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不当你在乎他。」刻意缓下语气,「是否……」
「……滚。」话还未说完,就遭幸悯打断。
「皇弟我马上就走。」瞧幸悯预料中变了脸色,承恩乐得加紧脚步,让里头两人独自相处。
不这样就太无趣了些,不是吗?
待承恩走远,幸悯以指抚着锦雪下颌,却遭锦雪避了开。
「锦,你仍气怒我吗?」幸悯喟叹,难得地放下身段:「纾晴之事是姚翼擅作主张,我对她可一点兴致皆无。
我已与你解释了好些回了,别气了可好?」
若无你答应,姚纾晴能进到府邸来吗?若无你答应,姚翼敢独断独行吗?解释辩驳他已听过太多,说再多也不
过藉口。
见他硬心不愿瞧他一眼,幸悯低声下气,附在他耳畔低喃:「锦,我只有你。」
呫嗫细语似掺了糖的毒,甘美苦涩地沁入心底,既甜且疼。
为什么每当幸悯这么说,他就软弱卑微得,情愿放下所有尊严坚持弃械投降?
「锦……」
他恨自己这般心软。
「若你不愿,我明日便要纾晴先回娘家,别气了可好?」小心翼翼琢磨语气,幸悯讨好地亲吻他耳际。
不愿听幸悯口里对那女子亲腻,锦雪拉紧身上锦被,将自己盖得更严实些。
沉默死寂萦绕一室,好半晌,幸悯又轻喊了他的名,催促他表态。
几次张口无言,吞咽唾沫抑下刀割难受,锦雪开口,竭力不让自己嗓音听来动摇虚怯。
「……你真欲兴兵逼宫?」
不意外锦雪会问,幸悯早准备好答案:「我已要宓越着手籴粮买道。」
「圣上还未驾崩。」
「等父皇驾崩就太迟了。」幸悯轻蔑冷笑,「且,如今,谁不是蠢蠢欲动?」
「这回老二老三可自老大那接掌了不少兵力。」
锦雪多想掩起耳,逃开这些争斗夺权。幸悯没察觉他挣扎,仅是继续道:「老三便罢,他主要部众仍在淮安平
乱,那些流寇馀党就有他忙,别说将兵力一分为二。要注意的是老二……幸亏老六方到北疆难服人,否则老二
手中兵力不容小觑。」
「谁抢了机先,谁就能夺得那皇位。没有人愿等那份遗诏。」
幸悯说得激昂,彷若势在必行,锦雪仅觉得疲惫。
「……真有必要冒这险吗?」
「锦,难道你不愿我称帝?」幸悯按着他的肩,迫他回身看着他。
幸悯脸上满是强横坚持,锦雪别过眼:「你明晓得……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
「我晓得。」亲吻他眉间,幸悯拥他入怀,额间贴着的胸口起伏震颤让他敛下了眼。他晓得,这不过哄劝。他
太过了解他。可心底仍有些许期待,盼幸悯带他离开,带他远走。他不愿再杀人。自七岁懵懂之时便踏上的杀
戮之道,太沉、太疼。他已伤痕累累,再无法承受任何摧挫。
果真,幸悯接下来的话,将他打入绝望深渊。
「可是锦,若我不为帝,怎能保你无虞?怎能无后顾之忧地与你一同?在这宫里,不是吃人便是被吃。我需要
权势,不受人撼摇的权势。」
「而那帝位,能为我实现一切。」
「锦,你懂的。」
他不懂,不想要懂。这些冠冕堂皇托辞,都不是他要的。他甚至会怀疑,幸悯是真的爱他吗?抑或幸悯爱上的
,是能为他设陷阱摆弄圈套的那个细作身份?
他为幸悯碎首糜躯,换来的,却是一句:「你懂的。」
他能不能,不要懂?
