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上——猫图案

作者:猫图案  录入:06-19

吕宗贤在廊下看着妻子和女儿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摇了摇头。

吕夫人对这门亲事是双手赞成,这倒不是因为她趋炎附势,实在是因为莞儿的少女心思瞒不住她这个心思细腻的过来人。几年前女儿从大相国寺回来就总是一个人发呆发笑,问她怎么了却又死活不肯说。心思聪敏的吕夫人便猜到莞儿是遇到了什么人,便把那日随莞儿一起去进香的丫环叫过来细细一问,才知道莞儿遇到的是太子承启。

她自己心里先是衡量了一下,觉得以吕宗贤的官职,爱女嫁给太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找了夫君商量,谁知却被吕宗贤一口否了,说什么承启现在立足未稳、宫里形势复杂怕莞儿吃亏、皇帝后宫三千总是喜新厌旧……总之理由一堆,吕夫人便不高兴了,她却也有她的道理。

“依我看就好的很!什么立足稳不稳的?只要莞儿心里喜欢,他就是一平民百姓我也乐意!而且常听人说承启这孩子仁厚沉稳,又最懂礼孝顺,这样的人怎么也不会给咱们莞儿气受!还有,就算他后宫三千,他是太子,是以后的皇帝,别说他了,姓吕的,你自己看看哪个有权有势的不是三妻四妾啊?就你这把老骨头,几年前不还想娶个小的吗?”

吕夫人的话言犹在耳,吕宗贤想起来就要叹气,他这个尚书右仆射别看平日里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朝中大臣又敬又惧。回到家里一见了吕夫人就跟霜打了的茄子,大气也不敢出。听到吕夫人又拿几年前娶小的事情来说事,生怕她越扯越多最后新账旧账一起算,忙道:“那是别人送来的,第二天不就给人退回去了吗?怎么就变成我想娶了?”

“你要是没那个心,别人干吗送那么多姬妾过来巴结你啊?”吕夫人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罢罢罢!吕宗贤摇摇头,夫人乐意,女儿乐意,他这当爹的要是不乐意那还不成了这一老一小的冤家仇人?再说承启虽说性子深沉些,品性却着实不错,又是正儿八经的储君……吕宗贤把承启和自己知道的同龄少年比了比,也觉得女儿眼光挺好。反正自己这个右仆射也当不了几年了,倒不如趁现在主动退一步,成全了莞儿的心愿。

因此从吕宗贤的角度来看,他将莞儿和承启的婚事连在一起,纯粹是出于一片爱女之心,没有掺杂任何政治目的。

今日梁佑友过来提亲,将承启当时在文宗面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笑道:“三小姐几年前在相国寺惊鸿一现,竟令殿下至今念念不忘,可知这姻缘之事自有天定。还望相公成全这对佳偶,作此天作之合。”

吕宗贤心里默默点头,原来相国寺的事情承启也记得,看来在这事上倒是夫人更有见识,他略略放了心,忙笑道:“请大人回禀陛下,既是月老早牵红线,老夫又怎敢逆天行事,误了女儿的终身?只求日后殿下莫嫌小女粗鄙,怪老夫教女无方。”

梁佑友呵呵笑道:“三小姐才貌双绝,名满京师。相公莫要太谦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梁佑友知道此番自己使命已毕,便告辞吕宗贤,乐呵呵的回宫交差去了。

15.潘楼街和潘楼酒店

到了建宁十六年的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这仍旧略显刺骨的寒风并没有阻挡住京师喜爱玩乐的士子们的脚步,酒楼的生意依然火爆,潘楼街的潘楼酒店更是高朋满座,宾客来往络绎不绝,歌伎的歌声从二楼雅座随风传来,绵软如昔,为这寒冷的早春平添了几分春意。

潘楼酒店二楼雅座上,坐了几个年轻人,虽说是雅座,但座位与座位之间仅隔了一道矮矮的屏风,雅座里的地方却宽敞,坐上四五个人绰绰有余。

这间雅座里也坐了四个年轻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更有两个生得皮肤白净,面如冠玉。一名歌伎抱着琵琶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一双纤纤素手在琵琶弦上上下翻飞,她身边还有一个年纪略小些的丫环,手里拿着乐器伴着合声,一曲终了,四人都忍不住喝起采来,便有一人笑道:“久闻醉月轩的玉姑娘有三绝,不想今日饱了耳福。康时,你听过的曲子最多,你且来评评,玉姑娘的琴技比你府上的如何?”

