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有个少年多么渴望听见这话,多么希望有人能让他卸下心防,多么期盼有那么一日,能有人訩着他,
别让他独自一人站得那么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已耗尽他所有心神,没有人想过他不过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
人,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期盼、那些自出生时就落在他肩上的责任,就快压垮他,可他仍是得站得笔直,他身
后那么多人,他怎能示弱怎能怯懦……
他从来,就没有想像中坚强。
东宫太子那些狠绝,那些强势,全都是装出来的,他藏起心绪掩着感受,扮演父皇眼中称职继承人。
没有人知晓,他的愿望其实很小、很平凡。他不过,是个凡人。
双手环抱眼前之人,贴着耳际,阳焰几番开口,仍是抑不住嗓音颤抖,终是将额埋进靖凌颈肩,不让人瞧见面
上表情。「你知道吗?其实我要的真的很简单。就像这样……」站在我身旁,与我看同个方向。困顿的时候相
互扶持。欢欣的时候相互拥抱。
很简单很平凡,一路走来却磕碰不断。
湿润热意烫灼颈间,靖凌不由得震颤,「你……藏得那么深,我不懂……」睁开眼,衣上金织蟠龙与那日相同
,「你说了不藏,可我仍是不明了。」伸出手,搂抱贴着那总挺直的背。
「你会懂的。」两人间的玉佩熨贴心口隐隐发着热,「其实,真的很简单。我的初衷从未变过,它一直在这。
」
「我不懂……」闻言,靖凌只觉惶惶然,「你如今,究竟打着怎般主意?」
「……」
「你有那么多面相,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待天明,天明之后……我就能与你说了。」低喃着再等等,语气听来再怯懦不过,「就快了……天明。」
知晓这些日子阳焰定也不好过,靖凌无意逼问。此刻,他真的不想迫他,纵使心底有无数疑问。
闭上眼,嗅着阳焰身上淡淡薰香,靖凌觉得鼻酸,「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
「什么事都不用做……」你已经,为我做太多了。乾咽难以出声,阳焰收紧臂膀,将怀中之人搂得更紧,「陪
在我身边……」
「在我身边,就好。」
101.(上)
建武二十九年,季冬月望夜半,帝崩。
有鉴太子遭废,东宫之位虚悬,帝临终之际口传意旨命身旁亲信代书,为传位遗诏。
天明,文武百官换上缟素孝服,于东华门接旨。
除未封王号的皇八子身体不适,镇守北疆的平王未能赶回外,也不见顺王踪影。
刑部尚书裴诸海孶越发言,为顺王开释辩白,引来低声密语不绝。
扬武将军戚诠奉恭王旨意,护送领有遗诏之总管太监青逢,严加守御戒备。
咸福宫至东华门,路途不远,却似待了一辈子那般,人心惶惶。
自行列间欲觑瞧众皇子神情,远远瞧去,阳焰背影看来寥寥孤寂,靖凌仅觉心绪复杂。
结果,什么都没问得。
一句待天明就晓得,让靖凌咽下所有质问,那般动摇的阳焰还是首次瞧见,宛若卸下肩上重担,单单像个方失
怙失恃的凡人,而非总直挺腰杆的皇长子。心底感受难说分明,可两人,似是更贴近了些。
按着颈间,热烫湿润似仍在。
至今,他仍不晓得阳焰究竟有何盘算,可他想,不管遗诏上是谁名号,阳焰应早有对策。
那他也只能等。
不远,怀宁神色仓皇,频频朝阳焰方向扭头,踌躇犹豫许久依旧没能迈出脚步。
回头寻着了他,红着眼眶不住使眼色。见靖凌摇首,怀宁不由得跺脚,龇牙抱胸耐着性子等。
由扬武将军戚诠开道,护送队列鱼贯而入。青逢公公踽偻垂首,紧抱怀中遗诏,以身护庇。
另一端,众目睽睽下,顺王姗姗来迟,扰了哀戚肃穆。
随顺王一同的,仍有一队精兵。几名老臣上前劝阻:先帝遗命,不得妄动干戈,若殿下仍爱惜羽翼……顺王摊
了摊手,轻倨解释他们无一人携枪持械,不过为保己,谁晓得会有怎般变故。成者王败者寇,若真成了帝,未
登基前便遭刺杀了可不好。刻意说得佻薄,下足了马威。
老臣畏惧曹家势力,又不想误了时辰,纵使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怀宁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恨恨嘟哝了几句
。
重重护卫下,青逢公公步履维艰拾阶而上,将遗诏交由右大臣,退了步,瞪直了眼看守。
右大臣会同平章政事,仔细检核查验上头玺绶真伪,确认无误。尚宝司手托银盘走近,平章政事盘上奉天之宝
重重盖上,由右大臣恭敬执起遗诏。
右大臣轻咳了声,皇子协同文武百官皆屈膝跪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同历代大行皇帝般,冗长累幅数算登基以来功绩、对生死大度豁达,由右大臣念来,听来那么不真切。靖凌不