锦雪咬紧牙,不让喑呜泛溢,幸悯不喜他示弱。他不想让自己像是用泪眼换取幸悯同情,那仅会让幸悯不耐,
让他觉得自己可悲。若哭泣能让幸悯回心转意,那他宁可哭瞎眼,也不要幸悯单求那帝位。
他爱他,可他也有尊严。
「我同你说件事可好?」为和缓气氛,幸悯揽紧他肩背,「我从没与其他人说过。」
锦雪无力应声,任凭幸悯将他拥得更紧。
「你应该晓得,老大自小便被喻为武术奇才。」幸悯顿了顿,似在待他回答,见他不吭声,复而又道:「几个
兄弟里,武术再不济事,也该像小兔崽子那般。」
「那,为何仅有我半点武术皆无?」
「锦,你曾想过吗?」
切切询问,近乎逼促。锦雪直觉快喘不过气。他不想听,不愿知晓,他不想总对幸悯心软。
「……锦?」
见幸悯执拗欲得回应不愿罢休,锦雪在心底数了几个数,抑下麻木心死,才缓缓开口:「……因曹国舅说,你
天生筋骨不适宜练武?」还记得那时他方进宫几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让圣上气馁了好阵子,还找来好些个
高人御医诊治调养皆不见起色。
「对。」幸悯抑声低笑,「那不过表面说词。」
「从前,我也有过师父的。」
当年锦雪埋伏皇后娘娘身旁,对皇贵妃、幸悯身旁的事多仅于听说,鲜少知晓景仁宫势况。依稀记得皇后娘娘
得意了许久,道曹家那孽种怎比得上他亲儿。
「锦,你晓得吗?」
「我原先,武术造诣应不输老大。」不待锦雪质疑,幸悯亲吻他耳际,「却因师父一句称赞,成了母妃心中担
忧。」锦雪屏息,直觉幸悯将说的,定非他愿听得的事。
「当时曹家得罪太后,母妃不愿再惹关注,更不愿惹皇后嫉妒……」
「因此母妃杀了师父,命舅舅废我筋脉。」
「我还记得母妃说,」望着掌中文人笔茧,幸悯自嘲笑笑,「你不用样样都同他比,只要最后赢他便可。」
「自此,我再不得习武。」
抬首,望入幸悯眼底遗憾,锦雪仅想哭。
为何,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对他的不舍?
明知晓他会心疼,却偏要在这般时刻提起前尘往事,那,除了帮他,他还能有选择馀地吗?
「若不夺那帝位,我不晓得母妃会怎般设计。」吻着他的唇,嗓音听来款款深情:「我不想失去你。」
「所以我定要为帝。」
扯着幸悯衣襟,锦雪将脸深深埋在幸悯胸前,张口,却半声叹息尖叫皆发不出。
幸悯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一般。
他已不愿思考是真抑假,不愿深思甜言蜜语后究竟有几分认真。
「锦,你懂的。」
他唯一明了的,就是在幸悯心中,他永远都比不上那个皇位,永远永远,都抚不平幸悯心口的伤。
他觉得心凉。
98.(上)
一盏毒酒,一只圣旨,一夕风云变色:皇后赐死,太子废黜。
转瞬间,叶家株连翻覆,曹家权倾天下。
如今东宫之位虚悬,圣上昏迷不醒,无人知晓将由哪位皇子继统治国,宫里情势迷离扑朔,人心惶惶。
为免废太子阳焰遭人谋害,恭王樊沁遣人日夜监督护卫俪贤宫前长跪不起的擎王阳焰。失势皇七子熙王怀宁则
为皇三子敬王恺清纳入保护,一时为人称颂意重情深。
少了叶家制衡,曹家大权独揽,乘势坐大,渐多官员转而拥戴皇四子顺王幸悯,顺王表面无动于衷,可肚腹里
兜转些什么无人知晓。
为牵制曹家,敬王举证皇贵妃牵连太后之死,涉嫌杀害湘嫔。皇贵妃矢口否认,咬定敬王不过胡乱栽赃。敬王
不理会皇贵妃推托之词,将全案提交施压三法司查缉。
不愿同时得罪两造的三法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焦头烂额苦恼忧愁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芋,只得四处藉口
推延,引颈直盼圣上清醒决断。
风暴动荡中,龙骧将军宫靖凌挈领部份废太子旧部属投靠恭王樊沁,流言蜚语四起,扬掀挞伐声浪,道宫靖凌
不晓恩义、过河拆桥,罔顾擎王提携,抛撇不顾原主子皇七子,简直不是东西。
话说得难听,可宫靖凌似也不在意,执意独行。
说来这宫靖凌不过一介新封将军,长年于后宫与皇七子厮混,在前朝中羽翼未丰,尽管圣上偏爱,擎王倚重,
可如今无人訩腰,是如何让废太子旧部属听命?又如何说服恭王纳之为用?
