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什么你会如实回答?”
“嗯,不能说的我就直接告诉你。”
司刃想问的很多,在脑海里稍稍整理了下,“听你后来的意思。那时在庙里你知道我入了你的梦吧?”
“知道。”
“你梦见的都是龙辰,是故意给我看的吗?”
“是,你不是很好奇我怎么回事么,所以告诉你我是附在别人身上的妖怪,没什么特别。”
“可你为什么会知道附在辰身上之前的事?”
“那是辰的记忆,一点儿都不快乐,你以为我想知道么。”
司刃眯起眼睛,“死人也会有记忆么?”
龙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死前残存的记忆吧。”
“辰到底死没死?”
“你听说过有‘人’能从战国活到现在的吗?”
“那他的魂魄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司刃暗自琢磨:不可能吧。那也不能告诉他环儿看见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司刃提起酒坛子跟龙九怀里的碰了下,“好吧。下一个问题。”
司刃喝了两口,龙九把剩下的半坛子酒喝光了。
“再来一个。”龙九指了指司刃身后摞在一起的酒坛。
司刃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这样喝没事吗?”
“你又不像普通人看不见我是什么,我不是你肉眼看到的那样弱不禁风。你什么时候才能用对我该有方式看我呢?这就是我不喜欢这个身体的原因。”
司刃撇撇嘴,拎起坛酒递给龙九,“不喜欢为什么不换一个,或者干脆自己化个人形。”
“能的话你以为我不想吗?”
“为什么不能?”
“这个不能说。”龙九抠开酒一口气又喝下好多,“不是还有别的问题么。”
“为什么怕神镝匕?”
“它原来的主人……曾经杀死过我。”
“杀死过你?!”
“嗯。”
“那你怎么没死?”
“有时候妖怪是可以复活的,只是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被他杀了而已。”
“所以你至今仍怕神镝匕?”
“那不是人间的东西。”
“它的主人是谁?还活着吗?”
“对于神来说,又哪来的死与活呢。”
“神?”
龙九笑了,“最起码曾经是。”
“现在不是了吗?”
“现在他在人间。”
“就是你要找的人?”
龙九不回答,又喝酒。
司刃想了想,“是只有他才能从你身上拔出神镝匕?”
“嗯。”
“所以……在庙里的时候你以为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嗯。”
“那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找他?”
“既然你不是他,那就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我不是看过你的手么。我要找的人,两只胳膊不一般长。”
“啊?”
“当时我以为你是他的转世,所以用三昧之火试了一下,如果是的话你不会觉得疼,还会现出真身变成左臂长于右臂。”
“那看起来岂不是会很奇怪?”
“没那么严重,只有两手比较之下才看得出。”
“哦。”司刃点点头,“那我再问你……”
龙九有些不耐烦了,“你还有多少事要问?”
“最后一个。”
哗啦哗啦——龙九仰头端起坛子再倒进肚里不少酒,“问吧。”
“我在将军府呆那三天,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有目的的吧?”
“当然,我又不傻。”
“那我那几天都干过什么你都知道吗?”
“差不多吧。”
“比如呢?”
“你是先隐了身偷偷跟在我后面到独独阿妈那去过才知道怎么打开地牢里石门的。根本就不是你说的什么试探着在墙上敲了几下就敲开了。”
“哦,你看见我了。那就好说了。”
龙九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给独独地万喝自己的血?”
“嗯……”
“不能说吗?”
“不是,现在不能说的话当时就不会让你看见了。”不过嘴上这么说,龙九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是为了……让独独能活着。”
司刃没有感到意外,“我就说么,法术再高强的巫觋也没办法让自己真的长生不死,原来她是靠吸收你的妖力在活着。嗯……我不明白:你足够强大,不需要人保护,为什么还一定要留个女巫在身边?难道只是为了操控那些魂魄?”
龙九摇摇头,“这个不能跟你说。”
“那也常呢?他连法师都不是,他又是怎么活到现在还能容颜不改的?”
“也常?他是我救过来的,怎么救的你不用问,但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不死,他就会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司刃笑笑,“那岂不是跟长生不老差不多了?听来似乎是个令人羡慕的事呢。”
龙九没接话,又喝了酒。
司刃手里的坛子也快见底了,他把最后几口喝干,“也常知道你不是辰吧?”