禁想起荼蘼花前道这般死去总会有些遗憾的圣上,似乎,已是许久许久以前。
逐字逐句徐缓诵读,右大臣蹙起眉头。
「……皇贵妃曹氏谋害湘嫔、皇太后,罪证确凿,即处以剐刑,近侍亦同。且得密告,皇四子顺王幸悯暗地同
京官宓越贩私盐,得利养兵欲逆谋,大理寺会同宗人府审理,如真有其事,重惩儆效。」
朔风冷冽,就快吹散那苍老嗓音。
「——传位三皇子敬王恺清,即嗣承大统。皇长子擎王阳焰,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回京。钦此。布告天下,咸
使闻知。」
霎时私语窃窃,哄然喧哗,平章政事几是声嘶竭力怒吼肃静起身举哀几字。
怎么……会……
目瞪神呆看着右大臣,靖凌在裴诸海高喊矫诏才回过神,连忙跟着起身。
远远瞧去,右大臣捋捋胡子,未置可否,不咸不淡一句:「玺绶是真。」堵得裴诸海脸红脖子粗。
「那里边呢?」幸悯冷笑,「如何证明真是父皇旨意?」
右大臣回首瞥了青逢公公一眼:「昨夜个圣上遣退左右侍从及御医,独留青逢公公恭听旨意。」
幸悯说得恶狠,趾高气昂:「这可奇怪了,为何单任一阉官谛听钧旨?」
「或许王爷不晓得,青逢公公在服侍圣上之前,曾是先帝时詹事府詹事,深得圣上信任。」平章政事些许不耐
,「且这是圣上旨意……难不成顺王欲抗命?」顺王两字说得讽刺,平章政事扫了幸悯身旁精兵一眼。
「本王已来接旨。」幸悯沉下脸,勃然色变,「本王可没遭定罪。注意你口气。」
「那还请王爷肃静,」右大臣不动声色,沉稳号令:「咱们可还未行完三跪九叩礼。」
幸悯气得攘袂切齿,一口气终未能忍下,朝裴诸海使了个眼色,「咱们走。」
「王爷!」
幸悯充耳不闻,率领身旁精兵拂袖离去。
见新帝仍屈膝长跪不发一语,众人慎默,不敢随意举言。
右大臣喟然,庄重呼喊众人下跪行礼,将遗诏交由礼部官,这才完成仪式。
就快结束了。
阖着眼,也能想像那湛蓝苍穹。
阳焰昂首长吁,终于,要结束了。
方起身,便听得樊沁喊道皇兄,怀宁高声着哥,朝他奔来。
怀宁红着眼咬唇欲哭,惶急扯着阳焰衣裳,怎么也不明了为何他这般镇静。
「哥……」
阳焰摸了摸怀宁的头,同以往那般。愧欠负疚隐隐冉冉,漫了一身。
他不是没想过带怀宁一同,可……宫外生活,真适合惯养娇生的怀宁吗?再不放手,对他们……真的好吗?
「皇兄!这定是哪里搞错了……」樊沁心焦如火,也忘了不该与阳焰这般亲密。
心直口快:「父皇怎可能废嫡立庶……还……」贬为庶人几字怎么也说不下。眼角瞥见青逢公公欲悄悄离去,
樊沁旋即咽下仓皇慌乱,定神朝左右侍卫发令:「拿下他!」
「慢。」攫住樊沁手臂,阳焰摇首,「他不过听命。」
「可是……」怎么会是老三?他怎么也想不得为何父皇会传位给老三,老三是有功绩,可怎么也不比皇兄、老
四甚或他。就嫡庶看来,更是不可能,老三娘亲不过皇后贴身宫女……他以为,除了皇兄,那便是老四……怎
想得到居然是老三!父皇居然还贬皇兄为庶人……毫无因由!就算皇后真谋害了妃嫔……那也不该只有皇兄…
…不对,父皇偏爱怀宁……可为什么是老三?他不懂啊!
思绪紊乱,攘攘心急,樊沁不由得又喊了声皇兄。
阳焰搭着樊沁的肩,附耳低道:「领兵去追老四。别让他出了东安门。」
瞪直了眼望着阳焰脸上冷静,樊沁期艾:「可是皇兄……」
「快去。别给老四机会夺位。」阳焰横了樊沁一眼。末了,又低低道了句:「别忘了小五。」
忆起远在襄阳的悠真,樊沁不禁咬牙,喊了自个舅舅戚诠帮忙召集兵力,连忙朝东安门方向前去。
见樊沁领兵离去,阳焰低首凝睇扯着他衣裳不住抽噎的怀宁,不禁喟道:「别忘了,你如今可是王爷了。」
「可是哥!都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话……」呜咽着说不好话,怀宁掩脸不让人瞧见失态,「小三
跟母后……哥你也不会……」
「不全是你的错。」阳焰拍拍怀宁额头,情真意挚:「真的,不全是你的错……」
他们,都有错。
而如今,孰是孰非皆已没了意义。一切已将成定局。
「哥……」怀宁哀哀喊道。阳焰揉了揉怀宁的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解释,迈开脚步。
怀宁垂着头,身体不住颤抖。因阳焰已走远。那风吹来掀动他身上孝服,格外寒冷。怀宁紧紧咬唇,深深吸气
,努力平复情绪。他是熙王,已封了王号,他不能……
不能……「对不住……对不住……」他晓得,哥已没听见。「小三……母后……」抱着头,忍不住蹲下身号泣
。
听见怀宁哭声,阳焰晓得他不能回头,他不想,再箝制怀宁。
所以他仅是走远。
望着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望着仍跪在地上茫然若失的新帝,阳焰低喟。
「起来,你是帝了。」
抬首顺着声音瞧去,一声哥哽在喉头。恺清怎么也没想到遗诏上面写的是自己名号,他以为……他以为……怎
么会是他?
