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回过神,恺清几乎是自齿缝挤出声音:「众卿家平身。」
回过首,阳焰满足浅笑,看来称心如意,恺清不由得红了眼眶:「你可不许逃走。
我……朕等你解释。」
听恺清改了称谓,阳焰言笑晏晏:「我在锦阳宫等你。」
「你若骗我便是欺君。」恺清悒悒不欢,却又想不得好说辞。话道出口,竟有那么些孩子气。
阳焰随意摆了摆手,便欲离去。却又想得什么,附在恺清耳畔低语了几句。
「好吗?让他自己……面对。」
恺清蹙眉,心底知晓阳焰说的没错,只得颔首答应。
放下心中大石,阳焰迈步欲离开,不愿太过干涉新帝作法。那已,与他无关。
攫住阳焰手腕,恺清执意欲得承诺,「答应我你不走。」
「记得遗诏内容吗?」阳焰喟叹,「你最好动作快些,我怕老二挡不了太久。」
「哥……」
「别让烽火再起,可好?」拿开恺清的手,阳焰硬着心,冷声谏劝:「为天下苍生想想。你是帝了。」
「你做得到,不是做不到。不要让我成了你的藉口。」
转过身不愿见阳焰离去背影。鼻酸难耐,恺清死命攥紧拳抑止声,不让眼底热气汇聚成泪。
耳际足音渐渐消逝远去,恺清不断说服自己今非昔比,他得背起责任,得訩起这锦绣江山,绝不能让老四得逞
,这也是阳焰希望的……他已握有大权,他能奉诏,为娘亲报仇。
阖眼再张,已平静许多。恺清稳住声嗓,沉着下令。
点了几名将军聚集城中兵力,其馀大臣于文华殿待命。
听见自个王号,怀宁赶忙抬首。
「熙王听命,领兵包围景仁宫,别让曹氏逃了。」
「我……」办不到……怎么会是他?为什么?哥要走了,三皇兄奉诏成了帝,为什么都与他想的不同了?父皇
究竟想些什么?怀宁觉得如今宛若梦魇了一般,瞠目结舌:「皇兄……」
虽是不忍,恺清目光严厉,横了他一眼:「你想抗旨?」
「……我……」抗旨?他?为什么才一个转身,天差地远?怀宁咬唇,惶惶无措。
「快去!」恺清直言正色,怀宁吓了着,更是手足无措,回首已见不着阳焰。
怀宁揪扭着孝服一角,努力訩起身子站直,却仍是觉得脚下不稳。为什么一切都不同了?为什么?哥不是才是
皇帝吗?那不是一直以来哥努力的目标?为什么父皇要单单贬哥为庶人?若是为母后做的事,那为何不连他一
同惩处?或者是因康家之事,父皇认定是哥做的?
是不是因为他,所以哥才没办法登上那皇位?是不是都是因为他,才会有今日这般景况?是不是打一开始他没
落入圈套对人倾心,如今一切都会不同?
为什么他已经这么努力想补偿他曾错的,却仍是落得这般景地?
他不懂,不懂!