其中一个细眉大眼的少年笑了笑,说道:“玉姑娘的琵琶自然是好的,唐兄何必来问我?只是我想,琴技倒罢了,难为的是人美,声音美,风韵美。此三美当称三绝。”

这个说话的少年却是承康,在座的这几个都是平日与他一起顽乐惯了的京中纨绔。他虽是早已被封为庆国公,毕竟人在外面居住,也就没有了那许多拘束,平日里东游西转赏花饮酒,倒是乐得逍遥。

今日这四人却是要换个花样儿玩。他们平日里去惯了青楼楚馆,老鸨眼睛最毒,一眼便看出这四人非富即贵,恨不得变着法儿的招呼,连带着伺候的姑娘们也一个个解语花儿似的温柔似水。刚开始还挺受用,时间一久承康便觉得腻了,因此四人商议,在酒楼上扮成平常的富户子弟,招个京师有名的歌女来听听曲子,且看看若不露身份对方是怎么个态度。这四人甚至不以平日里的称呼相称,要以抓阄的方法单在名字后头加个数,抓到几便以这个名字唤他,承康碾了个十,于是便成了“康时”。

玉姑娘是久在风月场中惯了的,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一条帕子掩了口,一双凤眼逡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承康身上,轻声笑道:“公子真是过誉了。”

承康得意洋洋的看了诸人一眼,身子就向后仰去。他可巧坐了个挨窗子的位置,这一仰眼睛顺便往下一扫,突然就瞥见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口里忍不住轻轻一声:“咦?”待想要再看仔细些,那人可巧一回头,倒朝着潘楼酒店走过来了。

承康这下可看清楚了,心里一惊:“他怎么出来了?”自己忙缩回头来,那姓唐的最是机灵,见承康如此,已经猜到他看到了什么熟人,便笑道:“可是相熟的朋友?正好一起坐坐。”

承康忙摆手道:“这一位最是不苟言笑,没得反拘了我们。”他心里半是纳闷半是担心,怎么就在这么个地方偏偏看到了承启,又担心承启刚才会不会也看到了他,索性连曲子也不肯听了,叫过玉姑娘来挟菜倒酒,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楼下的人。

那人却正是承启,承康只顾着琢磨承启出现在这的缘由,却没注意到他身边还跟着个侍卫王淳。

今日是礼部的放榜日,承启想起去年看卷子的事,一早便禀明了文宗要出来,文宗也是心疼儿子,看承启这阵子实在累得够呛,笑呵呵的便放他去了。

承启也不多带人,就带了个王淳,自己换了一身便装,命王淳也扮成个家丁模样。王淳万万没料到今日承启会冷不丁的指名要自己跟着,他一个班直头侍禁,除了军服就是军服,这时节从哪弄家丁的衣服去?没办法只得找了件颜色黑旧的家常袍子出来,外面用一根绦带束了腰。他到底还是记得自己的职责,又在怀里藏了短剑,靴子底放了柄匕首,一眼看去也不像什么家丁,只觉得不伦不类。好在承启看到他这个模样出现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他自己换了一件交领白色素纱长袍,腰间系了一条同色的带子,头发束起来,用一块葛斤扎了。他有意要隐瞒身份,服饰特意选的都是民间最平常的几样。王淳觉得,失去杏黄色皇家服饰包裹的承启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尊贵矜持,平添了几分文绉绉的风流。

