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寒没正面回答阳焰质问,「……主子,雁安如今在锦阳宫内……」阳焰这才转身,见着雁寒脸上干涸发暗的
血红,抿唇不说话。雁寒垂下眼,「他要小的与主子您说,对不起,没看好七殿下。」
话一出,一室静默。靖凌看着雁寒,想起另一双肖似眼眸,因笑弯起的眼中流转灵动淘气,那人摊了摊手抱怨
被兄长嫌弃话多。想起他曾有的顾忌,现在都已太过多馀。
几次张口皆没能出声,阳焰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攥紧拳让掌间疼痛提醒他,要冷静。「……他人呢?」
「……」
「雁寒!」
雁寒双膝跪下,朝阳焰深深叩首,「主子不用担心,之后本家会再遣人……」
阳焰咬着牙,「我是问你雁安他人!」
「手脚筋脉全遭挑断,致命伤是胸口一掌……小的还来不及带他回宫就已……
小的已要若巧先安置尸首,待天明送回本家。」雁寒脑袋一片空白,耳际听见自己声音毫无起伏阐述。干他们
这行,杀人被杀早是家常便饭,重要的是主子安危,任务,还有效忠两字。雁寒以为他早做好心理准备,真正
遇见时却仍是止不住颤抖,要他怎么不难过?那是他亲弟弟啊……「主子……还想再问吗?」
「……出了什么事?」阳焰闭上眼,按捺着不去看雁寒那双眼,不去看怀宁脸上的吃惊自责。不去看靖凌脸上
难过,他得冷静。
「七殿下出宫没多久,雁安发觉不对逼问李顺勤,赶到宣武门之时见四殿下身旁那名护卫劈昏七殿下,雁安就
与他动起手来……可仍是让四殿下护卫带走七殿下了。」
想起身体里那阵不安骚动,想起自己亲弟弟抽着气断断续续说着的技不如人,雁寒咽着声,平板语调,「小的
该死……不该丢下任务去……」
「够了。」抬手阻止雁寒继续说,阳焰走至门边亲自扶起雁寒。
雁寒红着眼,「主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不顾……」
「我晓得。」阳焰紧搭雁寒的肩,「其馀之后再说。」
「回锦阳宫吧,我们……去送他最后一程。」雁寒用力颔首,眼眶里的泪滑落,和了些暗褐,融入墨黑蒙脸布
里。
阳焰侧脸看来苍白,眉角满是逞能的武装。靖凌还宁可见阳焰昨夜那般示弱,也不愿他挂上面具掩去情绪。他
好想,为他卸去重担。首次渴望能为他担起一些,能替他分担一些。他不想,再见他独自一人訩得那般辛苦。
他不想,放他一人。
「怀宁,我会再……」 顿了顿,找寻合适话语,「安名护卫给你,你今夜就在母后这过夜。母后,您再与他
说李顺勤之事。」
皇后娘娘撇撇嘴,似有些不满阳焰对她下令。
「……」怀宁用力咬唇,直至泛出血红。皇后娘娘急急想为他拭去嘴上的血痕,怀宁只是瞪直了眼,泪啪搭啪
搭落下。怀宁怎么也不敢相信,小三他……怎么会……
他以为小三他仍被李顺勤蒙在鼓里,小三不是应该在惜宁宫……他只是想知道前因后果,只是想与绣梅问清楚
为什么,他以为、以为……他……
「哥……」
听见怀宁唤他,阳焰头也不回,沉默了好一会。
「怀宁,」嗓音干涩喑哑,阳焰迟疑了会,仍是坚定说道:「……若非得要有人死才能让你明了轻重缓急的话
,这代价太大,我付不起。」
「我从没这么恨自己,先前那般纵容你。」