“知道。不过……”
“什么?”
“他始终还是把我当辰一样地对待。”
“你不喜欢那样吧?”
“哼哼,无所谓,大概是时间太久,也习惯了。”
司刃偏过头来看着龙九的侧脸,不知是不是自己喝醉产生了错觉,他好像从龙九烛影下垂着眼帘的表情中看出几分无奈和落寞。忽然想起在将军府最后一晚他透过墙壁听见的龙九和也常的对话:
你说……我要是不想再找了,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无所谓。但阿妈那边恐怕不好办……
嗯,也是。我就随便一说,要是真不找了,别说阿妈,就是火枪队和那些生魂死魂的也不好弄。
……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会不知不觉身不由己,很累吧?”司刃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像是跟自己说也像是在问龙九。
龙九转过头,眼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你也有过这种感觉?”
司刃当然不能说自己偷看过他还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但司刃想就算没听过那些话,现在看着龙九的样子也不难猜出他的感觉和想法了。
这时候司刃刚到时点燃的蜡烛着熄,月光照不进的酒窖里瞬间变成漆黑一片。
司刃看不见龙九了,只听得见他呼吸的声音。
龙九倒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司刃。
开始司刃还算镇定,可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接着他一手扶住床边一手伸向了龙九,似乎想要确定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普通人类的反应,没有视力正常的人能在清醒时长时间忍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龙九在司刃马上就要抓到自己的一刻一抬手,他手上燃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有了光又能看见龙九和他们身处的地方,司刃重新放松下来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你最怕什么?”
说着话龙九把手里的火朝前一推,那蓝色的火焰竟然漂在了空中。司刃愣住。龙九再一抬手,又一团火……
接着他一连推了五、六次,酒窖里立刻漂满了一簇簇闪着蓝的、黄的、红的各色光芒的火焰。很美,司刃看傻了。
“怎么不回答?”
“啊?”司刃回过神看向龙九,“最怕什么吗?呵,我害怕的事情很多。比如怕饿、怕渴、怕冷、怕热、怕疼、怕生病、怕死、怕没钱……太多了,哪有‘最怕’呢。”
这时一团黄色的火光飘过来,司刃好奇地用手捅了捅,竟然没有任何感觉。那火没温度,于是他也学着龙九伸手一推,可他的手从中穿了过去,火依然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太有意思……”司刃刚想问为什么会这样。
龙九微微一笑打断了他,“还有怕黑吧?”
司刃知道是刚才黑暗中龙九看出了自己的窘迫,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你肯定是不会怕黑的。”
龙九收了笑容一低头,“我怕自己一个人。”
“啊?”
“我害怕再变成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也很好啊,没人打扰没人找麻烦,清清净净的,多自在。”
“哼,是么。一个人,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也许没什么。可你没试过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一直都是你自己,在幽深的潭底,没有声音没有光,身体不存在了,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没有人跟你说话,没有人在乎你的喜怒哀乐。想忘的忘不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永远也死不了……”
龙九的声音越来越低,司刃不知不觉朝他靠了过去。忽明忽暗地变换着颜色的光线中,龙九五官轮廓的线条看起来愈发柔和。不知道是话说完了还是感觉到了司刃,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因为说到伤心事,此刻那眼里一片迷茫满是哀伤,深不见底的瞳眸中不是一个人一生的长度所能承载的痛苦。
妖怪又怎么样呢?司刃想:就算本体远没有眼前看到的这般秀色可餐,可令人为之动容的还是那强大妖力后也许从来都不为人知的一面。司刃心里一动,嘴唇轻轻落在了龙九嘴唇上。
但只是短短的一刹,司刃脑中一片空白后他飞快地抬起了头,“对不起,我……”
龙九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回到了自己面前。
两人额头贴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四片嘴唇间却隔出了个微妙的距离。鼻子里逐渐充满了彼此混合着酒气的味道,屋里的火光越来越亮。
龙九的头发和眼睛开始改变颜色。
司刃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龙九浑身赤裸着走出水中的画面出现在他脑中。
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突然所有的火焰全部熄灭,龙九的手松开了司刃。感到一阵风从身边扫过,司刃知道酒窖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龙九——”司刃跳到地上想追,可黑咕隆咚地他一脚绊上个空酒坛子一个狗跄屎摔在了地上。
——第一部·完——
第二部
33、洋裙
呃——这是哪里?好黑……
司刃揉着昏昏沉沉的头坐了起来,脑门上摸到好大个包。
哦,对了!龙九!