王淳跟着承启出了东掖门,骑着马往桑家瓦子方向走去。这一路上来往的行人、商贩甚多,虽然开封府一再三令五申御前街严禁摆摊做生意,但依旧阻挡不了开封市民们经商的热情。因此,在不那么正式的日子里,开封府的官员们对于这来往商贩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六米宽的街道上摆满了各式水果面点摊子,还有提着篮子的小贩走来走去叫卖吃食、兜揽生意,来往行人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二人不得已下了马,承启随手将缰绳交给王淳,自己却溜溜达达的打听物价行情去了,他哪里有什么买东西的概念,问完价儿也就是点点头,心里想得都是关系着国计民生的事。王淳跟在他后面也不知他心里打算,看到承启问价钱就以为是他喜欢,忙掏腰包把钱付了买下来。承启一路问,王淳一路买,不多时手中已是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

就这么溜达到潘楼附近,已是天将正午。承启逛得有些倦了,便想唤王淳过来问问附近可有什么能够歇歇的地方,一扭头却差点吓了一跳,王淳手里拿的东西几乎可以开个杂货铺,各式各样全是自己刚才打听过价钱的东西,手腕上还拴着缰绳,身后跟着两匹马,一副呆相的正望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忽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四五骑人马从东角楼那边奔驰而出,马蹄过处,吓得行人纷纷闪避,许多人和担子、摊子都被冲倒,顿时街上乱做一团。承启见状不由一怔,竟忘记躲闪,眼见得领头的一人一马已到眼前,马上人手一抬,一道鞭影便朝承启飞了过来。

承启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自己已被王淳挡在了身后,大包小包的东西散落一地。原来王淳见承启发怔,马上人鞭子又快,已是避无可避,索性上前一步一手揪住鞭子狠狠一拽,他身高腿长,力气也大,这一拽之下竟将那人生生拽下马来,在地上灰头土脸滚成了一团。

此时后面几骑人马也到了,见同伴落马,又惊又怒,一个个纵身下马抽出佩刀围了过来,另有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则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了王淳。

王淳见势不妙,忙抽出怀中短剑,剑尖却直抵地上那人的喉咙,口中喝道:“休得妄动!”

那群人见王淳如此敏捷,也颇有些投鼠忌器。虽然不再靠近却也仍旧虎视眈眈的盯着王淳,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承启细细打量这群人,却发现他们服饰甚是奇怪,除了马上那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是汉人打扮,其余人看起来竟像是蕃人。他心里纳闷,忍不住沉声道:“你们是哪里的蛮子,竟敢在御街上纵马行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这一问,王淳心里暗暗叫苦,他自己自保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最怕的是承启也掺和进来,这伙人显然是蛮夷之地来的,平时在当地横行霸道惯了,来了京城也敢动不动就拔刀,谁知道待会会不会真打起来?他皮糙肉厚无所谓,承启的金贵身子要是受到皮肉伤,这事可就闹大了。

果然,承启一开口,那伙人便知道他也与此事有关,又见二人显然是主仆打扮,骑马的那人便冷冷答道:“你让他放开我同伴,我便告诉你。”语气甚是高傲。

王淳已趁此时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手中的短剑却没有离开他的咽喉,那人要害受制也不敢乱动,只是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着什么,眼珠望着马上的人,一脸求救的神色。

承启见这人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与马上诸人皆不相同,心里已猜出八九分,下巴微抬,冷笑道:“你的主子在我们手里,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讲条件?”隐隐就流露出睥睨万物的风范来。

马上人却是一怔:“他不是我主子。”

承启笑道:“即便不是你的主子,也是他们几个人的主子。”目光望去的正是那几名要拔剑却又不敢拔剑的随从。

马上人沉默了一会,冷声道:“若我一箭射杀这个人,你也没有资格来与我讲条件。”一边说,对准王淳的弓弦一边又弯了弯。

承启正要答话,那人忽然把手一偏,嗖的一声弦响,箭却正朝他射了过来!

