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靖凌有些不忍再看。
「是否……能当你……不恨……了?」指尖贴上小叔脸颊,圣上喘着气,竭力想将话说完整。「宫……」
「是你要我回来的不是吗?」泥偶般无欲脸庞扬起轻浅笑意,心死一般,「你明知这代表什么。」
「……我……想问……」圣上似没听见,一迳地问:「若有来……世……你愿……」
「……我不晓得怎么答覆。」打断圣上质询,小叔坚定说道。「但我想,你要的答案,与我想的……不一样。
」
口吻了然恬淡,再平静不过:「森罗殿外地狱十八层。像我这般罪孽深重的人,轮回来世太远、太远。」
「宫……」
「你晓得吗?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他浑身染血模样。」闭上眼回忆过往,刻意放慢的语调听来很远很远,
「还有,横梁下我爹死不瞑目尸首。」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
拿开贴在颊畔的手,小叔腕间交错伤疤无比刺眼,靖凌想起怀宁转述的:「他在身上划一刀,便要杀他家一人
。」靖凌觑瞧小叔神情,却仅见着沉着淡漠,半丝情绪皆无。
「我只是想……再与你看……鼎湖畔那……荼蘼……」带了点哭腔,近乎哀求。
「鼎湖已经不在了。」不顾圣上脸上震惊哀戚,小叔敛下眼:「我走那年,太后就命人烧了它填了湖。」
「……骗……人……」
「已经不在了。」字字和缓,宛若吟唱。「……你会后悔吗?」
圣上双眼暴凸,直瞪着眼前之人,张口一开一阖急促喘气,似岸上鱼。
靖凌连忙上前探看圣上情况,扬声唤来外头当值御医。
圣上扯着前襟喉头,似想说些什么,却仅能发出不成调喘鸣。青逢公公伙同两名御医赶忙上前,要他们先离去
。
小叔侧过脸,低声道了句:「我走了。」起身朝他颔首示意。
「别……走……」圣上使力扯住小叔衣角,呛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断断续续乞求,「……宫……
爱……」
「当年我也同你说我爱他。」解开圣上的手,小叔眼神很冷,半点同情皆无。
圣上激动得说不出话,几声呼唤不成,情急下便昏厥了过去,吓得御医连忙探看脉搏。
「走吧。」话说得毫不留情,可扣按他手臂的指掌却是不住发颤,靖凌垂着眼,不愿将小叔面上神情读得太明
。
「宫大人,请留步。」
靖凌以为在唤他,回头一瞧才见两鬓花白的老御医双膝着地,直朝小叔叩首,「算老臣求您,留下陪陪圣上。
」
小叔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戚老,我以为……当年事情你再清楚不过。」
「当年圣上或许用错方法,可他也付出代价了不是吗?」老御医哭得老泪纵横,颊畔花白霜鬓散乱不堪,「若
非当年那刀伤了脏腑落下病根,圣上他……」
「宫大人,圣上訩不了多久了……」
「……」
见小叔神色不动,老御医气勃勃辩驳:「宫大人,这些年来圣上他是真的……」
「我留下陪他。」打断老御医话语,隐隐不耐,「就当为刺他那刀赎罪。这般……
总行吧?」
瞧见那双眼底疲惫难为,靖凌低头掩去鼻酸;若不给自己理由,只怕连留下都是种痛苦。
「宫大人,老臣代替圣上感谢您。」老御医连忙叩首。
「戚老,我知晓你当他亲儿,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亲儿戚诠?」小叔上前扶起老御医,低声劝道:「或许,
这不该由我道出口。」短暂提醒罢,小叔不愿多说,老御医也不愿多谈。老御医弯身行礼,转而协助青逢公公
照料圣上。
扬武将军戚诠与父亲情不合已非新闻……靖凌不由得想起自个父亲,忆起过往心结。小叔说父亲如今很好,那
……觑瞧小叔淡漠侧脸,霎时,许多不愿细想的事实汹涌席卷而上。他想帮阳焰,想成他助力……毋庸置疑。
可若真待阳焰称帝……他该,何去何从?这般……仍不晓得该称为何的情感,将何去何从?