见怀宁仍呆愣迷惘,恺清轻拍了怀宁的肩,领着身后大批人马经过。尘沙随风扬起,就快掩去那声低语。
「去把你的心结解开。」
他的心结、心结……绣梅……
「你如今可是王爷。」
恶狠拭去眼泪,怀宁咬牙抑下鼻酸,嘴角尝到的血腥苦涩得令他欲吐,胸口不住发疼。他只是喑哑着嗓音发令
。
他不能抗旨。
101.(下)
光禅寺里,香烟霭霭,诵经木鱼声不绝于耳。
和煦冬阳辉映奢华皇城,朔风呼呼吹袭。
揽了揽身上氅衣,锦雪轻拍身下雪白坐骑。
幸悯分兵力为三,泰半在东安门外,部分伙同进宫,部份藏匿光禅寺。
若遗诏上真非幸悯,那至少能至光禅寺会合,再退至东安门领军逼宫。
他想,幸悯不过要姚翼看着兵马,并无寄望姚翼领军。
远远瞧见狼烟缓缓升起,锦雪握紧缰绳,藉护卫之口下令,领兵往东华门前行。
谁称帝并不重要,他只要幸悯安然无恙。
穿越一个个丹阙,相较远处骚乱,锦阳宫清冷杳然,仅有枝叶沙沙声响,死寂寥落。
不意嗅着寒梅清香初舒展颜,缓下脚步凝望周览。
这曾是东宫的地方,埋葬了多少想望,箝制多少情感,藏掩多少酸楚,早数算不清。
可真正要离开了,又不免有些寞然。
遗憾吗?他曾离九五那么近。离蝶衣的梦那么近。
后悔吗?为私欲推举弟弟登上那皇位……明明晓得那有多孤寂。
远远,仓皇足音逼近,藏起攘攘心慌紊乱意绪。
「大殿下……」
「宫靖凌,你要抗命?」头也不回,刻意说得淡漠无谓,「怎不去文华殿?」
「小的以为……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在锦阳宫等。
阳焰不置可否,仅是轻笑:「你晓得吗?我喜欢你这般转变。」
不着边际的称赞,听来朦胧恍惚,就快遭风吹散似的。
望着那孤寂背影,沉默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自咽喉挤出话语。
「……你想丢下我吗?」
「不。」毅然截断靖凌话语,「我从不想逼你选,我想让你自己决定……不管得花上多少时间。你在宫里前程
似锦,还有怀宁……」语末,竟觉些许孱弱。
「……这是试探吗?」
「我怕。我没有你们想像那么坚强……」往前几步搭扶寒梅枝干,昂首闭眼享受冬日暖阳洒落的耀眼金黄,「
纵使你说,那不是同情。」
「……我不晓得……」那是否是爱。
他是在意,是在乎,会心痛,会难受,可那真是爱吗?他以为,爱得花上更长的年岁积累……这情感来得太快
太急,他仍惶惑。
「可是我想帮你……只想帮你……不想丢下你……」近乎赔罪一般,呢声细语。
「这还……不够吗?」
风起,翻飞衣裳吹散小声喟叹,就连远处杂沓足音都掩了去。沉默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得阳焰微弱嗓音。
「还记得吗?我承诺要带你出宫走走,去见你师父师弟、去见宫老。」
「……」
「你愿……跟我走吗?」明明晓得身后之人瞧不见,阳焰仍是訩起一抹笑,「虽然,我无权无势,不过是个庶
人。」
那贴着树干的指尖,微微发着颤。或许,真同他说的,他也很怕。
素白孝服上凌乱褶纹,衬得那背影寥寥孤凄。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几个时辰前曾有的询问,言犹在耳。
「陪在我身边……在我身边,就好。」
会不会,其实这才是他真正意指?
「有许多事,并非定要有个答案不可。」
忆起小叔眼中淡漠心死,靖凌仅觉难受。
他能否,不要强求自己定要给个准则,不要强逼自己厘清如麻心绪;能否,单单顺从内心想望?