朝臣皆睁大了眼关注,瞧这宫家长子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那些闲言长语,靖凌不听。
左雨涔一句:「与其想着你不能的,不如想想你能的。」让他明了,他不是定得要阳焰下令,才能行动,既然
阳焰不愿他相陪,那他有他的做法。
他已不是护卫。他手上有权有势,端看他怎般利用。
「宫靖凌,有些事不是做不到,端看愿不愿意做。」再次听二殿下说道,靖凌没有犹疑。
他想帮他。
他想,阳焰与他印信,定也考量了这些。那,既然阳焰信任他,何不放手一博?
他不要有遗憾。
虽仍对二殿下堤防,但若不保有可用之材,只怕阳焰重振旗鼓之际无权无势将受阻难行。仔细思量忖度后,靖
凌暗地招聚几名阳焰亲信,暂时潜伏二殿下麾下,静待阳焰归回指示。
「为何选上我?」双手合抱胸前,二殿下斜睨着他。「我以为你与老三较为熟识。」
为何?因他不愿让三殿下乘此机壮大威势。他还记得,阳焰肩上伤口出自余襄之手。如今三殿下表面竭力拿捉
皇贵妃把柄,私下却也伙同心腹悄悄召集兵力,伺机而动。
他不信三殿下真无意于那皇位。
「那你便信我?」
他信阳焰。
「皇兄可养了条忠心的狗。」似褒若贬,二殿下弯起嘴角,一字一句缓道:「你既不信我,那我又为何得帮你
?」
他想,若四殿下登基,二殿下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尤其二殿下府里还藏着……
「宫靖凌,当我还皇兄人情。」二殿下霎时变脸,截断他话语。「我不干涉你。
你也别干涉我。」
那当然。二殿下大可继续纳粮买兵制衡三殿下、四殿下,只是得谨小慎微些,别再让其他人抓住小辫子。六殿
下这远水难救近火。
「听来你很了解我们几个兄弟。」
不,他不了解。他们个个唱戏一般,难捉摸。
也不反驳他口中挖苦,二殿下仅是看着他,「宫靖凌,皇兄应不晓得你想做些什么吧。」平铺直叙语气,不带
一丝质疑。
……他仍在俪贤宫前不是吗?
他想,或许阳焰早已猜得,又或许阳焰真希望他等,他不想揣度,因如今阳焰也不可能与他解释,他不想多做
猜测,不愿太早下决断。他不想再伤阳焰分毫。
二殿下訩着脸打量了他一会,「我以为,你不过是个唯命是从的护卫。」
他也以为。
只是,他不该再犹疑不决,寡断优柔对如今景况无丝毫益处。
因此他做了选择。
尽管这意味得撇下怀宁不顾。
「我想,我知晓为何那玉佩会在你那了。」二殿下低笑,莫测高深。「可惜了,皇兄藏了那么久。」
靖凌一迳沉默,不愿多辩解。赶在二殿下接着揶揄前,抢先陪罪告退。
「宫靖凌,若你想暗地里扯老四后腿,最好越快越好。」身后,二殿下的嗓音听来飘忽,「父皇訩不了多久。
」
他晓得。
京官宓越,祖上悉江南知名商贾,腰缠万贯家财,年少之时于京城捐了个官,仗势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多年,
民怨载天。
相传宓越自小情倾皇贵妃,几番热烈追求不得美人心,待皇贵妃入宫后宓越便鼻子摸摸应了媒妁之言,娶了一
屋子貌美如花妻妾,自此两人深宫市井各不相犯。
可也不晓得怎么的,近些年来,宓越竟同四殿下交契搭识,成了莫逆之交。四殿下有权,宓越有钱,两人私下
不知伙同做了多少肮脏事。宓越甚而逾矩为四殿下收买不少京官,棘手得很。
阳焰曾说,若哪日四殿下要反,宓越将是关键。
当时阳焰还唾弃了宓越一番,要靖凌暂时别理会宓越那老狐狸,宓越野心大得很,老四虽看重却也堤防得很,
不到生死关头是不会让宓越插手朝事。