「靖凌。」
小叔喊了他的名,唤回他神智。靖凌倒抽了口气,冷冽空气撞击胸口的疼让他顿时清醒,现在不是烦恼那些的
时候。靖凌赶忙应声,不让人察觉异状。
「……得晚些才能与你谈。介意吗?」
靖凌摇头。
「但我想,你已经知晓不少了。」
迟疑了会,靖凌颔首,旋即又摇头。他知晓的不过是转述,个中实情与交织爱恨旁人难领略。他想,圣上不过
略略带过,再经怀宁传话,他能推得的不过皮相。只知这份情感,伤小叔很深、很深。
「我会再与你说,先回去歇息吧。我暂时……留在宫里陪他。」小叔欲言又止,显露些许情绪,嘴角扬起的笑
带了一丝解脱快意。「……兴许,这便是最后了。」
谁的最后?是圣上的?还是……
没待得他开口,小叔接着再道:「对不住,还让你特意陪我进宫。」
太过的客套让他错失质询契机,小叔似也无意让他多问,语气和缓说着回府歇息,要他别太劳累。
咽下满腹疑问,在青逢公公与御医催逼下,靖凌也只得乖乖离去。
他其实,不需要同情。
尤其是来自宫靖凌的同情。
宫靖凌是在意他了,可那在意里,有多少爱情?
他不需要他的同情。因他早猜得会有这般下场。
他不过做了选择。
在母后与怀宁间,做了选择。
震天哭喊哀求仍在耳际回响,眼前玉楼金殿却已四无人烟。
深墨哀戚化入夜空遮去星月,翾风回雪纷飞絮白,似凝在天际落在檐牙的泪。
首次明了,原来,悲痛愧疚嗅得着味道。同那一殿血腥。
阳焰昂首,任冰凉初雪消融沾湿面颊,代替他未能哭出的泪。
他不能让人瞧见他的软弱,不管怎般时刻。
因此他仅是闭上眼。
「焰儿,母后对不起你。」
眼前再次浮现那沉静面容,他咬紧牙,想将那张容颜映在脑海中,不愿忘却。
「没想到仍是拖累了你……母后……真想见你登上那皇位。」
那是他首次见着她眼角噙泪。脱去母仪天下威严冰凌,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
「是母后害了你…… 母后不求你原谅,因那是母后择的路。有些人若不杀,只怕威胁咱们母子安危。因此,
母后从不后悔杀了他们。」
明知道自己没资格这么想,可聿书跟蝶衣……又何错之有?
母后扬起一抹了然的笑,「这宫廷,不就是这么回事?」
啊啊——他晓得,他怎么不晓得。
「你已经尽力了。」
尽力?他不是尽力,他不过做了选择。
保住怀宁,而非母后。
老四这着乱了他计划,不仅害他丧失得力左右手,更让他受制锦阳宫内,他忖度筹划了那么久,弹指间付诸一
炬,千百种方法也皆失了功效。
如今想起,仍是不住愧疚,是他轻敌。
「这些年来,错待你了。」
有些话,或许真得到了生死之际才道得出口。却也再没机会弥补。
「若能重来,母后……」
自有记忆来,最初、也是最后的拥抱带了些微颤抖生涩,温暖得令他险些站不住脚。
她有那么多不好,做了那么多错事,可她终究,是他娘亲。
「怀宁就交给你了。」
短暂拥抱后,她挺直背脊,訩持着皇后威仪骄傲走入房内,独自面对那盏毒酒。
他能做的,唯有屈膝长跪目送她离去。满心愧歉内疚说不出口。
在雁寒失手没来得及夺得那药之时,他便能猜得这般结局。
只是他总有期盼,期盼父皇能念着夫妻之情多饶恕母后些……可他也明了那些年遭母后杀害的,除他未来得及
出世的皇弟,还有好些个妃嫔宫女。要父皇怎能不怨怒?