「哥……」
拍了拍雁寒的肩,阳焰瞥了靖凌一眼,「回去了。」
半分犹疑皆无,靖凌迈开脚步,假意没听见身后抽噎啜泣。
他已做了选择,他不想,丢下阳焰独自面对。
纵使那,或许,仍称不上爱。
顺王府。
遣退随从,爱怜轻抚着锦雪后背上药包扎之处,幸悯些许不解。「锦,你在气些什么?」
「没有。」连抬眼也无,锦雪将脸埋入软被中。
「别欺蒙,」幸悯将脸贴上,轻吻锦雪后颈,「你分明就在气我。」
「没有的事。」阖上眼,他只希望幸悯快走,留他一个人好好想想。
「你在气我没与你说那是幌子?」
「……」被道出心声,锦雪沉默着不愿回话。
「春嬷嬷不识字,盐枭之事我也不可能交与母后。那事早该落幕,怎么可能现在才让老大捉到把柄?」吻着锦
雪耳根,幸悯说得轻挑:「老大想玩,那我就陪他玩。
我不过顺水推舟,让事情进行顺利些。」不住轻笑,「瞧,现下你不就不用再服侍那小兔崽子了?」
拾起一缕长发把玩,幸悯扬起算计笑容,「老大也快挺不过了,我想赶紧把你自那拉出来,省得受牵连。」无
所谓问道:「这般……不好吗?」
在心底数到三,锦雪才缓缓开口:「……我没这么说。」
「锦,要骗敌人就得先骗过自己人。」口吻很淡很淡,带了些漠然。「锦,你是聪明人,你懂我的。」
抑下心底绝望,锦雪狠狠咬牙,「我晓得。」他晓得,他是那么了解幸悯。可幸悯却,不愿正视他的心。有时
很恨幸悯,明知道只要他示弱,自己就愿为他做任何事,不计代价。
「那便好,」幸悯轻手轻脚将锦雪揽入怀中,轻吻着锦雪额间,「别多想。别心烦。」指尖轻轻抚过面颊,「
我会与母妃说,从今起你只要留在我身旁就好了,不会再要你出任务了。」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锦雪睁眼,又阖上。自指尖唇间传来的怜爱疼惜切切情意是那般浓厚,可却仍觉得,很不够。
在幸悯心中,他永远,矮了那皇位一大截。
这一夜,格外难熬。
锦阳宫内,若巧跪在地上,仔细为雁安拭去身上血迹,欲为他换上干净衣服。眼眶里止不住的泪落在伤痕累累
身躯间,在一片暗褐血红间,溅印朵朵碎花。
阳焰不发一语,拿过若巧手中布巾,亲自为雁安擦拭。
「主子……」若巧咬着下唇,想阻止阳焰,怕脏了阳焰的手。阳焰仅是摇头。今日会发生这种事,他难辞其咎
。
若巧退了开,站到雁寒身侧,静默地,握紧雁寒的手。
看着雁安腕间刺眼空洞的红,胸口紫黑掌印,靖凌没与阳焰告知,无声无息回了趟惜宁宫。
老旧木匣里,有着小师父与他的药。能让伤口即刻复原,看不出一丝痕迹的药。
他从来都舍不得用。
靖凌拿着药,回到锦阳宫,阳焰方拿开雁安面上黑布,为他擦去嘴角旁干涸的暗褐。
首次见着雁安长相,却是在这般时候。
那是个年纪与怀宁相仿的清秀少年,天生嘴角微微上翘,就连这般时刻看来都似笑着一般。
靖凌也在雁安身旁跪下,打开瓷瓶将药粉洒上。见伤口迅速愈合,阳焰似是再也挨不住,轻轻将额靠在靖凌肩
上,低喃了声谢谢,转瞬起身再为雁安拭去那些斑斑血迹,双眼微微地红,似是隐忍了许久。
折腾好一会,为雁安换好干净衣裳。雁寒跪下叩首,问阳焰能否让他亲自送雁安回家,他想回本家禀报发生了
什么事,另也还得再请本家加派护卫……阳焰颔首,没有反对,仅要若巧备上马车棺木。
天方蒙蒙亮时,他们在城门旁,送走了那名开朗的少年。