从酒窖里钻出来,司刃发现天已经大亮。
原来是昨晚摔倒之后他被磕晕,然后就借着酒劲儿睡了过去。
这酒后劲儿好大。司刃往回走着还是觉得脚下发软。
边走他边想起昨天的事:天!我干了什么?酒后乱性吗?我对个妖怪动心了?不,决不可能!可是……为什么想到昨晚的一幕,不但不觉得讨厌还有些激动呢?啊——天啊!我喜欢上个妖怪!还是个不知道底细、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妖怪!
那我到底喜欢的是肉体呢?还是灵魂?应该不是肉体,这么些年去过那么多地方,入眼的男男女女多了去了……灵魂?不是吧?!一只九个脑袋……看起来还分不出公母的妖怪?!这……是不是怪癖了点儿?所以……肯定还是肉体。嗯,没错,就是肉体,是他的样子。可是……可是……那是个男人的样子啊!我以前没有这样的癖好啊!
……
司刃越想越绝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卜吉馆门前。
唉——也不知那家伙后来跑哪儿去了。为什么要跑呢?真是的。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还害我头上磕这么大个包……也常一定会怪我的……司刃心里抱怨着,一伸手拉开了屋门。
屋里很安静,但外厅里的座椅板凳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翻在地上,挣饭用的卦签铜钱也洒了一地。司刃小心跨过满地的东西走到里屋门前,深吸口气,然后抬手一推。
门开了条缝,还是静悄悄的。
司刃探进头去,眼前的情景有点儿不大真实:几乎占了整张床的是也常,枕在也常胳膊上的是麒麟,趴在也常肚子上的是环儿。环儿的两个髽髻变成了六七个乱七八糟扎在头上的小辫儿,而麒麟原本跟司刃一样扎在后脑勺上的马尾变成了两个髽髻。至于也常,头发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脸上却被画的一塌糊涂。胡子、刀疤和黑眼圈不算,眉心上还写了个“王”字。
可此时一缕朝阳的金光射进屋内,照在三个睡得正香人的身上,司刃居然觉得那画面和谐而又温馨。
但是,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司刃环顾四周,看着被扔了满地的衣服、被子和已经被扯烂了的窗帘,有些忍不住想要爆发的感觉。
司刃走过去拍拍也常的腿。也常睁开眼睛的同时空出来的手本能地朝腰间摸去。
“是我。”司刃及时按住他的手。
也常揉揉眼睛,抽出麒麟头下的胳膊又坐起来抱起肚子上的环儿,“你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
“呃,有点事耽误了。”
“我们将军呢?”
“不知道,大概回将军府了吧。”
也常站起身把环儿递到司刃怀里就要往外走。
“那个……”
“怎么了?”
“你还是洗个脸再回去吧。”
也常在脸上摸了一把,“啊,差点儿忘了。”
也常弯腰洗脸,司刃抱着趴在他肩头上继续熟睡的环儿站在旁边。
“也常大人。”
“嗯?”
“嗯……”
也常噗噜噜洗了两下偏过脸来,“有话直说。”
“我……大概知道一些有关龙辰的事……”
也常猛地站直身体,脸上的黑水汤儿淌到了白色的衣领上,“你想说什么?”
环儿动一下,司刃用手拍拍,“嗯……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但九不是辰。我觉得如果你能不总是把他当成一个并不是他的人,他会高兴一些。”
也常拎起衣摆在脸上擦了两把,“哼,你认识他才几天?我该怎么做,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说完也常大步流星地擦过司刃身边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环儿突然抬起头,“大叔……你的腿……”
司刃心想着这还没玩儿够呢?赶紧又拍她,“环儿乖,继续睡吧。”
转眼一个月过去,又一次满月后龙九的枪队封了城挨家挨户搜查过一次。但估计是没什么结果,因为一连等了好几天,司刃也没听到将军府那边有什么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