，最后，却成了名正言顺的凶手。

凶手，不被诛杀，又当如何？

最强大的魔族在最后的战役结束时，仅剩不到百人。根本连休战协定都没有资格再提出的诛心狂魔，最终选择了隐退。他的残部，有的，成了神佛的随从坐骑，有的，则回归深山再不露面。

妖类的抵抗比魔族持续时间长了几个月，于是代价也就更为惨痛，首领精灵天妖战死疆场，仅存的残部被神佛兵将几乎杀光，剩下的，也只是老幼病残无法再战。

鬼族继天残地缺携怪族退出战争之后，被神佛降伏，没了九幽圣宗，又没了缥缈无影，整个族群被打入地府，由神佛掌管控制。

古陆纪年两千一百八十四年，早春，持续了已经太久太久的神魔之战，告终。

八大部洲被重新划分，换了主人，原来妖魔的地盘，也都由神佛接替。但大地已经由于旷日持久的争斗遍地狼烟。自恃功高的神佛不再愿意逗留在地上，于是，佛主西天，神主中天，除镇守各处的神灵之外，有着“盘古之躯”的创世神佛，都已经远去了。

九大神魔中，唯一留下来的，是造物主，女娲。

她无论何时，也不忍离开自己的子民。就算岁月更迭时代变迁。

羲和想，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的慈悲。为了子民，可以开杀戒，为了子民，可以牺牲自己，这才是并非虚伪和说说而已的慈悲。

天界由神佛统治的那年，世界进入新的轮回，主神纪年开始了。

那一年，里鬼界被解散，铎洲的凡人部落重新迁回荨地，继续生息繁衍。

那一年，亡魂开始由地府的鬼差引导进入鬼界，再不需撑着船的白衣少年。

那一年，铎洲易主，新神到来之前，已经憔悴到没有力量维持南方大地热度的火龙神，那独角的火龙神，预感到自己真的如龙祖所言的那样，气脉将绝了。

他在坚守着帮最后一批迁回原住地的凡人安顿好住处之后，回到火神殿，羲和在那儿等他。

“毛球呢？”看见那男人，他淡淡笑了。

“不知道去哪儿玩儿了，不过应该就在辰丘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大致方位。”

“嗯。”点了点头，离凑过来，凑到最近，伸出手，抱住了那男人。

起初纠缠的亲吻并不需要什么暗示，那只是目光交汇时的必然，而当羲和感觉到那一双手正在解开他的腰带时，事情就没亲吻那么简单了。

“你刚刚忙过……不累吗？”他有点不忍。

摇了摇头，离不语，只是浅笑。

那一次，羲和前所未有的温柔。

爱`抚和碰触全都那么小心，如同在怜惜天下至宝。羲和听着那缭绕在他耳根的低语和轻吟，只希望这让他神魂颠倒的声音，能始终不会消散。

整整一夜，离尽情索取，不管是拥抱，亲吻，还是更深入的侵略，他都要不够一般。

羲和每次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了”，他都只是摇头，然后闭上眼，勾住对方的腰。

直到将近黎明，那火龙神才带着已经让人有几分慌乱的微笑，凑到羲和耳边说了声“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紧跟着，他在羲和质疑之前，扶着对方的肩膀，跨坐在对方身上，自己缓缓降下身体。

再一次被那灼热的内部包裹住，羲和忍不住一声低吟。

他看见对方脸上滑过的泪，看着那清澈的咸涩的水滴落在自己胸膛，却始终不忍说出心里已经太过清晰的那个预感。

红色的长发缠在苍白的指间，那琥珀色的眸子和金色的眼视线交汇久久不肯离开。

“我不怕等。”离把脸埋在羲和胸前，湿润的触感就格外明显，“我只想带着你的感觉赴死，然后等你把我重新带回来。”

这是天亮之前，离对羲和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就在太阳跃出苍洋海平面之前，那火神，已经穿着锦袍，走到龙礁最前端去了。

羲和跟在后头，想靠近，却突然听见，就从离的口中，正缓缓唱出一段熟悉的旋律。

那是他听不懂的，龙族的古老语言。

那是他曾经听过的，龙族的低声吟唱。

龙只有在诀别时，才会开口唱歌。

那是诀别前，最后的声音。

天之遥遥，地之迢迢。月之凛凛，日之昭昭。别于云萦，消于雾袅。莫留，莫留，行之渺渺……

……

羲和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离回过头给他的一个笑。

而后，那曾给了他无比温暖的龙神，在下一刻，刹那间化为朱红色的微尘，随着苍洋的海风瞬时飘散。

绛紫色的锦袍翩然落在苍白的龙礁岩头，紧跟着也一同被盘旋的风卷到半空，落向海面。

……

羲和那时，那刻，再扑过去抢，却已然什么都抓不到了。

一颗躲过了阵风的微尘轻轻飘落，然后在他伸出手去接时，轻盈的，轻易的，就穿过他的掌心，落在地上。

赫然发现自己也已经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羲和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坚硬的海岩并没有弄疼他的膝头，他已经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就如同在虚幻之境的梦中。

而当他前所未有的，有了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时，才发现变成影子的自己，再也流不出哪怕只是一滴凄冷的泪。