良久良久,再听不见马车轴轮咿轧声响,阳焰吩咐若巧绕至叶将军那借人。待若巧走远,阳焰哑着声,要他陪
他走走,用不着急着回宫。
靖凌望着阳焰侧脸,咽下早朝如何,依从跟在阳焰身后,一步之遥。
秋日萧索静寂令人害怕,因彻夜未眠的双眼更是干涩不已,靖凌揉着眼,不让自己看来狼狈。
阳焰刻意放缓了脚步,有一句没一句与他搭话。大多时候,他都只是听,偶而提问几句。
阳焰怀念说道雁寒雁安方来之事,说了几件趣事、几件往事,说他们兄弟间情感令人钦羡。
靖凌这才晓得原来仅有雁寒雁安是亲兄弟,雁桦是他俩的从兄,年龄大了两人近一轮。
阳焰仍在皇后娘娘肚腹中的时候,雁桦就已来到宫中保护未出世的他。也因自小就跟着师父来到宫中,雁桦与
后来才来的两名弟弟较不相熟,雁寒方来之时,雁桦还偷偷问阳焰该如何与弟弟相处。惹得阳焰笑了好一阵。
雁寒是第二个来到阳焰身边的,阳焰起初相当看不惯雁寒,那时阳焰傲得听不入任何人建言,雁寒小老头一般
个性古古怪怪,让阳焰一度想退货撤换人选,可因雁寒忠心耿耿,做起事来更是不拖泥带水,除个性外让阳焰
挑不出大毛病。阳焰便也没说什么,就让雁寒留下了。与本家周旋也挺累,他那时一心仅想着怎么当上东宫太
子,没那馀力。
而后,因靖凌出宫修链,为顾及怀宁安全,本家另派了雁安来到。
雁桦雁寒拿这弟弟有些没辙,总希望雁安闭上嘴巴别多说,做人影子的可不能太过多嘴。可怎么说劝,仍是管
不住雁安那张嘴。或许是觉对雁安有责任,雁寒时常鞭策雁安,对雁安相当严厉,可私下还是很疼这弟弟的。
阳焰顿了顿,停下脚步抬首望着皇城金色琉璃瓦,天际初起朝阳映得皇城一片艳色丹红,靖凌只觉刺目地疼。
阳焰看了一会,复而再道。
若非像雁桦这般由师父领着,影卫合该会在某个年龄完成修业出庄,才来到主子身旁。雁安年纪虽小,可武功
资质上乘,又因有雁寒在阳焰身旁,那时阳焰提出要求之时,本家就命雁安早个几年出庄,来阳焰身旁修习。
雁安原本,该为怀宁影卫。
而后因雁安话多,有些沉不住气,加之以他已回宫成了怀宁护卫,阳焰便仅派了雁寒守着怀宁。直至最近,阳
焰才有意让雁安独挑大梁。却没想到……
话至此,嗓音听来微微颤抖,可瞧不见阳焰表情,靖凌仅能揣测。
阳焰沉默了好半晌,似是再说不下。
几番犹豫,靖凌仍是开了口:「所谓……本家是?」昨夜雁寒说了,方才阳焰也提了,可靖凌仍是不懂他们口
中的本家究竟为何。
「……余家。」
「为保护权势日益壮大的叶家人,余家一支派转而训练刺客密探。」弯身拾起一片残叶,阳焰轻轻喟道,「除
叶家外鲜少人知晓。」
靖凌楞了愣。
「他们是余襄的从兄弟。」
靖凌愣了愣。
「余家自有一套联络通知自家人方法,虽不晓得是怎般方法,他们从不说……可我想……雁寒就是这般知晓的
。」
「要不雁寒不会平白无故丢下任务,尤其他知晓这事有多重要。」
不顾身后靖凌作何感想,阳焰嘶哑着嗓子,咽着气,似是挖肺掏心要将话说尽一般。
「昨夜魏锦雪说我赢不了老四,或许真是这般。」阳焰欲挺直背訩起肩,没一会便索然垂下,疼痛一般按紧左
臂,「我无法,像老四那般什么都不上心。」
远远,亮更击鼓声响吵杂骚闹苏活了整座京城,靖凌静默看着那道背影,曙曦晨光斜映,衣上摺纹凌乱了金织
蟠龙。一步之遥。
靖凌忽然,很想抱紧眼前之人。
91.