「你若不起身,你身后千百人都起不得身。」阳焰噙着笑,远远凝睇神色焦急的靖凌,「他们可没像我们这般
胆敢违命犯上。」
「怎么会是我……不该是我的……父皇怎么会……」
阳焰双手搭着恺清的肩,劝道:「三弟,你是帝,是天子。」
「为何你这般冷静?为什么……」恺清只觉脑中混乱一片,眼前之人与他想像中反应为何天差地远?他以为他
会……他不是为了那皇位什么都愿意做?「你不同我抢?
你不领兵将这皇位……」
「这话你该对老四说。他将泰半兵马留在东华门外,等着与姚翼会合逼宫篡位,我已要老二去了。你得起来主
持大局。」笑得了然,阳焰有种解脱了的快意,「那已不是我能插手之事。」
「……为什么……」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别过眼,不愿多瞧恺清脸上难受,「作为一个兄长。」
「我不懂……」恺清扬高声调,忍不住厉声质问,「你不是一心……」
「你不懂,」阳焰敛下眼,说得很轻很轻:「不懂我有多想离开。」他不要那个帝,不要一辈子被关在这皇城
里。不要再为了权谋策略杀人,不要身旁再有人被杀。
不要就连死后,身旁还得躺着千千百百不爱的人。他的愿望,很小很小。
恺清急红了眼:「哥……」
「若你还当我是你哥,就起来。擦乾眼泪,你是天子。」弯下身搀起恺清,阳焰抑声在恺清耳畔低道:「愿你
成为明君,领天朝万代繁荣。虽然,我没资格说。对不住。」
恺清瞪直了眼,怎么也说不出话。那圣旨该不会是他……是他……可是,怎么……
是如何办到的?青逢公公对父皇死心蹋地,不可能违反父皇旨意……
阳焰也不多说什么,搭拍恺清的肩,示意要他转身看,「三弟,这是你的江山。」
恺清执拗抓着阳焰手臂,不愿往后看:「我没有办法想像……没有办法想像那龙椅上不是你。」尽管他背叛了
他,尽管他曾遭他遗弃,他还是……
捉握恺清手腕拿开,阳焰微微别过头,垂下肩:「我不过是凡人。你们都太瞧得起我了。」
「可是除了你……」他想不到任何人适合坐这皇位。一直以来阳焰都訩起那么多,他太清楚阳焰有多能干,太
明了阳焰生来就是要当皇帝的料,所以他从没想过……
「三弟,你不比我差。」要不他也不会选上他。
「那为什么那时……为什么那时逼我离开?」怒气冲发,恺清几乎是口不择言,「你明明晓得我不想跟你抢!
蝶衣也好皇位也好!我分明没想过要同你抢!你明明晓得!」
「……」阳焰长叹,按着恺清的肩迫他转身看,「三弟,你是新帝。有比质问我更重要的事得做。」
「别忘了,老四欲逼宫。」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皆屈膝仰头,静待新帝发令。恺清紧紧闭上眼,不愿再看。他不曾想过会是这般
结果。不晓得,会有这么一天,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会是他。
「你若要问,在我离京前,还有机会。」说笑一般,泰然自若,「你不会连收拾行囊的时间都不与我吧?」
知晓从阳焰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恺清恨恨咬牙,随意拭去眼角泪痕:「好,我当。
若这是你希望的。」
「……是父皇旨意。」
不听他解释,恺清深深吸气,平稳情绪,往前站了步,接受朝拜。
平章政事不由得眉开眼笑,他花了整整数十年说服不了这执拗三殿下,没想到一只遗诏,让他见着了他的梦。
这皇朝,需要的是能谛听百姓心声的帝,而非狠绝把弄谋略的权要。平章政事张大嘴高喊:「吾皇万岁——」
凄寒北风掀起衣袖翻飞,恺清努力挺直腰背,不让颤抖动摇那么一些逞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响彻天际的呼喊,震动他脚下世界。
他觉得,孤寂。
还记得,小时候阳焰总站在他前头,为他遮去一切风雨,为他挡去所有明枪暗箭。
可曾几何时,他们都变了?
不再说心底话,不再把酒言欢,甚至他平定东虏凯旋归来没多久,阳焰又建言让他至淮安治水……
他以为,阳焰是为了那皇位才这么做。为了那皇位,阳焰可以舍弃他,牺牲身旁的人。
以为,阳焰早变了。
因就连余襄也受不了阳焰,千里迢迢至淮安欲投靠他……
「圣上?」平章政事轻唤了声,打断他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