苍白的太阳升起来了，没了龙神的苍洋却不再碧蓝，没了龙神的铎洲，也终于，不再温暖。

说明：失去了龙神的那一年，铎洲第一次迎来了冬天。苍洋第一次结冰，而对于羲和而言，最可怕的，是心里的凄冷。

第三十九章

羲和一直留在火神殿，久久不肯离开。

直到那被限制了心智，两岁了还只是毛茸茸幼猫的小毛球凭借本能找到他。

那赤金色的小猫凑到他脚边撒娇，但怎么都抓不到他的裤脚。

心里疼得翻了倍，羲和皱着眉，看着自己和离造就的小东西四处寻找离的踪影，迟疑许久之后，咬紧牙关，站起身来。

他带着那毛球，离开了火神殿。

离开了龙礁。

离开了铎洲。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照顾他？”魍林的山崖上，震看着已经成了影子的羲和，又看了看旁边正抱着他的尾巴玩耍滚动的毛球。

“照顾，未必，只是想让他藏身魍林而已。”羲和边说，边带着极为复杂的心情环视着周遭曾经那么熟悉的景物。

“那你呢？不留下？”

“我要去搜集离的微尘。”

“微尘……”震低声念着，而后扭过脸去，“我当初想要让他远离战场，可最终，还是没能救他。”

“害他的是我。”震为了离落泪的时候，羲和能做的，只有叹息。

“那微尘，多久才能集齐？”

“不知道，也许千年，也许万年……”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龙君的微尘？”

“朱红色的，还带着他的莲花香……”

“……”

“……”

“集齐之后，又当如何？”

“想尽办法重塑他。”

“你有那样的能力吗？”

“我的影子还在，尽力维持修行，能力早晚可以恢复的。”

“那你又把龙君的微尘藏于何处？”

“藏在这儿。”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羲和挑起嘴角，一声苦笑，“现在，这儿空了，正好可以用来放东西。”

说完那句话，羲和离开了。

最后看了一眼柔软的赤金色毛球，他离开了魍林。

他想先去泠丘找他的大儿子，但泠丘只是一片空寂。不知那白色的大猫去向何方，却能感知到明显的存在感，羲和略微放下心来。

长子还在，活的好好的，早晚，会重新遇见。

好在那多多少少继承了他的本事的新生猫妖懂得如何在林莽间生存。

而现如今自己这个样子……也着实没脸见他啊……

收起凌乱的心思，羲和边从头开始调理自己的气脉，边开始了收集火神微尘的过程。

他不知道这过程需要多久，但他想，龙祖望舒所谓的“只要等，不管千年万年，好事终究会来”，不可能没有道理。

他偶尔会回魍林看望震，或是暗中看着那只懂得扑蝴蝶捉蜻蜓，仍旧长不大，却已然忘了他这个爹爹的毛球。

这样也好，至少，遗忘没有苦痛。

然而羲和本以为会就此平静下去的事态，并未真的长久平静。

又是三百年之后，一直让神佛耿耿于怀的魍林，最终被攻破。

震在最后一刻把那毛球藏了起来，自己却被囚于虎山。

魍林最阴森的一座山，那名字似乎就像是专门给他预备的。

他是神的叛徒，所以，现在要做神的囚徒。

“我的力量，打不开你身上的咒符。”皱着眉看着被封禁在山洞里的震，羲和满是焦虑。

“那就让它锁着好了，我正好可以安安静静休息一阵子了。长久以来，都太劳心。”喟叹一声，震放弃一般闭上了眼，“对了，你儿子，被女娲收留了。”

“女娲？！”羲和不敢相信。

“嗯，女娲在神佛要把魍林里的妖魔赶尽杀绝之前过来求情，说魍林的妖魔毕竟从未伤人，事做得太绝，终归不好。神佛收兵，她看见你儿子太幼小，就带走了。”

羲和好半天没有半句言语。

他只觉得，那一刻起，他可以放下对神佛的所有偏见了。

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各有善恶，任凭谁，也没资格一概而论。

而后，就在女娲收留毛球的同一年，伏羲氏云游天下回到故里，与女娲联姻，羲和才在事后得知，他那失踪了太久的长子，这几百年，竟然始终跟在伏羲身边。

“想来必定是在我去泠丘之前，他就跟着走了。”羲和靠在囚禁着震的山洞石壁上，“也难怪，那时候我已经成了影子，他妖力还不够强大，感知不到我的存在了，大约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什么生死，什么感知，你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震闭着眼。

“你是真的想要清静吗？”羲和这么问着。

震半天没有回答，只是甩了甩尾稍，而后抬头反问羲和收集微尘的情况。

“我现在已经可以凭气息把他的微尘吸纳到这儿来了。”指了指那他早就说过要用来容纳微尘的心口，羲和有几分喜悦，“再过些年头，我应该就能亲手触摸到。然后这样继续下去，我也许还能做出随身携带的一个类似太倏神虚空之境那样的小空间，找到新的微尘，就放进去，直到集齐。”

“……你是铁了心要重塑他的吧。”

“是。”

“那就别中断。”

“放心，不会。”

“嗯。”震应着，再次闭上眼，“你走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好，我会再来看你。”留了这么一句话，羲和离开了。

而这次离开，他许久没能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