只听“当”的一声,一柄短剑巧巧击中那支箭,把箭尖打得一偏失了准头,箭尾擦着承启的发梢飞过,竟直直钉到了承启身后的墙上。

“好身手!”马上人忍不住出声赞了一句,却在对上王淳眼睛的时候愣了一愣。

“真是好身手。”潘楼酒店二楼上,注视着楼下这一幕的承康也忍不住轻声赞道。

他原本也是捏着一把汗,一来不知这群蛮子来历,二来也是担心承启受伤,后来想到以承启的身份文宗绝不肯让他自己出来才略略放心,谁知他虽然带了侍卫,侍卫却只有一人。

“咔!咔!”伴着两声清脆的骨折声,随后是杀猪般的尖叫。

马上的人惊呆了,他绝没想到在自己射了一箭做威胁之后,王淳不但没有吓得立即放人,反而在这种时候出手了。他瞄了一眼那正嚎叫的凄厉的俘虏,心中不由一叹,右臂断了,右小腿怕也让这小子弄骨折了。

王淳将折断了右臂、右腿的俘虏往承启身边一扔,又从靴筒里掏出匕首塞到承启手中,一双眼始终没离开马上的人,口里轻声道:“贴着墙站着,帮……帮我看着这人。”

承启这才明白王淳的意思,与那一次遇刺不同,此时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和紧张,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两次都是面对可能会威胁生命的危险,为何这一次却会感到如此迫不及待?是想看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吗?还是说这一次,直觉告诉他,现在自己很安全?

承启想了一下,应该是后者,他的目光落在王淳宽阔的后背上。这个人现在很愤怒,承启可以感觉到,自从那瞄向自己的一箭射出后,王淳整个人的感觉就像从一头忠厚的黑犬变成了一头危险的野兽。这头野兽现在肌肉紧绷,一副随时要出击捕猎的样子,承启甚至可以感觉到那身体蓄势待发的力量和……压迫感。

这头危险的野兽是我的。

马上的人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忍不住又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这一次瞄准的却是王淳。

王淳眼神冰冷的望着他:“人渣。”

人……人渣?

不光是马上那人,连承启也是一愣。虽然刚才那一箭是射向自己,但以承启一贯的思维方式,这做法离人渣还远的很。都说兵不厌诈和擒贼先擒王,这明明只是对付敌人的谋略么……

“又不是不放你主子,不过是问问你们来历。怎么,敢在天子脚下行凶,却不敢说出自己姓名吗?”王淳死死盯着马上的人,眼中怒火中烧。“若想打,我奉陪。玩什么暗箭伤人的把戏!”

一想到刚才自己情急之下的掷出的短剑,王淳心里就是后怕和愤怒。万一掷偏了或是力道不够,承启可能就已经……他不敢再想下去,拳头却越攥越紧。

他牙关紧咬。

“他若受一丝伤,我要你们几个。”目光冷冷的看了诸人一眼,最后落到马上人的身上,“死无全尸。”

承启愣住了。

这是那个眼睛一向温暖湿润的男人吗?在那个黑暗血腥的夜里,他听到杀人的命令还会犹豫,在给自己按穴位时,他的力道稳重轻柔。一想到正是这双手刚才单靠手劲硬生生掰断那人的胳膊,承启心中不由一个哆嗦,随后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雀跃和欢欣。

这是我的侍卫啊。

马上的人却慢慢放下了弓箭,对着王淳施了一礼,口气和缓了许多:“在下羁縻州雷家堡堡主雷逾渊,方才多有得罪,伏乞见谅。”随后又诚恳的说道:“那人是羁縻州知州之子辙恕,是来京师就学读书的。”

他态度转变之快令王淳措手不及,满腔怒气也不知该不该发作。承启听到此处却明白了,朝廷为了防止藩属势力在偏远地方坐大,因此才定下这么个计策,凡是将来要继承藩国的继承人,必须要到京师读上五年书。一则可做人质,二则教育他们学习儒家的诗书礼乐,洗洗身上的暴劣之气,日后造反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

承启想到这个计策还是当年自己向文宗建议的,忍不住心里苦笑。他也知王淳眼下反倒不好发作,便走到王淳身边,道:“既如此,且让他们将那个辙恕抬回吧。”又望向雷逾渊,微微点头:“原来你是羁縻州雷家的人,难怪你说他不是你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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