兴许父皇已够仁慈,一只圣旨,一盏毒酒,便了结了母后这一世沉浮。
不愿深思。他不想多恨。
父皇或许不是个好父亲,或许不是个好皇帝,可他不会忘记父皇对他的肯定。
这宫廷里亲情本就淡薄,父皇也好母后也好,都不及他身旁心腹来得亲腻。
他想,他永远没办法原谅,为自己私欲、为替下任皇帝铺路,父皇这些年来不停迫害削灭世家。
只是现在,似都无了意义。
眼前已落了一地雪白,腿胫因长时跪地发麻,他仍是挺直腰杆。
他在等。
97.
顺王府。
一步一踱,彳亍徐行至府内戒备最森严之处,承恩朝护卫随意打了声招呼,泰然自若跨过门槛。
待承恩走了几步,护卫这才追上仓皇阻止:「殿下,主子吩咐了不得……」
啐了声,还以为他们不阻挠。承恩停下脚步,微微偏头无辜笑笑,「我晓得四哥说过什么。」刻意加重语气说
着四哥,「我可不是外人。」
「可主子他……」护卫为难看着眼前这小主子,主子待这小主子不差……不晓得是否是破例让他……
「四哥晓得我必不叛他,你们胆敢疑心我?」承恩冷下脸,语带威吓。
「小的无这般意思,只是主子吩咐……」
「我不过找里头那人说些家常话儿。」见护卫动摇,承恩乘胜追击,漾出绝美笑靥,「就一会儿,不会让众位
哥哥们为难的。」
刻意算计出的笑楚楚动人,护卫个个瞧得目不转睛,面面相觑,无人拿得定主意。
「四哥怪罪下来有我担着。」不愿见着护卫眼底邪念,承恩摆了摆手,甩开身后护卫,加紧脚步往屋内走。
不顾屋内之人讶异眼神,寻了张绣墩,承恩一屁股坐下,双手訩住下颌,孩子一般。「我一直很想与你聊聊。
」
锦雪原趴伏榻上,见承恩似是定意与他质询,只得起身坐在床沿。「我不晓得我这般低下仆役……有什么好让
皇子殿下在意的。」
承恩撇撇嘴,也不反驳,「听说你原先是怀宁身旁太监?」
犹豫迟疑,锦雪反问:「幸悯……没同你说吗?」
承恩耸耸肩,「你晓得四哥那性子。」
「……」锦雪以为,幸悯信任这失而复得的皇弟,看来,也不若他想的那般。
承恩挑起眉,「我很想知道,究竟怎般人会与四哥一道。」
锦雪失笑,「说一道,你不也一样吗?」
「我可无意兄弟乱伦。」承恩笑得灿烂,「我们不过利益一同。」
明晓得承恩痛脚,锦雪仍是正色直言:「……我以为,殿下不在乎名教伦常,毕竟……」
「说话留心些,我没动手是因四哥在乎你。」毫不留情打断锦雪,承恩眯细了眼。
「……在乎吗?」他自己都不确定了,为何眼前之人说得笃定?或许真是在乎,可怎么,也比不上那皇位。
「我无意与你争执,不过好奇为何你如何与四哥一起。」自觉失态,承恩缓了语气,「恰巧四哥忙着,我便过
来打搅。」笑靥如花,愉色亲和:「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得请你多指教。」
「……我以为幸悯要你留在宫里。」不愿深思「家人」含意,那会让他想到前几日入住府里的准王妃,幸悯的
妻。幸悯说是姚翼坚持,让两人先培养些情感,可锦雪明了那不过是皇贵妃下马威,若幸悯真成了帝,那传宗
接代、三宫六院……他真能承受吗?