朝前迈了步。
他以为,这一步之遥建起的藩篱,永远都无法毁除。
可好似,并无想像那般悠远。
几乎是颤抖着,将手臂轻轻环上。
「你承诺要告诉我,真正的你。」
「……我会与你说。一切的一切。」
发颤覆着指尖的掌心有些冰寒,让人鼻酸。
细碎呢喃道谢透着体热传至心口,仓皇心慌交织,却又那么温暖。
「我爱你。」虽然,不晓得你究竟爱不爱我。
含糊几声仍是成不了词句,额轻靠在那肩上,不由得,抱得更紧了些。
「……嗯。」
交由戚诠指点领军在后,樊沁先率一队亲卫策马追赶。
见着前头马蹄扬起的尘沙,樊沁示意鸣放镝箭威吓。
受惊坐骑嘶鸣乱了脚步,上头之人拉扯缰绳安抚停步稳住身形,樊沁趁势追上。
「老四,罢手吧。老三才是帝。」
没想得追兵来得恁快,幸悯强作镇静:「你什么时候与老三情感那么好了?」
樊沁撇撇嘴,不以为然。「他是帝。遗诏上清楚写着。」
「你不生疑吗?那遗诏。」手上打招示意护卫掩护,幸悯言笑自若:「二哥,我知道你不想称帝,何不考虑与
我联手?」
「我能承诺你玉食锦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且不再对你的小五出手。」
「你说的话,能信吗?」一声二哥喊得樊沁浑身发寒,又听幸悯提小五,樊沁出言嘲讽,「很可惜,只要不是
你或那新返京的皇子,我想,谁都可以。」尽管,心底仍是希望皇兄登基。
「这话可不能说得太早。」冷下脸,幸悯鄙笑:「谁胜谁负还很难说。」手一扬,护卫全向前阻挡樊沁人马,
幸悯赶忙策马急奔。
「活捉他!」不愿多理会眼前碍路军马,樊沁吩咐身后几名护卫策马绕过,直追幸悯。
半点武功皆无,骑术又非熟娴,幸悯渐渐落了下风,遭团团包围。
眼看不远就是光禅寺,幸悯不禁啐了声。
「殿下,失礼了。」
彪形大汉正欲出手,却遭飞箭穿透掌间,痛得惨叫坠马在地上翻腾,其馀几人连忙抽刀警戒,四处观望。
前头不远,不知何时出现大半兵马,远非几人能匹敌,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犹豫时,飞箭射穿咽喉,再无法出声发问。
雪白马儿缓步挨近,幸悯不禁咧嘴大笑。
「锦。」
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唷。」
推开门,里头那人单手訩脸,朝他俩咧嘴招手,笑得暧昧不明。
「余襄?」
靖凌愣了愣,旋即抽出腰间软剑,敏捷迈步向前,将阳焰护在身后,再三戒备。
机警环顾四周,却见若巧与雁寒侍立一旁,满脸犹豫踌躇。靖凌顿觉不解,身后阳焰也不作声。
「别激动别激动,咱们可都是自个人。」见靖凌杀气腾腾立马抽剑,余襄干笑,连忙解释。
靖凌仅是将手中剑柄握得更紧了些,提气随时欲攻上。
「就说了是自个人了,对吧?」回头想取得身后两人同意,却见若巧雁寒有志一同地别过脸不说话。余襄搔了
搔脸,只得再回首搬救兵:「喂,主子,您不说些什么吗?」
靖凌眯细了眼,低低复述:「主子?」
余襄嘟嘟哝哝几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还有,您整张脸都放松了。」
耳际听见阳焰轻咳了声,似欲掩饰什么一般。靖凌回过头,阳焰正以拳挡在唇前藏起笑意。
「没事的。余襄是自己人。」拍拍靖凌的肩示意收起剑,阳焰纵步越过靖凌,摆摆手下令雁寒若巧阖上窗扇至
外头守着,以防遭人窃听。
「你怎么在这,青逢呢?」闲适落座花梨木官帽椅上,阳焰示意靖凌也坐。
靖凌僵硬摇首,心底兜转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訩脸觑瞧两人互动,余襄饶是感趣地扬起笑,直至阳焰冷冷扫了他一眼才收起看戏嘴脸。
「 余襄,」阳焰冷声催促:「说是不说?」他的人是可让人随意打量的吗?