陪着阳焰又走了一阵,直至天已大亮,阳焰望着檐角抟风,轻声说了句「回去了」。
靖凌没答话,仅是跟上。
或许他们都明了,再怎么不愿,这仍是他们的归处。他们的疆埸。
朱红宫墙围起的华美皇城,是插翅难飞的牢。
心底涌起奢求般渴望,他想帮他,无论要付出怎般代价,他想帮他。
他不想再见到他隐忍不言独自扛起一切。他想帮他。
低首凝睇因沾染药粉而有些苍白的掌心。
靖凌晓得,这样不行。
还不行。
方返回锦阳宫,已然等了有些时候的青逢公公弯身要两人早朝,说虽迟了些,可圣上待着呢。
青逢公公痀偻着身子轻轻呛咳,靖凌总觉得哪里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彻夜未眠的脑袋嗡嗡地响。
阳焰睨了青逢公公一眼,便打发靖凌回去换件衣裳,自己也稍事梳洗换上冠服,而后才由青逢公公领去。
金銮殿上,朝臣个个牙疼一般,只差没捧着颊喊痛。座上圣上也一脸倦意,似是挺不愿早朝可又遭人自被窝挖
起。
见他俩来到,略有喧嚣,可因严禁私议,殿上太监尖声提点后,又是一殿静默。
两人欲行礼告罪,圣上却仅是随意摆手,要阳焰上前。
见前头有人伏身叩首,又见怀宁首度于早朝露面,靖凌不禁困惑发生何事。
靖凌的心头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伏身在地那人,是方成为皇家姻戚的右御史康黔生康大人。自圣上质询话语间,靖凌才知晓,昨夜个康雨筠遭
刺身亡,康大人今日是为康雨筠而前来,以祖父而非臣子身份到来,求圣上为他主持公道。
康大人说,昨日申时,府里来了个黑衣人,自称来自宫中,与了康雨筠一封书信,近酉时之时康雨筠便带着婢
女悄悄离了府,没让护卫跟着,康府上下无人知晓两人哪去了,喧闹了好阵子,迟至亥时才遭人发现与婢女一
同陈尸在宣武门附近。
圣上原先訩着脸兴致缺缺,不过就是个准王妃,死了再钦点即可,何苦闹得众人皆知,原欲打发刑部官员审理
查彻,却在那沾了血的玉佩呈上之后勃然色变。夔龙玉佩并非一般人家随手可得之物,更何况那玉佩是已故太
后特意请工匠打造之物,世上仅有那么一对。
康大人哭得老泪纵横,苦苦哀求圣上为他主持公道,他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啊……
靖凌这才晓得,为何圣上要命青逢公公特意至锦阳宫请阳焰过来。因早先召来的怀宁什么都不说,也不提自己
手上玉佩哪去了,只是一迳个沉默,圣上拿怀宁没办法,只得找来阳焰对质。
靖凌望着阳焰背影,忽然有那么些心酸。
听完来龙去脉,阳焰沉默了好半晌。圣上揉着眉间,低声询问究竟怎么回事,昨夜日落前后他们兄弟俩各自在
哪,那玉佩,是谁的。
怀宁咬着唇,什么也没敢说。圣上正欲发怒,却听阳焰淡漠开口:「是儿臣的。」
霎时物议沸腾,圣上一声喝令,呛咳了好一会儿,众臣才连忙噤声止了喧闹,同声劝告保重龙体。
怀宁侧过脸,睁大眼看着阳焰,一声哥哽在咽喉,在阳焰瞪视示意下敛下眼不说话。靖凌不晓得阳焰有何打算
,开口想插嘴,又怕坏了阳焰盘算,犹豫踌躇间,又听阳焰说话:「儿臣的玉佩早些日子就失了踪影,儿臣找
了好一阵都没找着。不晓得为何会出现在那。」
康大人一听阳焰说那玉佩是他的,急得直磕头,求圣上主持公道。
「儿臣原以为定是落在宫里,再找找便找得着,却没想得原来是遭贼人窃走,还设了这般圈套……」说得懊悔
恼恨,只差没哽咽明证清白,「那可是皇奶奶赠与儿臣的无价之宝……」
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如浪涛般澎湃汹涌,殿上太监厉声制止,却是难杜攸攸之口,急得直跺脚。
说不穿是脱罪之词,说不穿是为人顶罪。前些日子传说七殿下另有心上人,据说七殿下相当迷恋那名姑娘,为
了那姑娘不愿娶妃,还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如今康雨筠方被钦点为王妃就惨遭毒手,谁知是不是七殿下……
而大殿下一向溺爱七殿下,难说大殿下不会为七殿下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