靖凌没想得,阳焰一句老狐狸让他对宓越有了深刻记忆,让他更能推敲如今局势。
若四殿下真欲兴兵,那宓越就必有行动。
而他绝不让四殿下称心如意。
听靖凌分析得头头是道,左雨涔不住颔首,笑得灿烂。对嘛,要人帮忙就得这般态度,这点宫靖凌可比太子那
家伙识相得多。开价也高,纵使时间迫了些,冲着宓越那屋子古董珍品,左雨涔说什么也要赚他一笔。
靖凌晓得他该要再缜密些,可已无时间了,宓越已着手纳粮买道,圣上随时皆可能驾崩,他不愿赌那遗诏。圣
上既废了阳焰东宫继统权,合该不会再直截让阳焰登基……那,该会是谁?除了阳焰,他真想不出仍有谁……
他想,其馀皇子应也与他一同,心中皆没个底,才悄悄私下兴兵动众。毕竟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谁先夺
了先机挺进禁宫,谁就最有可能成为下任的帝。
幸好早先二殿下藉口守卫阳焰调动太子禁卫,先一步箝制四殿下手中御林军,要不那皇位早是四殿下囊中之物
……
甩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不可多想,现下阳焰人在宫里,相信宫里情势定仍在阳焰掌握中,他能做的,就是
为阳焰预备兵粮,绊住四殿下,还有,三殿下。
光夺走粮秣还不够,他还要断了四殿下财源,嫁祸三殿下,他俩鹬蚌相争,他才能自中夺取时间备下人马。
握紧掌心印信。蛮干也好,莽撞也好。他已无退路。
睁开眼,朱红承尘映入眼,雕梁画栋十年如一日,宫灯映照下黄澄得刺目。
他似乎,已好一阵子没这么清醒了。
望着承尘出了一会神,怎么也想不得今日何年何月,他是否又贪睡了?抑或昨日又与戚诠那酒桶子多喝了几杯
?总觉身体沉得很……是说青逢那家伙怎至今不见人影,若不赶紧梳洗更衣可赶不上早朝,太后又要罗唆拿教
条压他。
艰难侧过脸欲唤人,却见着朝思暮想容颜,恍若梦境。
榻旁,趴伏桌上休憩的,是他这一生的最爱,费尽机心最想留在身旁的人。
是梦?是幻?
是否宫南琁已原谅他了?要不怎会返京?还在他寝宫内。
欣喜窜上心头,他想起身,身子却沉得不似他的,动弹不得。他只得唤了声,「宫……」嗓音沙哑,带了些哭
腔。
回忆遭风吹起,掀翻过往;篇篇页页写满懊悔摧挫,飞掠而逝。
他从不后悔杀了齐景,可他后悔让宫南琁痛苦。
他以为只要日子久了,年岁时光终会冲淡一切,宫南琁会爱上他,会原谅他,会明了他不过夺得他本该得的,
齐景不过仗着父皇偏宠登基,论谋略论才智齐景哪点比得上他?圣旨如何,宫老扶持又如何?最后能坐稳那皇
位的,才是胜者。
可他错得彻底。
他错算宫南琁对齐景深厚情感,错算宫老对先皇遗命执着。
察觉之时,宫南琁已躺卧血泊内,冷哼嗤笑着终能赎罪。而后情急脱口而出的威胁,至今仍让他懊悔不已。他
不是真要拿他族人威胁他。
他仅是想留他在身旁,尽管用错了方法。
他愿做任何事弥补,愿拿他一切换他原谅。可宫南琁从不愿与他机会。
当那柄短匕没入胸口时,他才明了宫南琁有多恨他。
因此,他放手。
可总仍有期盼,希望宫南琁能念着他的痴,偶尔回京看他,才与了那令牌,让他能自由来去宫廷……许多许多
年过去,从不曾见他踏足京城……
如今,宫南琁在这里,在他房内,是否代表着他们能重新开始?
「宫……」费尽气力提起手,朝宫南琁伸出。
听到呼喊,宫南琁的眼睑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冷静望着他的双眼无爱无欲,仅有一片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