「我方才过去想再说服却发现他死了。」被瞪得背脊发凉,余襄赶紧直言正色:「似是知晓圣上驾崩便咬舌自
尽了。」
阳焰沉吟了会,虽是不舍,也只得接受。若真非必要,他其实,不想让青逢死。
若青逢愿留在怀宁身旁的话,那他也能稍稍安心……现在,说这些都太迟。
「处置好了吗?」
「嗯,留了封信。」余襄耸耸肩,笑得自信:「我这些日子假扮他可不是扮假的。」
「这么多年来,难为你了。」
「真的。」皱眉苦脸,余襄大嘴一张滔滔不绝抱怨:「主子您都不晓得要瞒过三殿下偷偷练字学声是件多艰钜
的任务,还得时不时伺隙放鸽与您联系……又要假意与您交恶什么的,」撇撇嘴,「简直吃力不讨好。」
任余襄唠叨诉苦也无意阻止,阳焰听而不闻,撇过头眼尖瞧见靖凌神色不对。
「靖凌?」连续喊了几声都无回应,阳焰起身轻拍了拍靖凌苍白的脸。
花了一番气力才自喉中挤出声音:「若说……余襄从未背叛……」越听思绪越混乱,靖凌不由得低语:「那为
何要至锦阳宫行刺……」
余襄连忙站起身,哆嗦着搓手臂:「等等等!那刀可不是我刺的,我没可那个狗胆!」
「不是你,那便是……」微微别过头,定睛阳焰身上。靖凌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阳焰头疼地扶额。他原想着先慢慢与宫靖凌解释……余襄这着可真乱了他盘算。
看来宫靖凌比他想的,还要在意他。这么一想,又有那么些心暖。
「所以,那也是作戏吗?」声调平板无起伏,直勾勾觑着阳焰墨黑双眼,想自里头瞧出些端倪,「只有我被蒙
在鼓里?」
「耶耶耶?才不呢。雁寒跟若巧也是方知晓,」唉唉为阳焰叫屈,余襄口不择言:「靖凌你可有好些个机会能
发现,只是你一直心不在焉,怪谁?」
「余襄,」阳焰横了他一眼,「别添乱,一同出去守着。」
又关他什么事?几年来被流放淮安当奸细兼护卫还不够,如今好不容易可以恢复职位,又因主子私情遭人嫌弃
。余襄嘟哝着委屈没心没肺踢蹬踱步出去。
待余襄不甘愿甩上门,阳焰小心翼翼执起靖凌的手。十指冰凉得可以,阳焰不由得有些心疼。
「我答应要跟你说,所有的所有。」
靖凌尝试抽回手,却遭紧紧握住。惶然心慌。
「什么时候开始……」脑中混乱一片,连自己都不晓得问出口的究竟为何,「那刀,是你自己……为什么?那
圣旨……余襄……」
「你晓得吗?那时我得保己。外头那么多人要杀我,与其任人当砧上肉,不若我自己下手。」以掌熨着冰冷指
尖,不任他逃避,「那是封宫的托辞,逼迫老三返京的藉口。」暖吻印上冰冷耳根,感受对方瑟缩身子些颤抖
,阳焰弯起嘴角,享受这般暧昧。
「父皇驾崩时,老三定要在京里接下皇位。」他筹算谋略了那么久,为了,就是让老三称帝。
「为什么……」细语耳际令心跳乱了拍,脑袋也发着热。靖凌退了步,想拉开两人距离,却怎么也挣不开阳焰
的手,「我不懂,你不是想称帝吗?不是讨厌三殿下吗?
若余襄假扮了青逢公公……那……」要称帝不简单吗?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阳焰做的一切都为那帝位,以为……他也不晓得心底宛若炸开一般的复杂情绪,究竟该如
何称呼。
「我不想当皇帝。」吻去靖凌嘴角疑问,贴着唇抑声轻喟:「我从没与你说,我想称帝。」如今,终于能坦言
。他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就为把那继统大权交给老三。
以为,只要父皇走了窜改遗诏废他另立老三就行。可千算万算,没料得太过轻敌遭老四设计了去,没料得仍有
一名皇弟……
原本,母后跟雁安可以不用死的……
忆起两人,一阵难受涌上心头。阳焰紧紧揽靖凌入怀中,彷若这般才能感受对方真切存在。他该是要保住他们
两个的。「你们不晓得,我有多想走。」
掺杂了鼻音的低语听来些许可怜,环抱后背的手臂是那般出力。心口轻微疼痛,却仍觉得茫然不解。「我不懂
……」
「还有,我从来就不讨厌老三。」埋在他颈肩咕哝,似撒娇的声音听来气闷,「那是装出来的。」
「我好似从未认识…… 」真正的你。任阳焰抱着,靖凌只觉心底堵得慌,「我不晓得你究竟在想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