「四哥没说要待到何时。也不晓得父皇什么时候清醒,我便先回来了。」掩去些许仓皇,承恩四两拨千斤,轻
轻带过。「反正太子是没戏唱了。皇后也死了。」
「……」不想多插嘴幸悯计谋,锦雪撇开眼,「你想问些什么?」
见锦雪似有意与他谈,承恩咧开嘴,「很多。」眼前这人可在皇后身旁埋伏了二十来年,定晓得不少怀宁弱点
把柄。「首先想问的就是你怎会同四哥一道,毕竟长年来你都在皇后身旁。」
「我不晓得你对我那般有兴趣。」不远,幸悯清冷嗓音响起。伴随急促脚步,幸悯走至床沿,将锦雪纳入怀中
不让承恩瞧见。「天冷,要起身怎不搭件外裳。」
听见轻声责备,锦雪侧过身,拒绝幸悯拥抱,躺下拉过锦被,不愿面对。
「四哥……」没料得幸悯会突然回府,承恩愣了愣,旋即抿起唇关心问道:「议事呢?」
「结束了。」漫不经意回答承恩,幸悯在床沿坐下,弯身亲吻锦雪后颈,旁若无人般亲腻。「锦,别担心宫里
情势,我已要宓越准备了。」
「……」锦雪阖上眼,感受印在颈后的温暖热度,涌缠心头的绝望丝丝缕缕,就快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恨大殿下,不恨七殿下,真的,不恨。他虽厌恶大殿下的伪善,弃嫌七殿下的任性,可他不恨他们,因他
们是真心待他。他看着、陪同他俩长大,怎能真恨?
他恨的,是背负这般血仇的自己。
以指撩起如缎长发,幸悯晓得锦雪心结未解,也不急着此刻理论。
「承恩,我吩咐了要你在父皇身旁不是吗?」
「他不过将死之人。且他昏迷不醒,我待在那有何用处?」幸悯侧脸瞧来冷淡,承恩咽下隐隐庆幸,他不想让
人知晓他心底仓皇。他原以为他能,可是还是不行。他不晓得原来他仍有这般情感,时刻盯瞧那憔悴面容,竟
开始觉得不忍。因此他转身离去,近乎落荒而逃。他不想让人见着他的脆弱。
「四哥,想当皇帝的是你,不是我。」逞能辩驳。
「你也说过咱们利益一同。」幸悯沉声训斥,瞧也没瞧承恩一眼。
承恩攥着拳,欲拂袖离去,听幸悯轻笑,硬生生止住脚步。
「……罢,你方回宫廷,是我强求了。」
承恩仔细盯瞧幸悯侧脸,饶是他再怎么懂人心,却怎么也读不透幸悯真正盘算。
「重锦。」幸悯击掌,唤了声。锦雪身子一震,幸悯只当没发觉。
「小的在。」
「重锦,」见重锦现身,往前几步想靠重锦近些。承恩想起与幸悯约定,「四哥,你承诺我要将重锦……」
「我还没夺得那帝位。」冷冷截断承恩话语,「重锦,你去守着父皇。」
「父皇下回清醒时应会准拟遗诏。」不理会承恩脸色难看,幸悯连假装都不愿。
「你去看着,若下任帝不是我……你晓得怎么做。」
「小的遵旨。」朝幸悯叩头,重锦起身望了承恩一眼,为难颔首。赶忙离去。
承恩啧啧作声,不满冷哼。是他与幸悯说可利用,如今也不知从何辩驳。他不若怀宁那般不明事理,如今是危
急存亡之秋,他与幸悯同艘船上人,再怎么气怒他也只能忍。
「还不走?」重锦前脚方走,幸悯赶忙下逐客令。
「是是是。」顿时觉得索然无趣,承恩耸耸肩,乖乖移动脚步。可这般走了又有些呕气,一个念头在脑袋兜转
了会,承恩回头,笑容灿烂:「喏,四哥。」
「还有事?」幸悯满脸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